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疾道:“他骂我是觉得我是阿游的师傅,总觉得是我阻拦他们在一起。”
阎王:“……你难道没——”
“你想一下。”谢疾顿了下,才道:“他恨我是因为我不让他们在一起,但我猜你应该也劝过他们不要在一起吧?”
阎王:“自然是劝过的。”
谢疾又道:“那你不觉得他背地里会觉得你多管闲事阻拦他们在一起吗?”
阎王:“……”
这一刻,阎王不止表情崩裂,心态也崩裂了。
他当然没有被挑拨离间,但他被谢疾说得感情复杂,这种感情复杂指的是感觉有仲长狸这个兄弟实在有些丢人。
阎王沉默的时间里,两人仿佛出现了一段完全空白真空的时间与距离,尴尬充盈其中只让人觉得窒息。
谢疾自然是没有的,他早就不再转圈了,长身玉立站在树下,像走神又像没有。
阎王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后,才再次看向谢疾:“莫要再说这些玩笑话了,我知谛垣神君自然动必缘义,也绝不会因一己之私而毁众山根基,让血流万里的。”
他说到最后,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像讨好又像威胁。?S?
谢疾挑起眉头,正要说话,却又见阎王偏偏却又将一道圆团儿似的光呈到了面前。
阎王笑道:“我说话向来不懂讨巧,但并无其他意思,希望谛垣神君莫要见怪了。这个小玩意我觉得谛垣神君应该喜欢,便在这里赔罪了。”
谢疾扫了眼,伸出两指轻探光团,下一刻就拔出寒光四射的剑来。
他面上冷意更加幽深,“你觉得,你能威胁到我?”
阎王道:“怎么敢,凡间有一句话,神君定然听过。”
阎王又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谛垣神君这会儿有空与小神离开这里,去阎王殿或者随便哪里一起好好聊聊了么?”
谢疾微微闭上眼。
“当啷”一声收了剑。
他眼光泠然,“可以,那便好好聊聊。”
仲长狸与随之游从林中深处出来时,忙活着的轿夫下人们只管盯着手里的活儿,谁也不敢说话,气氛是有些尴尬。
两人便昂首挺胸又旁若无人地回到了马车车厢内。
在帘子落下的瞬间,随之游耳朵红了起来,她道:“我怎么感觉怪怪的。”
“有吗?”仲长狸有些困倦一般,团了团身上的绒毛大氅,凌乱的黑发垂下几缕,“啊,可能是他们一个人干活太无聊了吧。”
随之游看着他这般春情肆意的样子,愈发有些尴尬,“救命,我有种突然酒醒的感觉。”
仲长狸似乎是真的困,清瘦挺拔的身子这会儿便贴着随之游靠着了,用脑袋蹭了下她,说话都要从贴着她的脸。
他含糊道:“你什么时候喝的酒?”
随之游:“重点不是酒,是酒醒。”
仲长狸抬起狭长的眼,仰看她,笑得仿佛带小钩子一样。
他问:“那酒醒什么感觉?”
随之游道:“再也不喝了。”
仲长狸懒洋洋道:“是不想喝了,还是想换种酒喝啊?”
随之游:“……”
她低头捏仲长狸的脸,“你这问题,是不是别有深意啊?”
仲长狸温顺地抬起脸,但话音却含着几分得意,“是有怎么样?”
“可惜我不是酒鬼,只想喜欢醉。”随之游想了想,又说:“但不同的酒,醉意确实带来各种不同,有的喝完醉意寡淡,有的喝完醉得空虚,有的醉得难受,也有的喝完了一定头疼……”
仲长狸笑出来:“你怎么连酒名都举不出来例呢?”
随之游“啧”了声,搂住他肩膀揉来揉去,“公子,主子,大少爷,你是不是没有穷过啊?像我这种从小走江湖饱一顿饥一顿的,自然是走到哪里都去最差的旅店打些散酒喝。那些地儿啊,酒就只有一种名字,那就是……”
她拉长音调,着重强调:“最便宜那种。”
她说完,仲长狸便扑哧一声笑出来,“那坏了,如果我也是酒,肯定是你一辈子也喝不起的那种,怎么办?”
物化自己是吧?
随之游脑中蹦出莫名其妙的六个字。
她晃了下脑袋不再细想,玩着他那头柔顺如绸缎的黑发,道:“那这不是喝到了,感觉还不错,是喝完心情很愉快,但再也不能喝的那种。”
仲长狸闻言又笑起来,笑得身子更软了,直接顺着肩膀一路滑落,直接躺在了她大腿上,黑发顷刻散开,面容似妖似孽,美得不可方物。
他的大氅松开了些,露出大氅下凌乱白衣,露出的白皙脖颈下有隐隐约约的红痕。
随之游心下一动,总感觉喉间有些什么涌起,下意识吞咽了些,却什么也没有。
奇怪。
正当奇怪时,却见仲长狸手指伸入怀中掏出折扇,仅有几根指节抓着扇柄轻巧她额心,狭长眼里有些幽怨,“为什么?”
他在问为什么不能再喝。
随之游解释道:“喝不到了啊,酒嘛,哪里都不缺。”
仲长狸轻轻“哼”了一声,却想到了什么一般,如琉璃的眼珠转了下。他轻轻伸手拉出她的衣襟,迫使她弯下腰来,轻声道:“那你得尽兴啊。”
随之游:“……”
这一刻,她有点庆幸自己是个穷剑客,但凡有点钱财,碰着这种人感觉很难不造孽。
仲长狸催促似的,手指又勾了勾她,“怎么还神游起来了?”
随之游:“我在想,你这样还搞什么以身冒险递折子帮人造反啊,直接进宫就能——”
她感觉胸口的衣服被揪得更紧了,他冰冷的手指仿佛都要透过衣服将冷意传过去。
随之游眨眨眼,感觉自己说错了话,正想道歉,却被强硬拽下。
仲长狸直接吻了过去。
温热气息交缠起来,她恍惚中听见仲长狸轻飘飘的,带了点怏怏的声音。
她听见他道:“说这些做什么,不如快活些。”
随之游心里又想。
他这会儿看起来一点也不快活。
几日时间一晃而过,两人到达京城中的宅邸时,是一个深夜。
并无月亮,夜色深沉,天空中时不时闪过些光,轰隆雷声稍迟一步。
哒哒的马蹄声停下,一间古朴到有些破旧的宅院立在偏僻的荒郊中,行礼俱被轿夫们搬进院落里。
细密的雨珠落下,并不急促,在灯笼光下,乍一看还以为是轻飘飘的雪。
哒哒马蹄声再响起时,院落前就剩下两人。
这小宅实在破旧窄小,随之游站在门口就能将一切尽收眼底。?
她有些惊诧:“难怪这些轿夫下人全走了,原来这里住不下,但你家里有权又有钱的,怎么来京城却要住得这么拮据啊?”
仲长狸倚在门框旁,像在笑她的表情,却又故作无奈道:“毕竟要低调么,我都没说这日子苦,你怎么还先说了?”
“那当然是因为落差咯。”随之游笑起来,两手抱着手臂,“再说了,我当然能住这里,你呢?”
仲长狸正在门口抖油纸伞上的水柱,“你住得了,我自然可以。”
随之游扬起眉头,“你说反了吧。”
仲长狸也学着她扬起眉,“你觉得是,那就是。”
她又道:“进门槛过院子两步路就到房间了,何苦抖水,打着伞进去呗。”
“但是不抖一下,这水柱打湿身上很难受。”
仲长狸仿佛有自己的坚持一般,抖伞抖得毛绒绒的大氅也一晃晃的,乍一看像是动物甩毛。J?G
随之游一时间只觉得可爱,她笑吟吟地,直接伸手拿过他手里的油纸伞,换了只手牵住他。
她握着伞的手背在身后敲着地,一手牵着仲长狸,冒着雨慢悠悠走在细雨中。
佣人们走的时候早就在周遭点燃了灯柱与灯笼,黯淡的光芒中,雨轻轻飘落。
仲长狸在她身后走着,看着她清瘦挺直的身影,又看见她握着油纸伞的莹白指节。
他轻轻挣脱了她的手,静静看着她的背影。
她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挣脱一般,仍悠然自得地走着,伞尖还在敲地。
三步后。
仲长狸看见她终于回过头,雨珠飘落在她清冷的面容上,她含着点笑,像在揶揄,又像在无奈。
随之游说:“又怎么了我的主子?”
她看见仲长狸伸出指节,往一边指了指,道:“你听过一句诗吗?”
随之游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暗夜中,雨下,隔壁院子的梨花颤颤巍巍抖动着身躯,美得脆弱至极。
然后,她听见仲长狸话音含情带笑:“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什么带鱼。?S?
随之游奇怪地看仲长狸,却先看见他仍是在笑,但雨珠落在他发丝上,眼睫上,脸上,乍一看竟却也似流泪一般,衬得他风流漂亮的面容愈发郎艳独绝。
恍惚中,她觉得她好像听过有人念过这首诗,又觉得自己好像知道这首诗。
但她怎么也想不出来什么,就问:“春带鱼和一般带鱼有什么不同吗?”
仲长狸也想了下,“没吃过,不知道诶。”
随之游道:“那你说什么春带鱼?”
仲长狸:“刚刚我觉得这样我比较好看,想让你回头看我。”
随之游:“是挺好看的,下次别了,赶紧进去吧,冻死了。”
仲长狸很是矜贵地伸出手指,“带路。”
“行了行了,知道了。”随之游一把握住,拉着他进屋了,“下次直接说,让我回头看看你这张倾国倾城的脸蛋,我就回头了,在哪里磨磨唧唧什么。”
仲长狸打着折扇,端得一份好派头。
他道:“我刚刚在决定一些事,一时失神。”
大约是关于呈递贪腐名单的事情吧。
随之游便问道:“那你做好决定了么?”
仲长狸笑起来,“做好了,刚刚用你回不回头打赌做决定。”
随之游饶有兴致,问道:“这是不是太草率了?”
仲长狸笑眯眯道:“你不知道么?听闻世间人只有在做赌徒时,才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随之游感觉有些道理,却也说不出来,便不再说。
仲长狸望着她,仍是笑。
他想,她应该不知道,三步路的距离,半分钟的时间,却已经足够让他祈求二十七次。
回头吧。
回一次头。
只要回头了,就证明这一次,他将要做的事情,是对的。
很多赌徒尊崇狐神,总觉狐神比其他神更容易实现他们的愿望。
但他们焚香供奉时应该没有想过,狐神自己的愿望也需要祈求,甚至和孩童在心里想着“打个赌,如果小花家里的树结果子了,就代表夫子不会来学堂。拜托拜托,一定要结果,结了就是我赢了,赢了夫子肯定不来!”时拥有如出一辙的虔诚。
——以一件微不足道的事跟自己、跟运气、跟未来打赌。
“轰隆——”
两人进入房间时,天空一道雷电闪烁下来,墙边梨树哗啦啦被吹下一大片落花。
第72章
京城连日的雨下了两三日, 阴着天,压抑的气氛笼罩在小院里,令人烦躁。
但今日终于是出了太阳, 随之游费尽儿搬着椅子,在小院里晒着快发霉的骨头。
仲长狸回到家中时, 一眼便看见抱着剑的随之游在躺椅上翘着腿假寐, 躺椅边上还有煮得正好的热茶, 矮矮的茶几下还有几个更矮些的小矮凳。他放轻了脚步,悄然走过去,撩起袍子便坐在矮凳上。
紫砂壶被拎起,细长的水流从壶口缓缓倒入杯中,水声哗啦。
随之游这才睁开眼,看向他,“大官人回来了?”
仲长狸打着扇着喝了口茶, 修眸带笑,“怎么, 不是你自己不愿再陪我的, 如今还要怨起我了?”
在这里待了三日, 仲长狸便频繁出入了些高官府中, 光是吃茶酒宴也是少不了的。她起初还愿凑凑热闹, 但到了后面,便多少有些厌倦了。
且不提他们说话时的腔调, 光是他们看她时那种意味深长的眼神就已经让她有些恼怒了。
尤其是仲长狸要扶持的一名皇子, 更是话多到烦人,不过也正是这名话多的皇子, 随之游倒也摸索出来大概的故事了。
仲长狸实际上是他的幕僚, 一步步扶持他走到现在的位置, 如今掌握名册后更是决定入京聚集部分臣子和武将直接以清君侧的名头政变挟制住当今的圣上逼他退位。他们的计划她自然是不可能旁听的,但她连蒙带猜也差不多知道,他们筹谋已久,就看选个什么时候了。
随之游想了想,说道:“也不能怪我,他们太无聊了,我呆在这里也很无聊。”
“原来你也会觉得无聊么?”
仲长狸看着她,突然说道。
“当然,若非收了钱,何苦在这里陪着你。”
随之游跟他调笑,又道:“不过无聊是无聊,胜在安全,也行吧。”
仲长狸语气惊奇起来,“你竟然会觉得如此事情是安全的?”
随之游理直气壮道:“当然,不成不过是砍头罢了,以往走江湖的时候事情不成可多的是惩罚呢。”
“你难道不想想事情若成,那得是多么大的荣华富贵吗?”仲长狸拖着矮凳,往她那边靠了靠,身子跟没有骨头一般软软倒在她膝上,“说不定还能谋个一官半职,日后被赏识了成了大官也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