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啷──』扫把碰落了花瓶,那昨日才插上的小红花萎于破片之中,格外黯淡。司律没命的往后院奔去,咚,挥开寝门,看见远爹在床沿,正替御爹更衣……
「……御爹……」司律抖若残风落叶,一步步踏向床间,他期待看见御爹柔着眼眉,再对他笑一次,不用太多,一次就好……就算虚弱一点也无妨……
迎接他的是一张死白的敛容,带着淡淡浅笑,像是睡着一般,却是永远不会再鲜活起来的颜容!!!
『哇──!!!』司律扑上去抱着御昂非,痛声大哭,明明就是御爹的怀抱……为什么这么冷……「御爹,御爹你醒醒,你同律儿玩笑的吧,律儿还有好吃的没煮给你尝过,也还有好多的事情要跟御爹学,御爹你醒醒……不要睡了……不要丢下律儿……」他声声呼唤,句句凄情,泪水如折翼风筝失速下坠,湿了逝者领衫。
「……别哭太久,昂非会走得不安稳的……」澄远摇摇晃晃起身,红肿双目内犹是哀痛欲绝,又像是长泪已涸,空敞的灵魂里再也榨不出湿水,他蹒跚步出两人卧房,投入瀑幕之中,饶是再剧烈的滂沱大雨也洗不去他一身悲伤……
岁月难得沉默,秋风厌倦漂泊。
夕阳赖着不走,挂在墙头舍不得我。
昔日伊人耳边话,已和潮声向东流。
再回首,往事也随枫叶一片片落。
爱已走道尽头,恨也放弃承诺。
命运自认幽默,想法太多由不得我。
壮志凌云几分酬,知己难逢几人留。
再回首,却闻笑传醉梦中。
笑叹词穷,古痴今狂,终成空。
刀钝刃乏,恩断义绝,梦方破。
路荒遗叹,饱览足迹,没人懂。
多年望眼欲穿过,红尘滚滚,我没看透。
自嘲墨尽,千情万怨,英杰仇。
曲终人散,发华鬓白,红颜殁。
烛残未觉,与日争辉,徒消瘦。
当泪乾,血盈眶涌,白雪纷飞,都成红。
(取自仙剑奇侠传/逍遥叹)
***
「干嘛,要来嘲笑咱家大人的都滚,司府不见生客!」古契老泪纵横,厉声喝道。他头系白布,披麻为主子守灵,心里不甘啊,老天无眼,司主子忠体爱国,落个被罢黜的下场,还日日有人丢个十钱在门口,讥讽蔑视,御主子温良和善、体恤下人,却不幸恶疾缠身,不得善终,这世道怎么了,没有公理!!!
「古总管,是我。」男子身后又走出另个人,头罩着披风,遮去大半面容,他微微抬头,让古契看清楚他是谁。
「尹大人。」惊呼。
「能让我俩见见澄远,还有……吊唁昂非么……」长空袖里拳头握个死紧,干涩的眼眶不信好友就这么撒手了。
「这个当然,御主子……会想见尹大人的。」古契没有多问他身旁的男子是谁,其高大尊贵之貌,又能得白相侍在身侧,地位已经不言而喻。
两人从偏门入,往日幽静恬雅的庭园此时却显得森冷萧索,没有白绫悬挂,也没有法师超渡,景色依旧,只是……人事已非。循着小径往后院去,司律蹲在门前,折着朵朵白莲,看见他们俩,眼神一黯,不作声地低头继续手上动作,脸上尽是失怙之痛。
长空默然走过司律身旁,推开木门,这里曾经是昂非与澄远的寝房,现在却只留一人独守……他俩轻轻走入室内,那坐在床边的发白之人……是谁?
(102)
「澄远……」长空再理智的铮铮男儿也不禁痛然泪下,那是澄远啊,一向在意气风发的司澄远,帝国堂堂沙相大人,他口若悬河、立论滔滔,能在大殿之上以一驳十,谈笑风生;披上战袍,能驰骋沙场之中,身先士卒,勇匹神鬼,如今……居然白发苍苍,宛若死人……
「……我有十年……陪他的时间太少……一天到晚忙东忙西……总以为时间还长……我们反正会白头偕老……却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等我回过神来……竟然只剩两个月……短短两个月……我只恨为什么不是两百年……老天为什么不让我们再相守两百年……是惩罚我过去杀业太重么……那为什么是昂非不是我……是昂非替我受了么……这倒有可能……因为他一向最疼惜我了……」知来人是谁,澄远没有回头,握着爱人已经僵硬的手,轻轻摩挲,痴痴望着男人,永远也贪看不腻他的笑。
「……为了赎罪……日夜拚命工作……我有了舞台……有了地位……有了财富……有了声望……可最后这段时日……我不过想多一点时间……再跟昂非一起看看山……一起看看水……我读书给他听……再一起下棋……一起看着律儿长大……没有机会了……他走了……只留我一人……我连明日都不知该怎么过……怎么办……昂非……你告诉我好不好……我该怎么办……」他不能自己的喃问,每日醒来,就觉得心口空洞可怕,没有昂非的体温,没有昂非的呼吸,没有昂非的吻……都没有了……
「澄远……」长空担心的看着他素白的憔容,没有一滴泪,却揪心像是已经把他杀死了,眼眸只有浓烈地交缠不清的爱意与痛苦。
「……我没事……我都忘了……我不能这么软弱……我答应要让他走好的……不能害他不能安息……怎么还向他撒娇……对不起……昂非……我只是一时忘记了……你不要生气……你不会生我气的对不对……」他好累……为什么每一分秒都这么苦……
「……澄远,朕准你的辞官,但不准你轻生,听懂了没。」昊悍开口道,他虎目泛红,痛心疾首,这一切的一切要从何说起……若他不这么倚重澄远,若他之前不延揽澄远仕宦,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了?
他来时经过市坊街集,茶楼里有说书人嘲讽澄远,小民谈起澄远,骂他那个男娼不知耻,吐唾鄙夷,犹嫌不够,三五人聚集起来极尽讥弄之能事,这就是他的臣子该得的下场么?尽心尽力为国十几年,牺牲了与家人相处的时光,留下深深痛憾,而受他恩泽的百姓是这样回报他的么……
为国、为民……是图得了什么啊……
「陛下……澄远不会寻死的……我若找死……昂非会不高兴的……他就算再怎么宠我……也绝不会原谅我自缢……我会好好活……等着我俩……再重逢那日……」他转过身来,对昊悍与长空露出一抹苦极的浅笑,那是他唯一的支柱,地下相见。
那笑容看的昊悍也不住别头拭泪,澄远与昂非的情分,如何能用言语道尽……
「你什么时候要敛了昂非……七日了吧……」长空恨极自己竟要问这种问题,他不想问好友的后事啊,还是在好友遗体之前。
「就是今天……你们来了也好,送他最后一程吧……」澄远略微移开身体,让他俩见见昂非。
床上的御昂非已换上他平日最喜爱的白底海蓝边窄袖丝袍,这是前年澄远给他量身定作的新衣,虽然已经旧了,但澄远不愿昂非穿着死气沉沉的寿服走,还是这件……最能衬托昂非的潇洒和温柔……
头发也细心梳洗过了,身体也遍遍擦拭了,御昂非还是他最爱的御昂非,只是眼前这个……永远不会再睁开眼……
长空呜咽哭倒在地,昊悍连忙扶他起来。
「走吧……到后院去……」澄远轻轻抱起昂非,让他头靠在自己颈窝,脸颊抵着他额头,那温度好冰,澄远的手拢得更紧了,让我温暖你吧……
后院没有什么棺材,就几根粗木架起柴堆,四周洒了油,长空狠狠颤抖,哀伤的看着澄远,难道……
「昂非说他不要土葬……因为有墓……我就会终生守着那里不走……他但愿……身躯成灰……洁骨成烬……风一吹……无论我到哪里……都能随候在身旁……」昂非,你真是残忍……竟要我眼睁睁看你被烧成尘土……你会陪我对不对……我烧你……你就会陪我对不对……
「御爹……」司律若负千斤,走至澄远面前,低头看着犹挂淡淡笑意的御昂非,早哭痛了眼还是忍不住落泪。「御爹吩咐的事情……律儿答应你,一定会做到……律儿答应你,绝不叫您失望……」他伸手,最后一次紧紧抱着他慈爱的身体,想起御爹给的遗书,泪若泉涌,怎么也不能平抚。
三人紧拥,中间的昂非,笑意似乎更柔和了……
不知过了多久,澄远颤颤地走进柴堆之中,将昂非放下,不舍地一再抚摸他的残容,他真想一个失火,将两人一起融成焦骨,死生永不休……「昂非……一切都如你所愿……你可以安息了吧……你前半辈子都为我操心……华了少年发……残了腿……后半辈子总算风水轮流转……换我牵挂你了……我不知道阴曹地府长什么样……如果天气会冷的话……记得自己多添件衣服……五十年后……等我找你……」
泪从干涸的眼眶中又溢坠,心痛哪里有终止的一天……澄远轻轻抹去落在昂非颊上的凝珠,俯身亲吻他冰凉的唇瓣,最后一个吻……让我永远记得你的好……
我爱你……我爱你……昂非……
当火把燃着了橡油,烈焰如猛虎般吞噬着那个温柔男人,澄远血泪朦胧,目送他走,他知道……今后活着就是他的义务,他不能辜负他,不能辜负昂非的希望……
(103)
「……陛下,罪民无法再侍君侧,让律儿入朝吧,这个孩子虽还有待琢磨,但别的不敢说,现在的能力掌一部一司绰绰有馀了。」
「这样好么……朕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揽你子仕宦……况且……至少再让他陪着你一二年吧。」
「不……让他去历练吧,律儿成年自今没踏出过这宅邸,没踏出过昂非庇佑的范围,他该长大了……学会承担责任……与承担痛苦。昂非不要任何人服丧,这种时刻,空杵在家,反而痛苦。」
「……一个月,一个月再让司律来见朕,早来朕不要。」
「谢陛下。这个月徽戒指还您吧,罪民没有资格在持着它。」
「不要自称罪民,你若是罪民,朕就是罪君,朕以宽厚仁慈、大度能容自期,却一再护不住忠臣,朕有过。我俩做不成君臣,就做朋友,戒指朕收回,现在再赠予你,不是给做朕臣子的司澄远,是给做朕朋友的司澄远,你拿着,朕许你的都永不作废。」
「陛下……」
「澄远,朕最近常在想……做臣实在吃力不讨好,尤其做朕的肱股之臣,君不得喘息,臣也不得喘息,十年……帝国实力是上来了……可牺牲太多了,一个君、一群臣,要为这么多的千万百姓谋福祉,午夜梦回,都不安稳……你辛苦了……」
「其实……大可不必这样,没有不落日的太阳,没有不灭亡的国家,这一世太平,不可能世世太平,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百姓的幸福如果百姓不能自己掌握,战乱与流离必等在背后,陛下,你毋须背负着天下人的喜怒哀乐,你只要给百姓掌握未来的机会,那就够了。」
「这番话,跟你过去主张的大不相同啊。是身为朋友的司澄远说的?」
「嗯……如果人民能自主未来,皇家制度就非必要的了……陛下可有挂心之人?」
「……或许……有一个……」
「何不妨考虑一下自己和他的事情呢……要是成全了百姓的幸福,却痛失了自己的幸福……岂不可惜……」
「以前的澄远只会要朕顾全大局,现在的澄远居然会要朕徇私、享个人之福,这转变还真让朕心情复杂。」
「陛下,珍惜现在……世事难料……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朕听进去了,酉时了,朕也该返宫,下回再来找朕的朋友聊天。」
「不送陛下。」
***
「远爹……吃点东西好么?」司律端着餐盘走入凉亭,澄远只身坐在长椅上,望着庭园发呆,眼里心里想得都是昂非在世时的一举一动,一柔一笑,想到深处还能牵扯出一丝浅悦,可随即而来的,却是更黯淡的痛楚。
「我吃不下。」敛眉,他不是故意绝食,是真的没有胃口。
「一二口也好,多少用一点吧。」司律是最知他此刻心情的人,跟自己一样,在厨房里每触一样东西,回忆云涌,就要用力忍住眼泪才能不嚎啕大哭,御爹……御爹在看呢……
一碗简单的鸡丝葱花粥摆在面前,澄远想起……昂非最擅作粥了……每日早上都煮……生病时煮……没食欲时也煮……他煮的粥就算只有白米加水,味道还是甜滋滋的……一入口,胃都暖起来了……
「远爹……律儿喂你吧……」见他满头白发,怔望着粥,司律心里更痛,他已经没有御爹了,不能再失去远爹。
机械式的张嘴,连嚼都没嚼就吞了下去,会不会烫,有没有烫着,他也不管,只是楞楞地品味粥,品味伤心。
伤口需要时间静静的给予治疗,刚被划开的时候,鲜血泊泊,最是难熬……
「远爹,你记不记得有年冬天,我们一家子曾到北方的狼牙岳去。」快冬天了……
「我记得,是去滑雪……」他那时跟长空拜托了好久,又连日带夜的发狠预先处理完当月的公事,这才能成行……
「远爹说要教我和御爹滑雪,就地削木作了滑雪板、雪车和雪杖,可远爹自己摔倒的次数最多,反倒是刚学的御爹滑得最好,他操控雪车灵活至极,最后还都是御爹拉着我教呢。」那时其他路经的旅人都吓呆了,没想到木板还能这样滑着玩,辅以雪杖,从山上到山下不过一刻就抵达,纷纷起而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