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芍药花下俊秀慧黠、明艳照人的少年。
镜花水月本无踪,原来踪迹到了这里。
他突然明白了那封信的用意,脸上现出了个嘲讽的笑容。什么"此诚令人心痛欲绝"--那曾被他千遍万遍地读着、让自己一次接一次心痛的信,让自己痛悔难言的信。崔静寻,原来你们一起骗我。苏云非露出个冷笑,既然如此,那就看鹿死谁手。他凝神等待着那个少年到来,心中暗笑--原本的慧黠柔美少年,竟是如此身份,怎由得人不生出兴致来?
原本浓郁的香气渐渐散了--现在,身边飘荡的是熟悉的味道。
几位掌门领袖对视了一眼,白道长点了点头,刚想张口,却听得轻笑一声,一人已自林上轻飘飘飞掠而下,抱了抱拳,笑吟吟地道:"劳各位远道来访,敝教真是愧不敢当。"随他身影,又飘出八个银红纱衣的少女,不声不响地到那几位黑衣少年身边站定了。
这人一袭白衣,眉眼带笑,左颊有个浅浅的梨涡,柔和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淡淡生辉,为他增了几分容色。他向着场内微微颔首,眸光流转中,众人只觉这人虽然年少,柔和沉静的神情中却透着看尽红尘的悲悯与恩慈。
如温旧书,如对故友--这人的笑容,着实温和可亲,然而,飞扬的眉梢又诉说着捉摸不住的飘逸与洒脱,真真是风姿卓然,举世无双。
来的不是凤教主,凌霜思心情激荡,抢先问道:"尊驾何人?"
又有人叫道:"怎么魔教教主却没出来?"m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身后为首的少女冷声道:"这便是我教无双公子,你们这些人,需要我们教主出手么?"她扬着头,眼睛微眯着,似是不屑这些武林中人的平庸无能。
那无双公子回头瞪了她一眼,似是责备她口气忒大,仍是笑吟吟地望着众人。
只有相思无尽处
卫双。
无双公子。
此时心如乱麻,表弟、崔家、魔教,这中间,是哪根线将他们牵连在一起?千般滋味在苏云非的心中上下翻滚,先是震惊,接着却是喜悦,然后就是无边的疑惑与谴责,眯着眼睛看过去,卫双竟朝他颔首笑了笑,一派云淡风清。苏云非看着他的姿态雍容,心兀自沉了下去,涩涩的难言滋味转为了愤恨--为何他一点羞愧也无?
卫双依旧笑意盈盈,曼声道:"生死涅磐犹如水月,菩提烦恼等似镜花--适才小婢无礼,各位且莫见怪,在下水月教卫双,又哪能称得上什么无双?"
鬓边的发丝在微风中轻扬,清秀灵俊的少年偏着头看着众人,珠玉般的面庞透出一种温和柔顺的清润来--妍媚自蕴,温煦暖阳,翩翩年少,绝世无双。
就是平素固执古板的无相大师也怔怔地瞧着他,如此风华如此神采,又怎当不得无双二字?
白道长却一无所动,冷哼道:"行事鬼鬼祟祟,暗中下毒,果然不负魔教之名。"
卫双气定神闲,并不答话,有人虽是沉不住气,可终是未敢轻易叫骂出来--几位首领虽是见多识广,并不惊讶于这位轻功超绝的无双公子突然露面,但想到无声无息地被废的二十位高手,仍然有些胆寒;至于那些年轻弟子么,他们的勇气,早在魔教来无影去无踪的手段中悄悄磨灭。
或许,于大多数人来说,勇气本就是在弱者面前显露的东西。
卫双轻轻一笑,低头摆弄着一把小剑,漫不经心的神气更显得他风流俊俏,半晌才抬起头来,注视着白道长,温和地道:"这位想必就是年高德劭的武当白道长了,敝教未能远迎,真是失礼了。"说着便对白道长深深拜了下去。
白道长瞥了他一眼,满脸的轻蔑与憎恶,他环顾群雄,一挥手道:"除魔卫道乃我辈之责,便是魔教施暗算用了毒,大家拼了性命,亦誓必一决生死!"这才转向卫双道:"有什么招数不防都使出来,不用如此惺惺作态。"
卫双丝毫未动气,仍是谦恭地笑道:"道长何出此言?山林瘴气深重,敝教不过是散了一些清蒙麝雾,为大家清心静气之用,不信大家运气一试,看是否比平日又多了几分清明。"他长叹一声,向四周拱了拱手道:"听闻道长与敝教有些过往恩怨,看来对敝教实在是误解甚重。"
众弟子早就发觉并未有中毒迹象,而且灵台清明,神清气爽,于是纷纷议论起来。
有人看卫双着实温和,便大着胆子小声道:"魔教又怎会有好心?如此做法不知是有什么诡计。"立刻有人点头附和道:"对,笑里藏刀,最是令人防不胜防。"
卫双从容道:"各位这可就错怪敝教了,敝教已蛰伏深山近二十年,不知到底有什么错处让大家如此深恶痛绝呢?"
白道长森然道:"魔教的罪行,那是罄竹难书。二十年的事就不说了,近年是谁挑了青城门下镇威镖局?"
青城掌门靳烈焰点头,愤恨地道:"有什么手段尽管冲着我青城派来,镇威镖局是老实商家,一连杀了十一名镖师,这又算得上什么好汉?"
无相大师宣了声佛号,道:"靳掌门宅心仁厚,竟然还同魔教论理,依老衲看来,魔教虽是活动渐少,但实在是恶贯满盈、本性难改。"
双还未答话,身后的绯衣少女便抢着道:"镇威镖局?哦,我想想......那十一个人么,哎哟,真不好意思,我们好象就杀了那么几个人!"她歪着头,语带嘲讽地道:"各位怎么不先问问那些孤儿寡妇,他们的父亲丈夫真的就不该死么?"
一些与青城派相熟的人物激起同仇敌忾之心,见少女如此嚣张,又见魔教此次只来了一众如此年幼的少年,纷纷道:"正是如此,唉,可怜那十一门孤儿寡妇......""黑龙山灭门事件应该也是魔教丧心病狂......""葫芦岛几位侠客神秘失踪想必亦是魔教所为......"
卫双回头轻斥一声,那少女委屈地低下了头,卫双这才轻叹道:"近年少在中原走动,竟不知各位武林同道竟对我教误会如此之深,先不说镇威镖局之事,便是今日,我教对大家又哪有恶意?"他拍了拍手,"啪啪"两声,只听龙吟虎啸之声平地而起,草木摇落,剑气纵横,一时间林中阴冷起来,便有功力薄弱的子弟被迷了心志。
卫双瞧着众人悚然的神色,笑吟吟道:"各位来到云梦山做客,敝教自然欢迎,何必拿一些莫须有之事来责难敝教?"顿了顿又道:"敝教中人大多生于斯长于斯,经过二十年前那一战,教中有人甚至永不再出云梦山,外面虽好,嘿,污垢亦多。黑龙山、葫芦岛之事绝对与敝教无关,至于镇威镖局之事么,"他微微一笑:"说多了怕对有辱青城派清誉。"他似笑非笑,眼底尽是嘲讽之意。
靳烈焰冷声道:"我青城门下之事还怕你说?哼!任你舌粲莲花,也逃不过滥杀无辜之罪。"
白道长露出个了然的微笑,不屑地道:"魔教向来口蜜腹剑,这也不用多说了,难道大家伙儿会上你们的恶当?嘿,那可真是奇了!"
顿时群豪哄堂大笑,尤其是年轻子弟,见几位领头人物如此言语,对魔教的畏惧之心渐渐消了,勇气慢慢回升,便摸向腰间的长剑。水月教诸人见状也纷纷拔出剑来,一时间剑拔弩张,势态紧张。
卫双苦笑道:"看来只有用剑来解决了。"轻叹一声,对着温煦的阳光,仰头看着已出鞘的承影剑,剑光如碧,卫双沉静下来--凤叔叔说的对,和这帮人说事,说也说不清,不如不说。
背着魔教之名,倒没什么,但是被说成"恶贯满盈"、"滔天罪恶",由不得人还能平心静气。
苏云非一直沉默,突然道:"无双公子不妨说说,我们到底有何冤屈魔教之处。"
白道长心中暗暗埋怨徒儿节外生枝,眼珠转了几转,捋着胡须笑道:"也是,就给你们一个辩解的机会,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说了,也好叫后人得知我中原武林对魔教实在是仁至义尽。"
无相大师听得此言,亦是点头道:"道长所言极是,虽是魔教,到底也要听听他们的说法,我看这位小哥儿生的如此灵秀,想来魔教之中亦是有被迷惑的常人,咱们也要给他们个改过的机会。"
承影剑已然在手,苏云非这时定已知晓自己混进苏家的本意了,卫双心中微苦,不想再见的人,终归还是要见面--镜中月,水中花,曾经一刹那的情动,在自己懵懵懂懂的欺骗中,在苏云非不动声色的背叛中,在静静流淌的时光长河中,慢慢消逝。
尤须劝卿当重意
本来并不在乎水月教背着多少骂名,但想着处世以和为贵,卫双便微笑着向无相大师微微颔首。他相貌本来俊秀,此时神色淡然,又多了一些清新出尘之风,轻轻道:"黑龙山、葫芦岛之事,与我教无关,但大家既然放心不过,我教也愿派出人手查个明白。至于镇威镖局十一位镖师么,此时身在我教,"他拱了拱手,笑着向靳烈焰道:"他们曾杀害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如今在我教做了几年苦工,也算是为曾经的错事赎了罪,放了又何妨。"
靳烈焰深知自己门下脾性,虽有人仗势闯祸,但亦不至于杀人,便冷哼一声道:"不知我青城门下害了什么人?无双公子不如说来听听,也教在下拿这事好好整顿门风。"
卫双只是微微一笑道:"那无辜少年虽受辱而死,但家人还在,我不想污他令名,掌门还请别再追究了,明日便将那几位镖师送下山去。"
靳烈焰听他如此说,却不再言语了。镇威镖局是青城门下产业,总镖头是他大弟子的表亲,也听说过他性好男色,如今辱了魔教中人,还好魔教也顾及脸面未说出详情,他暗暗出了一口气。
白道长却是沉不住气了,厉声向卫双道:"且不说魔教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诬赖青城门下,就是青城门下弟子不小心做了错事,也有他师门教导、有中原武林主持公道,魔教又如何越俎代庖,拘禁了他们恁多年?"他是深知魔教近年来并未有什么恶行,若是任卫双辩白,这场除魔之战难免成空--无相老和尚迂腐可笑,以度人放下屠刀为天职;华山凌霜思向来是万事不插手,任何时候都只是观望;另一些小门小派的弟子们有勇无谋,只不过能随着来见证一场正邪之战。只有青城靳烈焰,是真真与自己同仇敌忾,如今见他被卫双寥寥数语吓住,这--算是什么事?
无论如何,二十年前未灭,二十年后定要教他销声匿迹。白道长按了按腰间的剑,心中有些泛酸--自己那个意气风发、少年得志的小师弟。
就让自己带着他的剑,灭却这害了小师弟一生的魔教。
卫双皱眉道:"且莫说我教并没做过什么天地不容之事,就是做了,也有我刑堂诸长老伺候着,各位又为何千里迢迢赶来定要与我教为难?"
无相大师低眉顺眼,靳烈焰是拿定主意不说话,凌霜思左右瞧瞧,自己是唯一静默的长辈了,眼看白道长怒火上来,只得道:"正邪自古不两立,我们不过是替天行道,若是水月教能应承就此解散,我们定然不会赶尽杀绝。"
无相这时赞道:"阿弥陀佛,凌掌门这话说的好,万般行事,亦逃脱不过一个替天行道。小施主若是怕解散之后还有人找麻烦,不妨托身少林之中,敝寺上下定当一视同仁。"
此言一出,群豪议论纷纷,有羡慕卫双一众人等的,也有赞少林慈悲为怀的,甚至有人沮丧未能凑了这个时机也入了少林的。就连卫双,也露出诧异的神色,向无相大师一拜,起身后才恭敬地道:"多谢大师美意,不过我教并未有什么错处,又何必要解散?虽说就是散了,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天下那么多教派,又岂是就少了我们这一个?百年千年,不过化为尘土,又有谁还记得天下曾有个不得人心的水月教?"
无相大师连连点头道:"此言甚是,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老衲瞧着小施主处世淡然,深具慧根,与佛家有缘哪,不若随我回了少林,我禀告掌门师兄收了你为徒,学我佛无上佛法,胜过在这尘世沾染污浊,如何?"
少林向来执中原武林之牛耳,如此说法实在是莫大的荣光,卫双只是淡淡笑道:"大师抬爱了,卫双不过是红尘中一常人,耽于享乐,早已习惯沉迷于水月教自由自在的天地里,恐怕无法得闻佛音了。"
无相大师轻叹了一声,闭目默诵佛经。
苏云非故作疑惑道:"正说着魔教,怎么又转到无双公子身上了?"他眉头舒展,轻笑道:"呃,云非这么说是失礼了,想必是大师太过喜爱无双公子,不过闲话还是要等了咱们定了魔教罪行之后再说,您说是不是?"
无相大师忙拍了拍脑门,点头道:"说的是,依我看,魔教态度不像往年一般跋扈,也未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若是同意解散,咱们也就放过他们,如何?"
白道长冷笑道:"还未伤天害理?也不数数魔教害了多少好男儿!"
场内一下静了起来,就是不解往事的年轻子弟,在门中长辈偶尔怅然提及中,也隐约觉出这是个暗中的禁忌--曾经那个温文尔雅、飘逸超群的武当掌门弟子,再那一战中污了名声,便再也没听过他的名字。有了解往事的人便偷眼去看苏云非,当年那位武功超群的少侠,也是姓苏呢。
白道长仍是冷着一张脸,卫双一直温和以对,此时才变了脸色,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冷笑道:"我还当水月教什么地方得罪了道长呢!道长若是记恨,直接向我们教主挑战都行,为何要败坏我教声誉?"
白道长凛然道:"水月教逆天而行,败坏人伦......哼......与我武当又有什么仇怨?各派中人上禀天意,自然要替天行道。"
卫双嗤笑一声:"上禀天意?中原各地养男宠的、捧小倌的、断袖分桃数不胜数,偏生我教倡导大爱,便成了一帮卫道士的眼中钉,真是奇了。"
无相大师合什道:"一念为佛,一念为魔,黄土青山,红颜白骨。男男之道,本来就有逆天伦,小施主还是好好想想,不要轻易走错了一步。"初时只说魔教罪行,见卫双如此风姿,他已然心软了,此时被白道长提及当年之事,心肠又硬了下来。
原来有些事,只能暗地里做,就如中原那帮夜夜笙歌,软玉温香处买醉的公子哥儿。
水月教明地里允许男教徒相恋,便是错无可错。
见无相大师宝相庄严,慈悲无限,卫双心中亦是敬佩,又是无奈,暗叹世间哪来如许多蒙着双眼的"好人",仍是恭敬地道:"卫双若有空闲,定会到少林拜访大师,聆听大师教诲,此时只能有负大师厚望了。"说着便横剑胸前,眼底寒意如刀:"谁来与卫双一战?"
承影剑轻啸数声,剑影飘忽,光华清冽。卫双的柔和的面庞映上了淡淡的霜雪寒光,苏云非凝视着他,踏前一步,轻轻道:"在下先来领教无双公子高招。"
卫双心底一寒,却是神色如常,微笑道:"请。"剑尖已指向苏云非眉心。
苏云非并未即刻出手,两人静静对视。
对敌之刻,卫双却低下眉来--他不能再看,那眼底流淌的,是无法言说的无奈。
他眼睛转向别处,握住剑柄的手却没有松。
卫双似是将心思放到了场外,却已将内力催动到了极致。耳目如神,灵台清明,任你毫末微动,亦感受的清清楚楚。
微风不知人间事,仍徐徐而来,卫双冷肃的面庞渐渐柔和--大哥,你我之战既不能免,我又何须学小儿女惺惺作态?只好剑下见个分明。
苏云非是武当内定的掌门人,是年轻一代中难有人能与他比肩;无双公子的名头虽未听过,但就凭他在魔教之中的地位,凭他那神鬼莫测的轻功,也看的出是个危险人物--高手相争,往往只在分毫。他二人沉静而立,隐忍不发,群人皆屏声静气,不敢惊动了他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