“古书。”柳画梁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角的书箱,他终于知道这人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他分明和那沈元长得一模一样!
柳画梁若有所思地啜了一口酒,又觉得那两指间不太舒服,揉了一揉,道:“好名字,不知可有字?或是……其他别名。”
古书道:“字?别名?是什么?”
大哥道:“笨蛋!就是你除了叫古书以外还叫什么!我别名大哥,那你就别名三弟!”
古书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我别名三弟,古三弟。”
柳画梁又捻了捻手指,道:“不如就叫古三还顺口些。”
古琴大笑:“那我岂不是古大?”
“我是古二!”
“我是古四!”
柳画梁低下头,只见指尖染了点酒,泛出一丝微绿来。
柳画梁站起身,走向古琴道:“古大,我敬你一杯,方才失礼了。”
柳画梁走到半途,忽然被凳子绊了一下脚,雅天歌“霍”地站起来,却见柳画梁抓住了古琴的衣袖稳住了身体,那一杯酒,却都结结实实,全都泼在了古琴的脸上!
古琴大咧咧地拿手一抹,道:“你这么大个人怎么走路还不如我们四弟稳!”
古画大声道:“大哥你又编排我!”
柳画梁忙道歉,让小二送热水来给他洗脸,在小二送来热水之前,古琴的脸上、衣袖上都泛出那奇异的微绿来,但在烛光下并不明显,若非柳画梁离得近是绝对注意不到的。
“雅……雅兄弟”古棋道,“你喝的好像是茶?”
雅天歌转了转那小酒杯道:“分明是酒,哪里是茶?”
“我看到你从那茶壶中……”
雅天歌道:“茶壶中倒出的就是茶吗?酒壶中倒出的也未必是酒啊。”
古棋道:“我刚刚尝过一点,分明就是茶!”
雅天歌道:“只是味道有些像茶的酒。”
古棋不高兴道:“你说我尝错了?那大哥你来评评理!”
古琴已喝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地接过雅天歌递来的茶杯,一口灌下去。
雅天歌道:“可是好酒?”
“这……”古琴抿了半天尝不出所以然。
雅天歌又道:“此酒是十年酿的,你竟尝不出?”
古琴忙点头道:“好酒好酒!果真好酒!”
古棋困惑道:“……莫非真是我尝错了?”
雅天歌道:“你冤枉人,罚酒三杯,按之前规矩,一杯做四杯罚,一共十二杯。”
见古棋有些不服气,雅天歌道:“不如你用我这酒罚?也免得说我匡你。”
古棋摇头道:“你那酒不好喝!我还是喝酒壶里的酒吧。”
雅天歌道:“那我陪你共罚一杯。”
古棋便笑了,“雅兄弟果真够兄弟!”
柳画梁没眼看,嚼着花生自我反省。
☆、四童子(二)
一场尽欢,待四个醉鬼摇摇晃晃离开之后,柳画梁唤小二来收拾碗筷,又将雅天歌和他那书箱拎出窗子,同坐屋檐上。
夜空如洗,凝了层水一般沉静微凉,远处长街如带,铺陈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温暖,酒足饭饱,美景佳人,柳画梁却无心欣赏。
“我想起来了,这是偷魂香。”柳画梁将指尖给雅天歌看,“我之前偷偷潜入藏书阁时曾看见过它的记载,此物无色无味,点燃后吸入会使魔族的魂魄与肉身容易分离,但是一旦不慎,便有可能招致死亡,因而被列为禁忌。若有人要用它杀人,可谓是细水长流,令人不知不觉,这东西只有一点破绽,那便是沾酒会变色。”
雅天歌用自己的衣袖蹭掉他指尖的那点绿色:“你是怎么发现的?”
柳画梁在头发里抓了个空,放下手道:“我只是偶然记起你上一次发作时是在招待他们之后,又想到第一次见面,你桌子上放了五六个酒杯,我见你极少与许多人一同饮酒,便猜也是他们,那之后不久你也发作了一次,便对他们有所疑虑。再者,若是每次发作他们都要冒着暴露的危险现身,那么这手脚就是非当面做不可了。他们在你身上应该占不到什么便宜,这手脚只能做在酒菜里,或是他们自己身上。本只是怀疑,没想到竟被我蒙对了。”
“画梁哥哥真聪明。”雅天歌悄悄挑起他一绺头发,道:“不过这偷魂香如此厉害,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柳画梁小声道:“那书是我在角落翻出来的,内容香艳,也不知是哪位前辈藏下的,一般人也就当个杜撰本,我倒是觉得它颇有趣味,看得认真了些。据说是有一伙人查到了一个魔族的休憩地,老弱伤残都在那里休息,到了之后人族发现那休憩地里有一小片的偷魂香,还有个十分厉害的魔族医师,竟能暂时分离魔族魂魄,使他们感受不到伤痛,效果如麻醉散,当时便有人想要用它来对付魔族,后来才发现这种草料十分珍稀,实在为世所难见,遂作罢。可刚刚我碰古书的脸时却分明有种腻滑的感觉,那酒泼到古琴脸上,他的皮肤里竟也透出绿色来,他已不只是身上熏香,应该是全身都被那偷魂香浸透了。这香本该是点燃使用,为了不引起你怀疑,他们竟以人为香,况且如此大量的偷魂香……小蛮,你和他们相处多久了?”
雅天歌思索片刻道:“我在七年前出谷,与他们认识大概……六年有余。”
柳画梁倒抽一口凉气,心中的不安更甚,道:“在藏心阁时,我似乎也见过你的耳朵变成这样的绿色,只是当时没有细想,更不会想到那里竟然会使用这种传说中的药物。”
柳画梁深深蹙起眉毛:“这便可解释为何当日在藏心阁中红凤已死,却还出现在紫樱的门前。若是在她死之前便被偷魂香窃了魂,再辅以术法……连你也能□□控,更何况红凤这般魔气并不强的魔族。”
雅天歌道:“我记得紫樱说过,红凤去找她时,像是已死之人一般,轻轻一推,便掉下了楼。”
柳画梁道:“这藏心阁实在可疑,先是冒充你,再用些下作手段去召集魔族为他挣钱,现在竟能想出这种办法让手下魔族为己所用,我之前就觉得那老鸨说话有些奇怪,现在回想起来,他竟说了‘人族怎可跪魔族’这种话,这藏心阁中说是为魔族出头,但魔族为奴为妓,人族却可以肆意妄为,哪是像是要报复人族的样子!而且……他们还借着你的名头。”
“难怪他们认出我是魔族,大概是许多人身上都沾有偷魂香。”雅天歌将辫子编好,又摸出一段月白色的发绳替他扎上。
柳画梁道:“不,很有可能他们整个阁楼都熏上了偷魂香,才能使入阁的魔族全都受到操控。”
雅天歌道:“不打紧,再怎么样不过是种香,以后不和他们一起饮酒,自然就散了。”
“我是担心……”柳画梁看了他的耳朵一眼,“担心你同古书他们一样,都被浸入皮肤了。”
“他们每次想要利用我之前还得先现身,理当不算严重。”雅天歌心不在焉地揉着他的发尾,“一会儿你好好沐浴,免得那香沾上你。”
柳画梁想了半天,点点头,又注意到他不老实的手一眼,道:“我若是被沾上,也是被你沾上的。”
雅天歌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紧张道:“我也变绿了么?”
柳画梁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他的手指轻轻敲着屋顶上的瓦片:“那吹笛人若是和白庄主有所相关,小蛮……”
雅天歌打断他道:“我见你今晚对那古书格外感兴趣,可是想起了沈元?”
“说到这个……”柳画梁将他的书箱从身后拖过来,道:“小棋子,还不快出来?”
棋子上闪过一阵白光,少女轻飘飘落在他们面前。
柳画梁道:“成天不见人影,躲在里头做什么?”
小棋子撇撇嘴,道:“出来做什么?跟那傻子似的天天被关在外头么?”
小面条:“……”
柳画梁笑道:“今晚那人你可有印象?他可是你的主人?”
小棋子皱眉,略有些纠结道:“有些像,又有些不像……”
柳画梁道:“你知道我问的是哪个?”
小棋子一愣,道:“哪个不都一样?”
柳画梁讶然道:“这怎么能一样?难不成你在他们四个人身上都待过?”
小棋子有些困惑地眨眼:“我……我也不知道,我没有见过主人,但是他们四个我又都有些熟悉……”
柳画梁道:“……有没有觉得那古书与你主人格外像些?”
小棋子摇摇头道:“我觉得不是他。”
“为什么?”
小棋子想了半天才道:“就……就身为女子的感觉嘛!”
柳画梁戳了戳她的眉心,笑道:“一个小不点儿,什么女子不女子的。”
小棋子小心地看了雅天歌一眼。
柳画梁道:“别看他,直说。”
小棋子道:“你还好意思说我女子不女子的,你们俩才男子不男子呢!我那天看到你们俩……哎呦,羞羞!”
柳画梁挑眉道:“什么羞羞?”
“就……”
小棋子才开口,身后一阵魔气翻涌,她吓得瞬间变成棋子缩回书箱。
柳画梁:“……”
柳画梁道:“小蛮公子,不如你来说说什么‘羞羞’?”
雅天歌脸不红心不跳道:“你不相信我?她一个小不点,哪知道什么羞不羞?胡说八道罢了。”
“……学得倒挺快。”
柳画梁拨弄着一块瓦片,道:“无论如何,四童子与那沈元必然脱不了关系,还有阿书……小蛮,我的感觉很不好,要不你还是留在山下……”
雅天歌扯了扯他的辫子,道:“画梁哥哥又喝多了?怎么净说胡话。”
柳画梁抓住他的手,认真道:“我是说真的,山上有人要对付你,来头还不小,他已布了那么久的局,只等你一脚踩进去,你不能去送死。”
雅天歌道:“我们不能不上去吗?”
柳画梁道:“你不能上去,我须得上去一趟。”
他在这世间无根无源,唯有白灵山这一个归处,既然知道危险,又如何能坐视不管?更何况白灵山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他,令他不得不回去一探究竟。
雅天歌慢慢道:“你又想丢下我,一个人去面对那个‘来头不小’的人了?”
柳画梁愣了愣,笑道:“这你莫要担心,上头还有我的师兄弟,我的朋友、师傅……”
“那些一到危急时刻,就把你推出去的人吗?”雅天歌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
“小蛮……”
“你欠他们的已经还清了,一条命不够赔,还想赔上第二条吗?”雅天歌突然激动起来,“你能不能为自己想想?谁不想活,为何你就非要去送死?”
柳画梁睁大了眼睛,半晌才道:“……不,只是……只是他们有所牵挂,自然是要我这种……”
自然是要我这种了无牵挂的人打头阵,纵是死了也不会有太多人伤心,于山庄也只是少了个喜好惹是生非、结交邪魔外道的弟子罢了。
这话自己说起来矫情,却也是事实,柳画梁的家已被烧得干净,救他出来的白辞丹也早已死了,大概因为这个缘故,现任的白庄主一直对他不冷不热,连带着其他弟子也和他不大亲近,自他下山后惹了不少事,还得了个“酒鬼、孟浪、杀人狂”的“风不雅”称号,其他人避他唯恐不及。敢接近他的都是些“邪魔外道”,这些人本身便为世人所不容,常常见了两次面后就再也没了音讯,或许是隐居了,又或许是死了。
久而久之,柳画梁便习惯了如此无牵无挂,倒也逍遥自在,既不期盼死后有人惦记,生时便活得随心所欲,“名声”二字更是无足轻重。
若说还有一点,那便是白易安。
柳画梁始终觉得欠了白易安,他被牵连的父母,他替他收拾的烂摊子,他曾拦着他自戕,以免他陷入不可挽救的深渊,又或者是自己在打头阵受伤时他骂的“不要命”,但他总有一日要成为白灵山庄的庄主,到时候自己大概会成为他的心腹大患,不过在那之前,柳画梁还是乐意穿着那身墨色滚边的白衣,维持他和白灵山庄的联系。
话没说完,柳画梁突然觉得胸口剧痛,痛得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他愕然望着雅天歌,那人低着头,扇子似的睫毛遮住了金色的眼眸,好像委屈极了:“以后……别再这么说了,求你,别再这么说了。”
柳画梁哭笑不得,话明明是他起的头,怎么好像他比自己还伤心?后来实在疼得受不住,柳画梁只得轻轻抱住他,抚一抚他的背,雅天歌打蛇随棍上,伸手就搂住他的腰,抱得越来越紧,好像紧一分,那疼痛就能减少一分似的。
柳画梁叹了口气:“小蛮……”
雅天歌又将手臂收紧几分,“不行,你休想抛下我。”
柳画梁道:“我是不是惯得你越来越不讲理了?”
雅天歌的声音已染上了哭腔,“我就是不讲理,你能奈我何?”
柳画梁隐约觉得这话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是何时听过,笑道:“油嘴滑舌的本事也越来越强了。”
雅天歌闷闷道:“还不是跟你学的。”
“好了。”柳画梁摸了摸他的头,语气都软了下来,“别撒娇了。”
“那你答应了?”
柳画梁无奈道:“打你也打不过,说你也说不过,我能怎么办?”
雅天歌抬起头看着他,看着他如画一般的眉眼,像是一道漆黑的墨汁,流淌出近乎完美的清晰精致,可其余却留了大片的空白,隔绝了爱恨情仇、哀怨喜乐,令人无从下笔。
雅天歌攀着他的肩膀,凑到柳画梁的耳边,轻声道:“柳玉弦,你知道吗,若是你没有活过来,我会一直找你,哪怕再用十年,百年,千年,直到找到你,或者,我死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