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识还没走近,就已听见里面传出的痛苦哀嚎声,吵骂声,以及绵延不绝的痛苦闷哼声,不禁蹙紧了眉。
这便是阴诺森光磁污染的症状了,阴诺森寓意为吃人的怪物,可不是浪得虚名。
一旦被污染,四肢百骸乃至整个身体都仿佛在极度重压下被一点点碾碎成齑粉,能让人清晰地感觉到身体的衰败,令人疼痛不堪。
然而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致命的是,阴诺森污染者无一例外都会出现不同程度的幻觉,精神崩溃现象,饶是内心再坚强的人都会变得脆弱不堪,敏感多疑,严重到怀疑至亲至爱。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症状至今还是科研人员的未解之谜。
身体上的苦痛尚且能忍,而心灵上的折磨却是一刻都忍受不了,愈是情感深重,症状一经爆发,就会更加忍不住难受地亲手伤害身边深爱之人。
这哪里是光磁辐射污染,简直就是世间最狠毒的蛊!
郁识推开门,病床上的场景一览无余。
一张张脸孔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难耐的折磨无时无刻不在啃噬他们的□□,腐蚀他们的心灵,他们想要伤害别人,但更想伤害的是自己。
有几个感染稍微严重些的,身上的皮肉已经被抓挠地没一块好肉了,血液、脓液、黄水混合在一起,从鲜红的皮肉里翻出,郁识不禁转开目光。
这些人也看到了郁识,他们发出痛苦不堪的叫喊求救声:“长官,救救我们!我们不想死!”
“求求你,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啊,我家孩子还小,不能没有爹妈的啊!”
“长官,医生,医生!救救我们,好痛,真的好痛,我快要忍不下去了,我想去死啊……”
这下不仅郁识皱眉,韩斯年也皱了眉。
但身为一名医生,他还是恪尽职责地安抚道:“别害怕,别担心,你们都会得救的,基因修复的sa剂已经在路上了。”
“真的吗?我们会得救吗?我们不会像四年前那样痛苦死去吧?!”
——四年前,新历23年。
无言的恐慌一下子被拉至那一年,沉甸甸地笼罩住了整个光疗区。
哀嚎遍野,横尸遍地,汇聚成一场生命的悲乐。那样惨烈悲壮的场景仿佛一下被扩大蔓延了无数倍,嘶哑难耐的哀鸣组成一支交响乐,穿透时光的变迁,重新在这些濒临绝境的人们脑中轰然响起,来回绕梁。
郁识的脑海也一片混杂。
在那混杂之中,他恍然看见一道异常高大的身影,在手足无措拼尽全力地拉住一条又一条即将消逝的生命。
可这没用,一点用处都没有。
在这样的绝境中没有人能扛过去,那个身影也不例外,他渐渐虚弱地跪倒下去,和身后虚幻到看不清实体的斑驳废墟融为一体。
郁识全身都发起冷、生起寒。
“长官,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们!”
突然传来嘭咚一声,竟是一位污染者从病床上扑到了地上,看那架势简直恨不得给郁识磕头了。
“救救我们,长官……”
郁识骤然从虚幻中回神,面对这样恳切的要求他压根无法拒绝,他艰难吞咽了口唾沫,声音更是说不出的喑哑:“好,别怕,我会救你们。”
——踏踏踏!
这是郁识的军靴急促踩在瓷砖地面上而发出的声音,郁识的个人通讯端正联通着医疗总部,他着急问:“sa剂有多少?全部送来光疗区!!现在立刻,征调医用物资过来!速度要快!!!”
然而,光疗区内的人们还处在一种极致痛苦的迷惘当中,郁识已经离开了,他们除了忍受痛苦外便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更是不能做什么,一场突如袭来的污染蛮横地侵占了他们整个人生,让他们连活着这样微末的愿望都只能成为奢望。
“真的会有sa剂吗,四年前那么多人污染都没有,我们是不是只能等死了?”
“胡说什么!会有的,一定会的!长官答应过的,而且专门用来修复阴诺森污染的sa剂不是已经在推广中了吗?怎么会没有,我们都会没事的。”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能信吗?阴诺森有多可怕你不知道吗?sa剂又那么稀缺,那些长官个个贪生怕死,还能轮到我们使用?!”
“……可是,可是,长官答应了的。”
“呸!答应有个屁用,画大饼的空头支票,谁不会说?别忘了四年前闻长官也是这么保证的,可结果呢,他一个人活了下来,死的全是我们普通百姓!”
闻言,本来相信长官的人也无话可说。光疗区陷进一种可怕的静默里,所有人心口都压着一块挪不开的重石。
“我们,先等一等吧。”
第6章
闻恪在外面晃了一圈,果然出不去,他只能百无聊赖地回郁识办公室干坐着。
郁识的办公室就跟他那个人一样泛善可陈,桌上摆着的只有文件和通讯设备,视野之内全无一点其他杂物,好像除了公务以外这人就没什么兴趣爱好了。
不过,他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兴趣爱好。
闻恪坐在办公室沙发里,玩自己个人通讯端里的小游戏。
个人通讯端收到好几条信息,闻恪随意瞅了几眼,有问他什么时候回去的,也有问他手上还有没有好货的,不过出乎闻恪意料的是谭佩居然给他发了消息,问他在哪儿,能不能约。
闻恪:“……”
闻恪私以为这一段露水情缘已经结束了。
说是露水情缘都是抬举,他跟谭佩连手都没正经拉一个。
虽然他本来也无所谓这些。以前当长官的时候忙,没空谈恋爱,那就算了,通过这几年修整,他现在的生活好不容易重新步入正轨,现在闲了还这么孤家寡人一个,这就多少有点说不过去了。
所以谭佩纠缠上他的时候他也没拒绝,谁知道这女人另有别的目的,这也算了,他也没指望一个就能成,但在地下城好歹也该有点进展吧。
至于为什么没有进展,闻恪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郁识那张平平无奇,眼睛却格外明亮的脸。
都怪他!
想曹操,曹操就到了,郁识推门进了办公室。
闻恪:“……”
“你怎么了?”郁识看他望着自己发愣。
“没怎么。”闻恪不想说话,低头玩游戏。
郁识说完便没再看他,开始工作。
郁识将附近医疗机构可以运送过来的sa剂进行了粗略的数据统计,数量足够光疗区的污染者使用,但是——
眼下光磁污染来势汹汹,却查不到任何源头,这才是最让郁识担心的事情,保不齐什么时候污染又会突然出现,让人防不胜防。
到那时,又该怎么办。
四年前那次大范围爆发后,基地对这方面的管控相当严格,已经很久没有再次爆发了,就算出现,基本还没萌芽就被掐了苗头。
目前的医疗水平还不足以让特制的修复阴诺森sa剂普及,而且,就目下的sa剂而言,也没有办法彻底根治阴诺森,只能修复被污染破坏的基因链。
谁也不知道这种阴毒的光磁污染从何产生,这才是sa剂没有普及最根本的原因,找不出源头,就无法进行研究。
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阴诺森变化的速度之快,事态之诡谲,都是一件非常棘手的问题。
郁识虽然头痛,却也不得不面对。
“sa剂还有多久能送到?”郁识蹙起眉头,个人通讯端那头对接着护送负责人。
“快了,长官,我们已经过了08区,不到一小时就能抵达光疗区。”
“好。”郁识手指有意无意点在桌面上,切断了个人通讯端。
郁识点开工作界面,虚拟光屏在眼前铺展成片,郁识手指飞快在上面点过,光屏画面快如残影,郁识飞速处理起积攒下来的文件,将各项事务处理妥帖,命令上传下达,在另一边看不见的地方,无数基地成员接受到指令,已经火速运转起来,有条不紊地处置各处情况。
一个小时过去了,个人通讯端还没动静。
路上偶尔堵车也正常,郁识便没有太过在意。
又是半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消息,郁识不耐起身,给那边打了电话。
“嘟嘟嘟……”
个人通讯端嘟了好几声才被接通,首先送入耳里的是嘈杂不堪的声音,然后才听到人说话,“……长官,我们遇到了一点麻烦,sa剂半路被人截停,这里,有好多的阴诺森污染者!!”
话音最后,掩盖不住的恐惧隔着个人通讯端都传递到了郁识这边,郁识压紧眉道:“我立刻带人过来。”
个人通讯端挂断,郁识拿上外套起身往外走,闻恪立即跟上他,“长官,我和你一起。”
这么一直坐在郁识办公室也不是办法,并不会给他现在的处境带来任何改变,何况,他也不是能闲坐下来的人,倒不如和郁识一起,就看郁识什么态度了。
出乎意料的,郁识轻易一点头,带上了他。
闻恪并没有时间去想郁识怎么会对他这么纵容,因为他们要立即赶往目的地,而眼前混乱的情况更让人无暇多想。
“长官!救救我们!救命!求求你,给我们注射sa剂吧,我们可以出钱买sa剂,我知道你们能救我们……”
“长官,您会救我们的对吧,我们这么相信您,我们的命都押在您手上了啊,拜托了,救救我们啊……”
人人推搡拥挤着要到郁识跟前来,人推着人,乌泱泱的一大片。看那架势,都恨不得要给郁识下跪了,然而想跪并没有跪成,因为这些人身后有更多的人在往前推挤,好不容易说上话的人立刻又被裹挟进了嘈杂人流里,呜呜呜的连话都说不囫囵。
这些人朝运送车围拢过来,几名执行员当即神色一凛,端起微冲横在车前,尧培下意识朝郁识看去。
“长官,不如先安排他们去光疗区——”
“来不及了。”郁识深黑色的瞳底倒映出一大片嘈杂的阴影。
这些影子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聚拢,甚至将他们逼成了一个小点,而在这个点周边又不断汇聚成新的片。
他们,没有退路了。
一开始车就不该停下,一经停下就再也走不了了。
沿途路上这么多污染者,郁识不知道是污染的人都集中在这里了还是不断有新出现的污染者,如果是前者,尚且还能控制,如果是后者,四年前的炼狱可能会再次重现——
郁识侧过头,视线往后侧方望了一下。重新转回头时他声音极沉极冷地道:“就在这里,就地给他们注射sa剂!”
长官指令下发,尧培目光望来,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说。
闻恪在郁识身后开了口:“长官,sa剂给他们用掉了,光疗区的污染者怎么办?你可是答应了他们的,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
郁识转过头,深不见底的眼底倒映出闻恪棱角分明、一脸凝重的缩影。他无奈道:“不给他们用,我们走得掉吗?”
闻恪一噎,是啊。
凡事有先来后到,却也有轻重缓急。眼下的情况如果不用sa剂,根本没办法善了,但是如果这样做了,光疗区那边——
算了,和他有什么关系,现在担任长官的是眼前这位。
他何必咸吃萝卜淡操心,真是操心操成习惯了,于是老老实实地退到一边作壁上观了。
郁识给韩斯年打了电话,让他火速带医疗团队过来给污染者当场注射sa剂,自己则留在原地紧急疏散人群,让他们排好队,执行员不情不愿地将整箱整箱的sa剂从车库里搬出来,临时就地搭建起一片小治疗区以供污染者注射。
时间在焦灼中一分一秒流逝。
太阳烤得路面热气蒸腾,随行医护人员的汗水从额头滴到下颚,再从下颚淌进衣领里,更有些容易出汗的,汗水腌进了眼睛,酸涩难忍。
这还不是最难熬的,路面上的车流全部被迫截停了,长队漫漫看不到头,到底有多少人谁心里都没底。
为防止有人混进来浪费医疗资源,郁识还要负责检测阴诺森污染程度,达到劣2级才会放人过去,注射完sa剂的人会立刻被派送去监测区进行后续的污染修复,等到身体各项指标全部恢复到正常阈值才会放人回去。
就在郁识又检测完一队人后,他将检测仪扔给尧培,从韩斯年带来的物资里拿了一瓶补充矿物质的水递给闻恪,“你去车里坐会儿吧,外面晒。”
闻恪低着头接过水,在手里随便掂了两下,抬起狭长如刃的丹凤眼,微一歪头,笑看郁识:“郁长官,你不怕晒啊?”
说完又一顿,视线从郁识白皙的脖颈上晃过,好吧,郁识怕不怕晒他不知道,但那皮肤,确实挺白的,比他白。
他的皮肤是那种健康的小麦色,属于正常肤色,但跟郁识一比就明显不够看了,闻恪有些后悔嘴巴没个把门。
郁识却一提唇角,回他:“不怕。”说完又去前边忙活了。
这让闻恪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盯着郁识劲瘦的背影看了两秒,旋即不客气地拉开郁识的车门坐进去,一边吹空调喝水一边看烈日下的郁长官忙活。
郁识是真的很忙,这边忙的他脱不开身,另一边个人通讯端又响个不停,光疗区负责员问他们sa剂什么时候能到,这边的人已经等不及了。
到不了了。
郁识心想,眼看着装sa剂的箱子越来越空,他也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重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