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顷刻间飞远,整个阎王殿一片躁动,丁零当啷的声音尽数混杂在一切。
谢疾的剑很快,快得马上就可以斩断阎王最后一丝生气。
但最后一刻,阎王用着这一辈子都没有过的语气快速喊道:“谢疾你的秘密可不止这一个!五界之中只有你和她一样连名字都不曾出现过的!”
谢疾:“啧。”
他收了剑,黑眸有些阴沉,“下次早点说,浪费时间。”
他妈的,谁会一开始就把底牌亮出来啊!
你们这对师徒是不是都有病啊?!
阎王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感觉他作为神这一辈子,还真是头一次这么狼狈。他扶着胸口,颤颤巍巍找了个地方靠住,一点客气都没了,“谢疾,我告诉你,这件事我能瞒着,下一任可不一定。你的名字,至今还未在五界之中,连众神名录中你也没有牌子,我若是死了你且看着会不会暴露!且看看五界会怎么对你和你这好徒弟!”
“你不是没死。”谢疾语气平静,又说:“你还有多少把柄?”
阎王用袖子揩去脸上的血,嘲讽道:“那你到底又是谁?”
谢疾道:“谢疾。”
阎王:“……用你告诉我?”J
谢疾奇怪起来,“不是你问的我?”
阎王深呼吸一口气,表情十分难看,“你那好徒弟若是为了再开一界才不在五界中,那你呢?你怎么能做到成神依然不在其中的?我不信你不知道,如今你在天界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疾冷如寒霜的面上突然有了点笑。J
他认真道:“赚钱。”
谢疾想了下又说:“她上来也总需要些庇护,毕竟她很爱惹事,其实当初我没想过她这么……”
他突然又冷下脸来了,觉得自己说了很多,便有些不高兴。
阎王:“……”
他受不了了,若不是打不过,真想把谢疾脑袋撬开看看里面是什么。
阎王已经快被逼疯了,完全不知道这人到底是故意打岔还是根本不懂他话的意思,永远在回答驴头不对马嘴的东西。
他咬牙,正想再逼问谢疾时,脑中却陡然感觉某丝光芒闪烁了下便暗下去了。
糟了,怎么回事?!
阎王正思索着,而谢疾那边却感受到了,一刻也不停留地攥着剑,缩地成寸顷刻间动身前往青丘。
她的魂灯,灭了。
大红色的殿堂里,红烛光芒荧荧,轻风中,两人红色的衣角也摇曳纠缠着。
随之游睁开眼时,一眼望见面前的囍字。
随之游:“……”
见了鬼了,怎么还在这鬼地方。
她不是该去阎王殿了吗?
她正想着,却突然发现不对。
那囍字下,居然放着一口巨大的木质案几,案几上,她的尸体与仲长狸的尸体被摆在其中相互依靠着。
之所以是尸体,是因为他们毫无生机,胸口都有着硕大的血窟窿。
红头盖盖在他们头上,只露出一小截下巴,裸露出来的肌肤也全是青白色的。
随之游再次沉默了。
难道,她现在是鬼?
她打量了下自己,却见自己仍是人的躯体。
正匪夷所思之时,她却又听见头上传来轻快的声音,“子游,看什么呢?”
随之游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自己居然一直躺在温热的怀中。她立刻想起身,下一刻,却被一个力道按在怀里。
她费劲巴拉地歪着脖子往上看,看见笑得开心的仲长狸。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仲长狸仿佛看出她的疑惑一般,笑起来,很是调皮,“只是想让你吃些苦头,尝尝我受过的伤而已,自然不会让你真的死。”
他想了下,又道:“不对,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死。”
随之游:“……?等下,你不会——”
她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测。
“没错。”仲长狸自然也知道了她的猜测,尖尖的下巴抵住了她的肩膀,“现在,你也在我做的傀儡里。”
随之游:“……”
不是,你是不是有病啊?
让她投胎去得了,别折腾了啊!
仲长狸蹭了下她,“现在我们是一对布偶娃娃了,子游有没有感觉很特别?”
随之游:“那我们还能回去吗?”
仲长狸笑吟吟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我们还没成婚完。”
他凑近她耳朵咬了口,“总该继续的。”
仲长狸话音落下的瞬间,殿内陡然出现无数人影,宴会觥筹交错,唢呐与鞭炮声交缠在一起。
仿佛没有人注意到案几上的那对尸体一样,仍是喜气洋洋的样子。
司仪念着冗长的词,堂下一片交好,热闹极了。
仲长狸抱着她,道:“子游,你现在不是什么修道人,我也不是什么妖怪了,我们只是一对布偶了,什么都不要想了不好吗?”
随之游:“……你让我自己捅了我自己一剑诶!”
“可是,你也让我中了好多箭。”仲长狸望着她,狭长的眼眸里慢慢出现了难过,“那么冷的夜里,我望着天,感受着自己一点点死去。那时的露水沾湿在我的身上,我听见了风吹过山谷的声音,听见你的脚步声消失,那时我也很难过。”
他又像是讨好一般,轻轻用脑袋拱了拱她的肩膀,“起码,我让你很痛快的死掉了。”
随之游:“……你把我心都挖走了!”
仲长狸有些讨好地眨了眨眼,“可是我把你身体里的魔气净化了啊,而且,那可是神狐的心脏,你又不亏。”
“不是,我人都死了!我哪里用得着你的心脏啊!”随之游疯狂晃起来仲长狸的身体,指着案几上的身体道:“你看!”
仲长狸仔细看了一会儿,道:“你身体的脸色是有点不好。”
随之游:“不是,是尸体都凉透了,脸都轻了,我感觉都快硬了。”
仲长狸的狐狸眼里水润起来,手瞧瞧搂住她,话音中满是风情,“真的吗?”
随之游:“……”
不是,不是那个!
她咬牙切齿,“我问你,我们当一对傀儡有什么意义呢?”
随之游摸着他的脸庞,又将他的手握住,“你感受到了吗?我们没有任何温度,没有血液在流动,触摸彼此时没有任何触感,甚至没有心。”
她问:“这是你想要的吗?”
仲长狸殷红的嘴唇勾了下,却又颤动起来,他像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一般。慢慢的,他的眼睛也颤动起来,看起来很难过,甚至要落泪似的。
可是他没有落泪,因为布偶是没有眼泪可以留出来的。
仲长狸还是笑起来了,一如既往,风流艳绝,但眼神却疲乏得近乎麻木。
他话音仍是很轻快,只是却让人听出绝望来,“无所谓了,现在我只想看着你,然后成亲。我什么都不想了,不想要了,也不想问了。我也不想其他的了,我太累了。子游,我真的……太累了。”
第77章
明明他们的神魂已经早已注入了这布偶之中, 但随之游却陡然间犹觉胸口间积郁着千万种情绪。
他的心脏,似乎仍然对着自己的神魂有着影响。
不然,她怎么会有这般的情绪呢?
又或许是因为仲长狸是一只妖怪, 所以他与他们太过于不同,他从来不会露出这样幽怨的神情。他总是笑眯眯的, 故作风流多情, 甚至有些恃美行凶的味道。她遇到他至今, 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疲倦。
随之游手指动了下,她突然也感觉到深深的疲惫。
如此纠缠下去,乏味至极。
她将他耳边垂落的发撩到耳后,轻声道:“放我走吧。”
仲长狸眼中含着几分悲怆,眼角泛起几分红,他嘴唇动了动,握住了脸颊旁的手。随后, 他像是讨宠的玩物一般,轻轻蹭了蹭她的手, 又道:“子游, 我不想同他们一样。”
他又道:“他们还在等你回头, 可是我不要等, 因为你一定不会回去的。无论是重殊, 还是江危楼,你不会去见他们的。”
仲长狸下意识将她的手放在怀里, 但是下一刻才想起来, 他们早已经没有了温度,他不可能再温暖她了。于是他动作僵了下, 又将她的手放下了, 笑起来了。
这一次, 他再也没有方才的幽怨难过了,反而显出粲然灼目的芳华来。
仲长狸两指束起,几丝银光从指间浮现。
“叮铃——”
银铃声响起。
那一声起先是极为空灵的,但是没多时,这空灵的声音便迅速间闷沉下去,仿佛堕入了水中一般闷得几乎听不清。
殿堂内顷刻间一片红光,那红光偏偏如火焰燃烧一般灿烂得似血在燃烧。
“噌——”
有什么厚重的布料摩挲了下,发出窸窣的闷声。
两片硕大的红纱从两侧飞过来,风使得它们化作怪异的形状,将案几上的尸体挡得严严实实,竟似什么剧场落下了幕布一般隆重滑稽。
幕布落下的瞬间,随之游却感觉自己的视野无限放大起来了一般。
一切都似在缩小!
整个殿堂摇摇晃悠起来,红光如摇曳的烛火明明灭灭,她仿佛一眼便能看见所有地方。四四方方的大堂里,小小的人儿跪在囍字前,司仪动作僵硬地唱着什么词,来宾们也木然地鼓掌。
她恍惚起来,低头看自己。
却见自己仿佛也是极其渺小的,小得仿佛一只手便能攥住,一旁的仲长狸亦如是。
随之游想说什么,嘴巴却怎么也张不开,仿佛被什么能力操控着一般做着僵硬的动作。她不得已跟着仲长狸跪了又跪,“礼成”二字喑哑干枯着。
偏偏就在这二字落下的瞬间,空气便陡然间凝滞起来。
随之游与仲长狸便如真正的玩偶一般僵直不动。
风声躁动,青色月亮下竹影晃动,下一刻,堂外两扇门骤然被风吹开,发出巨大的响声。
也正是这一刻,随之游头晕目眩起来,只觉天地旋转,视野模糊,无数阴湿的、冰冷的、却又刺骨的风让她泛起鸡皮疙瘩。
她只觉得这并不大的殿堂在瞬间被无限拉长,放大,让她几乎成了极其渺小的蝼蚁似的。
红光明灭中,“咔嚓”声响起。
随之游骤然回头,紧接着便被眼前场景惊惧到倒吸了口冷气。
整个殿堂如同一盘棋局,又似乎一出小小的剧场一般横亘在一片火光中。
那火焰漫天灿烂,偏偏在火中,却又一道巨大的身影。
赫然是红衣华服,身形巨大,九条尾巴的仲长狸!他仍是穿着七层华丽织锦,腰间悬挂香袋银铃,发丝中金钗银簪,红色的面纱挡住上半张脸,只露出一张弧度狭长的薄唇,脸颊上是红色的花钿。他似拨弄棋盘,又似在操纵着一场傀儡戏,巨大的手轻松遮住整座殿堂,银色的丝线在指间折射出丝丝缕缕的光。
随之游意识到什么一般,转过头去看身旁的仲长狸。他也在这时正正好转头,身上尽是银色丝线,那丝线微微动了下,他便露出一个笑来。
随之游低头,身上居然也同是丝线!
再看大堂内的司仪与来宾,身上居然也同样是无数闪着银光的丝线!
这样盛艳的一场婚礼,竟是他的一场傀儡戏么?!
随之游感到了无尽的荒谬!
然而更荒谬的是,巨大的仲长狸指尖再次动了动,这大婚殿堂便顷刻间变成了一间极其破落的古朴小院。
傀儡尽数消失,山石中一颗梨花树缓缓长出。
随之游与身旁的仲长狸便化作了当年了的随子游与狸奴,她被强行操控着坐在躺椅上,仲长狸便躺在她膝盖上。
她露出笑来,仲长狸便更开心地望着她。
梨花片片落下,轻轻落在仲长狸的头发上,她便伸手替他捻下。
仲长狸攥住她的手,贴在脸边。
下一刻,所有画面如杯盘落地,瓷器皲裂一般,皆化作了碎片消失。
但很快的,又与再次纷飞着拼凑出新的画面。
随之游坐在树上,仲长狸依偎着她,树影婆娑中他们那一番几乎揭示一切痛苦的对话。往事到底是不会随风而去,更不像话本子一般,三言两句轻轻揭过。沉而又沉的回忆与过去压在他们身上,可是他们现在仍是最合格的傀儡,将一切粉饰得毫无破绽。
火焰中的九尾狐并不知疲倦,红色面纱中,他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只是指尖不断地轻轻晃动。
他仿佛要将那些所有过往尽数表演一般。
随之游被强硬地置身其中,充当着这傀儡戏中的女主角,说着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话,做着别无二致的事情,露出别无二致的笑意。
她从未想过,原来,他记得这么清楚。
清楚到,连那一片梨花落下的地方都那么精准。
她也没有想过,原来,他们原来是有过这么漫长的一段时光。
时间对于他们本应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似轻飘飘的尘土,无论堆叠成多少,都是一吹就散再也找不到的东西。
随之游不知道自己到底“表演”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表演”多久,但在这所有被设定好的戏码当中,突然浮现出无数个大大小小的露珠,露珠中皆是细碎至极的回忆。
那火焰仍在燃烧,火光明灭,但这一刻,随之游只身立在一片四四方方的空间中,周身所有人与物还有场景尽数如粉尘堙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