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瞬间感觉他已经消亡了, 但原来没有。
于是随之游又松了口气,静静坐在藤蔓下, 望着荧荧的光芒接连陨落黯淡, 等着这棵古树彻底开裂将她送出去。
她喉咙中呕出了鲜血, 跟着血而来的, 还有些茫然。
他的心脏, 好像真的在让她为他悲鸣,只是这悲鸣无声, 只如轻纱般轻轻笼罩。
随之游从未想过, 纵使万箭穿心,他竟仍求她记住。
几缕光从古树外射进来, 带来一声巨大的“咔嚓”后, 更为刺眼且盛大的光彻底照亮古树中。藤蔓却拥护着狐狸生出金黄色的光罩, 将它小心呵护着,沉入了更深处的黑暗中。
这样的光芒中,最后一点荧光坠落,轻轻落在她的发丝中,闪烁几下化作了一片轻盈的杏花。
再一睁眼,随之游已经站在了古树外。
她眼睛被刺得眯了眯,好一会儿才发觉身前站了两个身影。
谢疾站在稍前的地方,白衣胜雪,冷如寒霜。
他身后几步是阎王,身上竟沾些血污,看着十分狼狈,眼神中却又含着些压抑。
谢疾问:“怎么回事?”
随之游还有些没回神似的,反应了几秒才道:“他偷偷把他的心脏和我换了,却激我杀了他,然后我便伤了我的心脏。”
她顿了下,又说:“现在他要用身体养它。”
阎王侧过头,呼吸有些沉重,似乎有些听不下去了。
谢疾面无表情地点头,“难怪你现在如此狼狈。”
随之游难以控制地眼睛发酸,“我没办法哇,它让我现在好难受。”
谢疾道:“暂时的,适应下。”
随之游道:“师傅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我现在被搞得感觉这辈子都不会开心了。”
谢疾想了下,将怀里的糖糕递过去,“先吃东西吧。”
随之游道:“居然是糖糕!好耶!”
她接过了却没吃,看向谢疾身后的阎王,道:“你看起来很想拽着我说你好兄弟的命都给我了。”
阎王深呼了几口气,才对谢疾道:“想必你不介意,我和她单独聊聊。”
谢疾挑起一挑眉头,没说话,却已然是默许的样子。
于是阎王便与随之游走到了一边。
随之游先打破了沉默道:“他会怎么样?”
“修养个几百年,死不了。”阎王扯了下嘴角,很努力地克制语气中的怒火,“不过目前看来,他应该算得偿所愿,居然做到这个地步。”
随之游心中却有别的担忧,便直接问道:“那我呢?我的魂灯是不是灭了?”
阎王点头。
随之游立刻头疼起来,感觉坏菜了。
若说于修仙界中,玉碟算身份证,但魂灯怎么也算得上户口档案了。前者没了还能拖个关系搞一搞混社会,后者没了根本不可能靠着玉碟进别的门派,因为玉碟没有了对应的魂灯,是无法录入门派玉碟系统中的。
也就是说,随之游现在基本不可能靠着手里的玉碟进入新门派了,不是黑户胜似黑户。
受不了了,明明都是东方玄幻了,为什么偏偏还有这么精密的户籍系统啊!这种弱肉强食,讲究丛林法则的世界难不成还要统计人口流动就业率与死亡率吗!
她实在有些难受,却又听阎王道:“你,哭了吗?”
随之游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摸了摸脸,“啊?没有啊?”
阎王沉默了下,纠正道:“我是说,在古树中时,你有为他流泪么?”
“没有。”随之游想了想,又说:“怎么了?我该更难过一些么?”
阎王叹气,眼神中有了些讥讽,“他曾为了从我这里诓你的消息跟我装哀怨,说心心念念只要你一滴泪。”
随之游可算知道自己怎么被发现的了,无奈道:“你还怪好骗的,像他这种狡猾的家伙,装可怜绝对是有后招而已。”
阎王眼中的讥讽更浓了,“是啊,怎么偏偏在你身上便如此蠢,将自己真搞成这般境地呢?”
随之游倒是很理解他对自己的怨怼,便也懒得跟他吵嘴,结束了话题准备离开,却又被叫住。
她一回头,便见阎王递过来一个匣子。
阎王道:“这是你们进到古树前他给我的,说等你离开就交给你。”
随之游没有打开,只是点头,又道:“你当时难道没有阻拦他么?他这话的意思,听起来就像是没打算全须全尾离开。”
“他当时的说辞是——”阎王嗤笑了声,摇了摇头学着仲长狸的语气道:“我本来便是为了与她告别的,这里面的东西当然也是彻底诀别的意思,亲手交给她多少显得我还念念不忘。”
他说完便很深恨铁不成钢,“又信了他的鬼话,还彻底诀别,恨不得跟着这颗心长你身上。”
随之游敲了敲匣子,转身离开,没有再听他的絮叨。她心里想,就知道他还有花招刷存在感,一波又一波的,这匣子估计也得小心着打开。
你还真是,纠缠不休啊。
她有些想笑。
雪白的山峰下,两道身影矗立其中,远远望去,缥缈如两道细长的墨痕。
再望近些,却见是一男一女。
男子面如冠玉,墨发束于银冠中,道袍纷飞,仙气十足。
——正是谢疾。
随之游望着他,问道:“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非得在这里聊?”
谢疾斜睨她一眼,显出几分矜贵倨傲来,“山高水长,适合动手。”
随之游:“……?”
谢疾又道:“天君命我杀了你。”
随之游亮晶晶的眼里便含了几分委屈:“师傅,我甚至都没能运功调息养养伤呢?你就这么着急动手吗?我就知道,你还在怨我。”
谢疾顿了下,道:“我没有。”
随之游便扯他的衣袖,贝齿轻咬红唇,话音压得很小,“我们师徒一场,难道非要刀剑相向吗?师傅,你真的腰罔顾师徒情谊对你的徒儿动手吗?”
“不是,你让我把话说完了。”谢疾抬了抬衣角,黑眸微蹙,伸出手指就点她眉心,“重活一世,还是如此急躁。”
随之游拍掉他手指,“明明是师傅说话慢。”
谢疾道:“我说话从来都如此。”
随之游:“从来如此便是对的么?”
谢疾:“……”
随之游环顾了一圈周围的积雪,神色悲戚:“难怪要选在这里,若我死了,尸骨在雪中应该能保存很久吧,你会看着我的身体想你做错了吗?然后为了哭得双眼流血,从此在午夜梦回中想到,你曾经有一个徒弟,她那么年轻,天赋卓绝,漂亮,还那么柔弱无助——”
“等下。”谢疾耐心地听了许久,还是没忍住打断了她:“柔弱无助?”
随之游:“有什么问题吗?”
谢疾:“之前是谁一剑劈开了我洞府的石门?”
随之游:“可是师傅,你当时闭关了十年,我担心你出事。”
谢疾:“但我睁开眼只看见你在搜我的洞府。”
随之游:“我找不到你哇,才到处找你的痕迹。”
谢疾:“那你觉得我会藏在钱袋中闭关吗?”
随之游:“怎么不会呢?你的钱袋比你洞府清净多了。”
谢疾:“……”
他又道:“但我闭关前是钱袋是满的,只有你能进我洞府。”
随之游眨眨眼,“有没有可能,它们也去别的地方闭关了?”
谢疾淡漠的眼眸锁住了她,“是么?去哪里了?”
随之游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放在小腹上,诚恳道:“这里。”
谢疾的手指颤动了下,喉间溢出声笑,扫了她一眼,“适可而止。”
随之游便耸了下肩膀,松开了手。
谢疾便也收回手,指尖摩挲了下残余的温度,低声道:“玉碟给我。”
“给你这个干什——”随之游话音卡住,眼睛一转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小脸立刻皱成一团,“师傅,你不会要碎了它吧?”
谢疾挑眉,“不然呢?把它收起来,带到天上,每天供奉三炷香?”?
随之游:“……”
谢疾又道:“给我。”
随之游“唉”了一声,指尖一动,唤出剑来,很是痛心,“看来我们师徒一场,终究还是避免不了刀剑相向,动手吧。”
谢疾道:“非要如此?”
随之游道:“非要如此。我魂灯本来就灭了,这玉碟虽然不能进别的门派了,但好歹也有些用途,你要是真给我碎了,我也没有新玉碟了。不如打一场得了,到时候你重伤回去也有个交代。”
谢疾点头,冷冷道:“我也知道会这样。”
他也唤出剑来,“不过阿游,你似乎对自己太自信了,我毕竟是你师傅。”
厚厚的云层染上阴翳,雪花洋洋洒洒落下。
他们各自握着寒冷的剑,身后的剑意已躁动起来,凛冽的杀意自二人中绽放开来。
片刻后,对峙的二人却没人先动手。
随之游道:“我们是不是忘了猜拳定谁先动手?”
谢疾道:“好像是。”
作者有话说:
随之游与谢疾的日常:
“师傅,我没钱了。”
“我这里有五十,你拿去花,师傅宝刀未老还能赚。”
第79章
“咔嚓——”
戴着斗笠, 衣衫褴褛的人攥着黑漆漆的斧头对着树木用力劈了几下。
树上冰淞摇摇欲坠,最终还是晃动着掉落,在厚厚的积雪插出几个空洞。
“咔嚓——”
又是一声裂响, 树木终于应声倒下。
樵夫便松了口气,粗糙发红的手攥着袖子擦了擦汗, 抬眼望着雪山之上, 只觉得周身更冷了些。?
还是赶紧劈完柴火回去吧。
飘扬的雪花仍不停在坠落, 白色的雪一路铺陈到山上,地势越高这积雪越厚。
到了顶上之时,仿佛连呼出来的气儿都会凝固一般。
随之游搓了搓手,看向自己身后背着的两柄剑,又道:“要不这样,不猜拳了,你先来。但是你得让我先喝两口酒, 太冷了。”
“随你。”谢疾顿了下,又说道:“不许喝太多, 不要耍酒疯。”
随之游:“我从不耍酒疯, 之前对你耍是因为我没钱了。”
谢疾:“……我就知道。”
随之游从介子空间里掏了壶酒出来, 嬉皮笑脸道:“而且, 酒在我这里, 师傅你可管不到我。”
她说完,一仰头便尽数灌进去, 偏偏刚囫囵吞了几口便陡然感觉手中一震。?
“当啷——”
剑意穿过, 她手中酒壶顷刻破碎,大半酒液便瞬间炸裂倒了她一身。
随之游:“……可恶, 我现在更冷了。”
谢疾:“刚好让你清醒一点。”
随之游:“这可是你先动手的好机会, 结果你要用在这里?”
谢疾挑眉, “既然我可以先动手,自然可以决定何时动手。”
“行吧,但是比完后你得赔我酒,我就这么一壶酒了。”随之游将手里残余的酒壶碎片一扔,手往后一伸拔出剑来,“师傅,飞升了是真感觉不到冷了吗?”
谢疾疑惑起来,“我什么时候缺过你。”
随之游想了想,道:“师傅当然不会缺我什么东西,师傅只是穷。”
谢疾:“……”
随之游变本加厉:“师傅,没有钱就不要收徒弟!收了徒弟养不起这对得起徒弟吗!这种原生师徒环境给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你知道吗?”
谢疾:“……”
她话音落下,剑上寒光闪烁,身形晃动中一剑刺过去。
谢疾挽了个剑花,身形一动拔剑格挡住,然而下一刻却见她手腕一抬居然要挑起他的剑。他勾了下嘴角,另一手光芒浮现,攥住她的左手一把将她反折住。
“咔嚓——”
随之游听见自己左臂经脉尽断之声,挑起眉头,一腿勾住他的肩膀身子一弯躲过他刺过来的剑。
“怎么上来就肉搏啊,动手动脚的。”
随之游笑起来,手中剑却用力往后一掼,回眸之时那被反折之手已经画出符文。
金色符文在空气中泛开片片涟漪,连带着他们脚下的雪也躁动起来,落下的雪花停滞于空。
谢疾松开手,向后飞身,如画的面上没有表情,落地的瞬间微微偏头。
他淡淡道:“又是这招?”
下一刻,随之游掼出去的剑却擦着空隙刺过来,又飞回她的手中。
“一招鲜,吃遍天,最厉害的剑修只需要最简单的招数。”
“是么?可惜对我无用。”
谢疾剑上纹路逐渐有如液体一般的红缓缓涌上,他身后三道似云霞又似朱砂水墨的剑意浮现,化作如纱如轻烟的攻击追着随之游过去缠她的剑。
“躲没有用。”
“是没用,但你的剑意是不是有点太粘人了。”?
“有用即可。”
“也是,不过说不定对我也有用呢?”
随之游唤出飞剑踩住,手中剑却硬生生搅动起他的剑意借力朝他飞驰而去。
谢疾在她飞来的瞬间,握剑插入雪中。
“轰隆——”
山体颤动,原本停止在空中的雪花重重落下,但山顶的雪却瞬间炸开,将本就云雾缥缈的山峰溅射得更加难以视清一切。
然而自天而来却铺满赤红色剑影,似天降神罚一般的带着可以燎原的火焰,密密麻麻地飞驰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