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拖累了小远是不……这么繁忙的时刻,还留在家里陪他……
「……我实在很气你,昂非……」他可以不理自己,却不能不顾昂非的心情,澄远随意拿条白布包扎受伤的双手,又把昂非揽在臂弯里,喃喃诉道,眼眶泛红,再多的话也不知怎么说。竟然要枭以暗笛通知,才知昂非病沈,若他瞒得再好一点,连枭都没漏馅,那自己会什么时候才知道?
「……我只是不想你分心担忧我……本来打算你这阵子忙完后再告诉你的……陛下倚重你,长空一人也没法处理全部的事情……我若从他们那夺走了你……朝廷可就大乱了……」苍白的唇沾染了血,变得殷红似火,看得澄远赤目,用拇指轻揩去那死神的颜色。御昂非的声音虚弱,但枕在澄远怀中,两人低语,却听得比什么都晰切。
「你哪里需要夺走我,我本来就属于你的,朝里乱就让他乱,有什么比你重要。」忠君是公,情爱是私,让他抉择,他宁可做不忠不义之人,也不愿辜负昂非。
「……我不就是知道你这性子……才暂且不告诉你么……你三日没上朝……陛下那边怎么说……」没了澄远,工部、兵部、刑部群龙无首,政令怎么推展……
「我永远都不用上朝了。」他淡淡的说,昂非听了激动,澄远怕他又咳,连忙拍着他胸口,解释道:「我以前被迫在花楼当过男娼,黑擎派人来掀我底,朝中现在怕是没人不知晓了,就算陛下保我,也平息不了臣怒,退万步言,就算档得住臣子,也杜不了悠悠众口,所以我这官是辞定了,也干不成了。」
没什么好遗憾,他一不恋栈权位,二不想要把持朝政,三对金银财富无欲,唯一愧疚的是对陛下,不过他当初发誓此生忠诚,就算不做官职,也不改变。
「……你受委屈了……」抓住他按在自己胸前的手,凑至唇边轻吻,御昂非疼惜说道。很多事情不需要太明白,小远只要知道自己永远支持他就行了。
「不足挂齿,我对你比较委屈,你瞒着我,让我比什么都难过。」他眼一眨,昂非颊边顿时一点湿咸,馀得在眼眶打转,却不再落下。
「不要哭……我最不喜欢你哭了……你不会希望在我最后的时日里,还都带着你悲伤的泪水走吧……」他轻轻吐出那禁忌之语,原以为自己可以淡然面对,但心底的不舍……却日益深重,尤其在面对小远,自己怎能留给他心碎而去呢……
「你不会有事的。」澄远坚持。「我去邗城请回了文大夫,也跟陛下借来多位御医,他们能治好你的,你不要胡思乱想。」捧着他俊美的脸庞,就算有些病弱,仍是他最钟情的对象。
「我不会轻易放弃,但小远……你也要有心理准备……」昂非吃力的抬手轻掩小远的唇,阻绝去他欲辩驳的话语,继续轻声说道:「……肺痨是绝症……有人虽好生调养……能多续命几年……但也有人急急撒手人寰……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师父给的灵丹妙药尚且不能助我撑到你忙完这阵……恐怕未来的时间也不多了……」
肺痨有三性四症,三性是传染性、慢性及虚弱性,四大主症则是咳嗽,咳血、潮热及盗汗。病轻者诸症间作,重者可以先后相继发生,或兼见并存。它的徵兆很似风邪,又是长期的腐蚀心肺,一般不易察觉,非要到咳血才能得知,加上他先前也确实感染了风邪,两病并存,误导了大夫的诊治,仅以为是受寒后的体虚,未料到是另有来由。
连他自己也是因为手臂不寻常的失力,才察觉到了这点,只是尤时已晚……
「我不听,天无绝人之路,你一定能好的。」他必须相信这点,坚定不移的相信,不然他没办法让自己还能这般平稳的说话。澄远挪开御昂非的手,俯身欲吻他,却给躲了去,知他是不想自己传染,可这回澄远却不由分说的扳正他颅颜,结结实实双唇覆据,濡沫相交,不论御昂非怎么推拒,仍固执的加深这个吻。
再不济,我们一样。
(100)
日头正炎,茂盛的槐树庇荫一处阴凉,轻风阵阵,携来清冽木香,昂非坐在树下,澄远伴在身旁读书给他听,讲到细处,两人小小争执讨论一番,不伤和气,昂非神情愉悦,蓝眸里的温柔更甚以往任何时刻。
只是他的身体……更虚弱了……
五指枯瘦,指节明显凸出,为他净身擦拭时,肋骨也都浮了出来,以往宽厚的胸膛,如今却消得单薄,体重一日日的往下掉,澄远抱起他时,几乎都要以为轻若羽毛的昂非风一吹,就会消失了……
「咳……咳咳……」一阵剧咳,打断了读书,澄远迅速的拿起洁布,轻柔的捂住昂非口鼻,一手不忙乱的顺拍他背,眼底除了担忧还是担忧。
待他喘了过来,翻开白布,痰稀色白,怵目血丝,澄远的心欲发沈至谷底……
「外头风大,我们进去吧。」什么都没说,褪下自身外袍披在昂非胸前,腰一低,亲吻他唇,那滋味除了温软香甜,还多了腥铁的苦涩……眼眉一敛,心弦狠狠颤抖。
「别……难得天气这么好,我想多待会儿……小远,推我溜达片刻可好……」希冀得盼向伊人,他虽皱眉,但鲜少拒绝自己的要求,两人便往后庭移去。
二个多月来,小远一直寸步不离,白天到晚上,一日十二时辰,十年来他忙,总难得一日轻松,如今两人终于能闲静下来,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果真造化弄人。
「御爹。」司律唤他,人伫在数步之遥外,大夫不准外人靠御爹太近,以免遭受传染,远爹根本不理会这禁令,大夫拿他没辄,加上这些日子下来,远爹奇迹式的也没患病,遂由他去,但不管是远爹、御爹还是大夫,都同声喝止他效仿,他只得这般远远的望着爹爹。
「律儿……」御昂非看着这孩子,心中万语千言,他不舍啊……「小远,你入室帮我熬点清粥好么?我有点儿饿……」这是藉口,三人心知肚明,汤药入口即呕,昂非虚弱得连米粒都难咽下去了,也消化不了,不过想支开澄远,与司律谈谈罢了。
「好。」小心翼翼的把昂非推到一处不受风、不受晒的地方,再三确认并无不妥,他才转身到厨房去。
「律儿,你就坐在那,陪御爹聊聊天吧。」他慈祥说道,关爱之心,未尝有一刻不是。
「是……」司律忍着泪水,席地坐在凉亭的阶梯上,眼中的昂非,身影却莫名模糊得有点朦胧,曾经有野孩子笑他没有母亲,他却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比人差、比人可怜,因为御爹待他犹若亲生儿女而无不及,有时是严父、有时是慈母,给了自己为人父母所能给的一切照顾,超过太多太多,他……比任何孩子都幸福百倍、千倍。
父子俩叨叨絮絮说了一下午,天色渐暗。
热粥喂他没吃几口,昂非就沉沉睡着了,至三更却突然醒来。澄远本来就浅眠,昂非卧病,他心思更细,没怎么入梦,感觉身侧之人自行移了下床,挪至案前,开始磨墨,澄远不作声的躺在床上,望着昂非书写的背影,泪从眼角落,湿了鸳鸯枕,他拒绝猜测昂非在写什么……他不想知道……
闭上眼,佯装未醒,却是一夜无眠至天明。
白烟袅袅升起,陶锅里啵啵作响的白粥香气宜人,搭配土豆、鱼乾、自制腌菜、切片黄瓜,清淡简约的早点就此完成,司律站在厨房门口,楞楞得看着里头那俐落男人,御爹已经很久没踏入厨房了,可如今他一手就能操作轮椅的矫捷动作,让司律几乎以为他无病无痛。
「律儿,把菜拿出去吧。」昂非回头笑道。
嘴角微扬,司律笑容越扩越深,大声应好,连忙照吩咐办,他把粥端到饭厅,发现远爹也坐在那里,不禁更为高兴,御爹病后,远爹与御爹都是隔离在自个房里用膳,他一人孤单,再好吃的食物都索然无味,如今一家子又凑在一起,怎不欢喜。
「律儿多吃一点。」
「小远也多吃一点。」
昂非亲手舀粥,好的菜色也都夹给他们,澄远多半害羞,是不说这种话的,只会默默使出乾坤大挪移,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营养的东西都丢回昂非碗里,司律乌溜溜的黑白大眼绕着两人打转,灿烂的笑容比盛开的向日葵还耀眼。
我的家庭真可爱──幸福─美满─又健康──
司律想起远爹小时候教他唱的儿歌,享受天伦之乐,心花朵朵开,御爹的情况看起来好转很多,也有食欲了,改明儿他想煮一些口味较重的美食给御爹尝尝,看看自己手艺有无长进。
「律儿,你负责洗碗哦。」御昂非伸手揉揉他的头,还当他是孩子似的,孩子都喜欢大人摸摸头,称赞自己好棒,只要这样,小小心灵就能得到莫大的满足。司律嘟嚷着御爹总还认为自己长不大,人却快乐的捧着碗去刷洗。
澄远推着昂非回房,将他置于床上,丝被贴身盖好,轻拨开他过长的浏发,定定的看着湛蓝若海的瞳眸,情意深深。
「……你要走了么……」他不想哭的,可是……泪永远不听他使唤……
「……嗯……」珍惜的摩挲小远湿漉漉的脸庞,御昂非低应。
「……我随你……」两手执着他温暖的大掌,用脸颊柔柔蹭着。
御昂非摇摇头。
「……你要继续活着……」他说话只剩气音,犹坚定说道。
「……没有你,我怎么活……」
「……没有我……你还是要活……你要连我的份……一起走下去……」出气多……入气少……大限将至……
眼前的小远渐渐看不清了……御昂非用力眨眼,想再恋栈几回,把爱人的身影烙在灵魂深处,在亘古的时空里永远不要忘记……
「你要我活,我就活,可漫漫岁月,难以渡过啊……」澄远弯腰,捧着昂非脸颊,看着他蓝眸持续涣散,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串串泣血。
「……去四处走走……看看天地风光……不会太久的……五十年……只要再五十年……我们……地下相见……」他嗡动双唇,与死神挣扎中,许下此生最后一个承诺,他从来没有欺骗过小远……这次……也不会……
「五十年,只要再五十年是不,我们约好了,你不会骗我对不对……」澄远不断亲吻昂非俊脸,眼、眉、鼻、唇、下巴,狂乱的心的要求一个保证。
「……对……不骗人……」他笑,逐渐油尽灯枯……
突然之间,小远的脸又清楚了,看着真真切切……他一生的爱恋……永远疼惜的人……
「……小远……笑……笑一个……我……喜欢……看你……笑……」
澄远哽不成声,颤颤地抓着昂非力竭的双手,让他摸着自己脸颊,用生平最大的专注力,绽开一抹深深的笑靥,含着对昂非所有的感情,一切一切尽在其中……
「……我爱你……昂非……我爱你……」他第一次说出爱语,说得揪心,说得激狂,浓烈似火,却藏得深刻,那就是自己对昂非的爱。
「……上天……没有……待薄我……我……也……爱你……小远……」
说完这句,一双柔情似水的美丽青瞳已渐渐阖上,一滴泪凝结划下眼角,双手也骤失所有生气,从澄远手中脱落,御昂非带着带着最爱的人的笑容,满足安详地逝去。
「……夫妻……结褵……十数载……等我……昂非……五十年……我们再续……前缘……」他声泪俱咽,轻轻枕在男人馀温犹在的心口,那儿静悄悄的空寂,彷佛把澄远一半的灵魂也掏空了……
吾爱,一路好走……
(101)
轰隆──轰隆──
晴天一个霹雳,乌云遮盖住了蓝天,针雨密密落,滴滴答答顷刻转成了啪啦啪啦,狂风骤起,瀑布似的暴霖吹成了大横雨,街上摊贩行旅措手不及的比比皆是,一个个抱头窜躲,没有不湿的。
「天气真怪,早上还大晴日呢,晌午后就变天了。」司律正在屋里扫地,望着窗外雷电交加的景象啧啧称奇,流苏到底是个沙漠绿洲,要码不降雨,一降雨就一次降个足,不过闪电倒是少见呐。
「御爹和远爹午时都没出来用膳,不会睡着了吧,我看我别扰他们,晚上再送去得了。」嘀嘀咕咕还想着早上的情景,他不禁嘴角昂起,哼着歌,勤快的整洁环境。
等一下还是来煮白粥,把鸡汁炖入当汤底,再加点什么药材呢??嗯……
「枭哥?」司律讶然看着在门口凭空现身的男人。「你怎么搞的,都淋湿了,我们家的屋顶没破洞吧,让你躲着还遮不了风雨?」赶紧递了条毛巾,见他无意动作,自己干脆帮他擦,嘴里还不断念着。
枭第一次不知道该如何启口,只要直述就行了,可是……
「怎么了,枭哥?你身体不舒服么?」涉及健康一事,司律可敏感了起来,连忙探探他额温,似乎没有发烧啊。
「少主……」已经管不着自己到底喜不喜欢给人碰的问题,枭拉下司律忙碌的小手,肃穆缓缓说道:「御主子……仙逝了……」
霎时所有动作猝止,司律睁得大眼,呆楞楞的望向枭。他听错了是吧……?刚才……枭哥说什么……?他没说什么对吧……?
「枭、枭哥……外头雷声大,我、我听不见。」出口的声音粗嘎难听,撇开脸,拿起抹布,他继续卖力的擦拭桌子──无神地用力的擦拭那张早就洁白如新的桌子。
「少主,御主子病殁了,远主子请你过去。」枭轻轻地又重复了一遍,背后轰隆轰隆的雷霆火花,电光闪闪,宛若地狱使者发来的死亡通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