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伤浮生千万绪
树影婆娑,卫双衣带飘摇,身姿矫如孤松,一振剑,飘忽俊逸的剑气四起。向苏云非递去一个歉意,手腕忽动,这一剑便如拂柳一般斜斜刺了过去。
身边有细致的微风流云,绵延的秀谷深山,傲不绝俗、秀不可抑,万事都来眼底,惟有眼前这人,还是不可看......原来我不过是个不能忘情的俗人。
并不是爱你,只是无法忘却过去--
无法忘记你眼底盈盈笑意牵我行,无法忘记你千般偏爱传内功,无法忘记你耳鬓厮磨有情意,更无法忘记、苏州月色如水君心如云飘无绪。
一瞬间心思百转千折,却听到一个淡如薄酒的声音:"无双公子带了这么多人,难道我们要一个一个比过了,再上得云梦山去?"
苏云非静立未动,一缕发丝随着剑气飘落,卫双的剑堪堪停住,苏云非仍是面无表情,曾经温和的眼神陌生疏离,瞥了卫双一眼,漫不经心地道:"无双公子觉得如何?"
卫双心中泛酸,仍笑道:"还请苏公子拿个主意。"
苏云非点了点头,先回到白道长身旁。白道长满脸的不赞同,责备地道:"为何对此人手下留情?他虽然剑意高绝,但下盘飘忽,游斗数时自然会败下阵来,那些随侍的男女你难道又放在眼里?"
苏云非示意他看了他谨严有度的水月教众弟子,这才道:"日前得到消息,水月教新练了什么阵法,咱们虽说占尽上风,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势必要使得他们无法列出这阵法。"
白道长想了想,沉吟道:"还是云非想的周到,此行咱们势在必得,决不许出现任何意外。"说罢向卫双肃声道:"为了尽快得见凤重楼,你我双方选出各自武功最高之人一战,胜了我们便上山,若是胜不过,我们也无颜再过问水月教之事。"凤重楼便是凤三之名,他这番话说的有技巧,"无颜过问",并不等于不过问。
白道长向众豪看去,凌霜思与靳烈焰都点了点头,无相大师也赞道:"如此甚好,一战定胜负,也是避免无辜伤亡。"
卫双点头微笑,他就是赢不了无相大赢不了白道长赢不了几位掌门甚至赢不了苏云非,又怎会输--若是平局那又如何?自己,难道就没有一二绝招?
双方各怀心思,卫双看了一眼苏云非,或许他是想帮自己?苏云非的眼里无丝毫暖意,卫双带着期待的那一点点心思又凉了下去。回头轻声吩咐了身后躁动的弟子几句,他向前几步,抬眼笑道:"为了守护我教,卫双只能全力以赴了,不知哪位前来赐教?"
白道长皱眉道:"无相大师,您老人家就露两招,如何?"本想派苏云非下去,转念一想,这方还是无相那老和尚功力最为精纯。只是这无双公子毕竟是小辈,他心中虽极力想要如此,却仍是面带难色地看着无相。
无相大师捻着念珠,默默不语,半晌才叹了叹道:"我仍盼着小施主何时能到寺中一叙,存了结交的心,和尚也是难以出手的,和尚也是个俗人,生怕一不小心便徇了私。"卫双功夫纵是出色,亦难敌他一甲子修为,拳脚刀剑一旦施展开来又哪能控制得住?这小施主还是寻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为好。他这番话说的真挚无比,众人均以英雄豪杰自许,也不好责他什么。
白道长又瞧了瞧凌、靳二人,无相大师慢条斯理地道:"苏少侠身为武当高徒,功夫是不用说的了,由他出手,别人也不至于说咱们欺凌小辈,最是合适不过。"
一说由小辈出手,各派的年轻子弟终于按捺不住叫嚷起来,他们瞅着卫双不像难对付的人,也不想想若是庸手他又怎会谈笑风生地站在群豪面前?
本就是为苏云非树名而来,白道长便向苏云非点了点头。
苏云非淡淡扫了仍在嘀咕的众人一眼,众人心底一寒,只觉那眼光利如冰刀霜刃,齐齐噤了声。抬头望了望天,秀木阴森,遮住了半边天际。他向着年轻子弟云集的方向轻轻叹了一声,温和地道:"山中阴冷,没的凉了筋骨,可恨这树却遮了阳光,待小弟为诸位兄台略施薄力。"说罢负手走到一边,身形陡然拔起,一掌空空挥出,掌影层层叠叠,却又柔中藏韧,如持泰岳。他在空中急速盘旋,边转边出掌,愈转愈高,待得他轻轻巧巧的落下,众人只瞧得神眩目驰,绝难相信世上有如此轻功。
那绯衣少女轻笑道:"公子,他这轻功还差一点点就比上你了。"
卫双凝神看着,随口答道:"我只是一味飘忽借力,哪如他举重若轻、合而为一?你们且瞧瞧!"随着他话音落下,只听得轰轰数声,那一排参天古木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众人悚然,这才明白由衷佩服,只有卫双仍是一脸云淡风清的看着--风梦楼中人那次试苏云非身手,苏云非一身武功深不可测,这亦不过只是皮毛。
白道长口中责着苏云非"不得放肆",脸上的笑容却是抑制不住。
苏云非走到卫双对面,凝视着他,低低地道:"出手罢。"说着便盯住他手中的剑,手上已摆出了个起手势。
卫双苦笑着将剑亮了亮:"想来大哥是一切都明白了,这承影......"
苏云非声音平缓有力,带着一丝沉静的意味:"风影缥缈,绝世无双,公子名震天下,在下当不得这大哥之称。"
卫双心中泛起微微的苦涩来,勉强道:"苏......苏公子......这就开始吧。"
风起云涌,落木萧萧簌簌。m
苏云非一掌如渊停岳峙,一掌如弱柳扶风,快来快去,凌厉狠辣中变化繁多。卫双在这繁密掌影中飘如蝴蝶落叶,又似扁舟随着波涛荡来荡去,进退取舍间,竟然游刃有余。
凌霜思瞪眼看着,卫双俊秀荏弱,长剑如雪,剑气渐渐压在苏云非掌上,不由暗叹--水月教向来俊彦辈出,若不是二十年前几乎被灭教,又岂有少林武当称霸之地?就是如今,鹿死谁手亦不可知。那凤教主惊才绝艳,绝世容光,中原武林又哪有这样的人物?
正遥想间,忽听得苏云非闷哼一声,抬眼便见剑气掌影都已消散,卫双持剑立在场中,面色苍白,无神地望着前方,苏云非却是捂住了胸口,鲜血慢慢自指缝滴下,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他大惊失色,忙瞧了瞧白道长。
白道长脸色甚上难看,示意弟子扶了苏云非敷药,咳了一声,却是说不出话来。无相大师"阿弥陀佛"了一声,才微笑道:"苏少侠果然不负仁侠之名,要知众生平等,便是对着魔教中人,也要慈悲为怀,不能轻易取了他们性命。"
苏云非涩声道:"弟子有负师傅所托,真是该死。"
白道长脸色灰败,却不忍责备苏云非,心中无名火起,听得此言才勉强道:"魔教之人果然奸诈狡猾,竟使出同归于尽的打法,骗得你回手避让,云非,你伤到没有?"
苏云非摇摇头,向师傅笑了笑,便闭目歪在师弟身上养神。
白道长正要想着法子挽回,无相大师已笑眯眯地道:"只要魔教如同小施主所说守着这云梦山,不出来兴风作浪,就此免了一场祸患也好。"
白道长正待反驳,忽然有守在外围的弟子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众人忙让出空地让他到前来,他却呼哧呼哧喘着气说不出话。白道长急道:"山下出了什么事?"
卫双已退回水月教诸人身旁,这些少年弟子们的欢呼赞叹他是一句都未听到,眼前只留着那个画面--他,从容地迎向剑尖。
为何如此?他,伤的重吗?
嘴角浮出一个苦笑,清清楚楚记得方才他温柔的凝视:"若是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你愿不愿陪在我身边?"
若是重拾往日温存,你还愿不愿常伴身侧?
山风拂面,清凉温柔,仿佛是情人在耳边轻轻呢喃。
心中只有他那句话。先是茫然,然后是喜悦,然后又是茫然--你与我,如何回到过去?
欺骗与背叛,可以无视,却难以忘却。
那最终会成为你我心中的一根刺。
何况,大哥,我--不--爱--你。
好像是松了一口气,又仿佛这句话说出便是失去了什么。恍惚间,却听得一句柔和动听的问候:"小双,多日不见,你还好么?"
卫双神思这才游回,抬眼望去,只看到一个容貌秀美,风流俊俏的年轻男子含笑望着自己。他眼神柔若春水,卫双空荡荡的心顿时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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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携手共长安
卫双举步就想迎上去,绯衣少女偷偷拽了一下他的衣襟,他忙站定,掩饰地咳嗽了一下--这里是白道群豪注视的地方,不是西湖边的幽静院落,亦不是冀州道上的崔家车行。
崔静寻又向他温柔地笑了一笑,才走了过去向白道长等一干长辈见礼。
仿佛进入了一个极为奇妙的境地,天地万物的生息都那么清楚动听,看见了他,自己的心就安定了下来。卫双暗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都不能毁了静寻的一生。
白道长冷哼一声道:"崔掌门怎么现在才来?瞧你与这位魔教公子似是旧识,难道......"他尾音长长地脱着,众人不禁对崔静寻生起疑心。
五虎刀派胡掌门素来与崔家交好,见状忙笑道:"崔贤侄是堂堂崔巍一派掌门,怎会与魔教结交?想来是魔教在路上布了什么陷阱,才至耽搁了行程。"说罢极和蔼地与崔静寻寒暄,恭贺他不久前接任掌门一事。
崔静寻一一答了家中各长辈的情况,才拱手笑道:"多谢世叔美言了,不过我与这无双公子,的确是认识的,在下仰慕他风采已久,也曾与他泛舟西湖,把酒言欢。"
他这话一出,全场哗然。
立刻有人问道:"崔掌门真的认识他?"
卫双大惊,不料想他就这么轻轻松松说出了口,身后的少年男女亦轻声议论道:"看不出这人生的柔美,却是个英雄男儿!"接着就有人嬉笑道:"什么英雄,我看倒是个多情种子!"绯衣少女忙摇头道:"依我看,这人容貌不如教主,功夫不如韦护法,只是真真有几分慧眼,一来是知道我教的好,"顿了顿才笑道:"二来是知道咱们公子的好处......"
卫双挥手制止了属下的调笑,千般心思在唇边滚来滚去,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抬眼望去,那人负手立于风中,衣袂飘飘,昂首道:"不错,我不但认得他,与他还是好友。"眼神依旧是那么温和,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与决绝。
卫双定了定心思,教中少年铮铮几声琴响止了场中躁乱,他这才抱拳向崔静寻笑道:"崔掌门有礼。"笑嘻嘻的样子,一如往日。
崔静寻同样微笑着关切地看着他,一阵山风吹来,他抬头看了看,皱了皱眉,又将眼神落到卫双身上,嗔怪地道:"山林风大,怎么却派你出来?"
卫双现出诧异之色:"崔掌门这是从何说来?卫双身为水月教堂主,事关我教生死存亡,自然是要前来的。"
崔静寻叹了口气:"你身体不好,受不得风寒,难道现在已经好了?"当初你在苏家失了意、受了伤,随我去冀州,冀州雨多风急,你诸多不适,我焉能不知?
卫双蹙着眉,回头问道:"这人你们认得?"绯衣少女虽是玩笑惯了的,瞧着他脸色不对,便恭恭敬敬地道:"属下不知,只听说这位崔掌门是中原少有的年少英侠,成名甚早,一手暗器功夫精妙无比,接任崔巍门主之位约有半年,正是众望所归。"
卫双点了点头,向白道长道:"这位崔掌门认错人了,在下也不想计较,如今是我们水月教赢了,该当如何?"
白道长心里早已细细思索了几番,闻言嗤笑一声,冷冷道:"慢着,我且问你,你当真不识得崔掌门?"
卫双摇了摇头,无相大师道:"天下之大,容貌相象之事亦是有的。"
白道长冷笑道:"大师以善意揣度他人固然是好的,只是魔教中人却不能以常人视之,免得被他们骗了去,这魔教公子眼神飘忽,说的定然不是实话。"
众人皆静默着,看中原武林最负盛名的年少才俊,如何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魔教同党。自然有人想要落井下石,可是被崔静寻淡淡扫了几眼,都纷纷噤了口--他的笑,温和柔善,却偏偏比森然责罚还要令人胆寒。
白道长哼了一声,逼视着崔静寻,冷冷道:"无双公子承认不承认咱们先不管他,你可是定要与他为友?莫忘了你的身份!"
无相大师素来慈悲心肠,也叹道:"崔掌门且莫一时鬼迷心窍,卫小施主也是,唉,一时迷惑算不得错事。佛家有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两位还是早早回头为是。"
崔静寻温和一笑,眼底却闪着决绝的寒芒,环顾了表情各异的群人,向无相道:"何者为佛,何者为魔?不过在于一念之间,‘心于无挂碍处得大自在',大师执着于正道魔教之分,岂不是着了相?"不待无相回答,又向白道长笑道:"道长嫉恶如仇,在下是佩服的,但水月教近年来错事一件也无,这云梦山附近乡镇的村民,哪家没受过水月教的恩惠?行善若此,又怎当得魔教之名?依我看,各位武林同道都在此处,就此为水月教正名也好。"
白道长道:"便是魔教,亦可福泽相邻,这又算得了什么?"
无相捻着念珠,叹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崔掌门,这不过是传说中的事,老衲亦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也知斩草须除根。水月教立教之时便是邪佞当道,一派乌烟瘴气,一日不散则江湖一日不得安宁。"
崔静寻冷笑,这些人,若是不知他们心中打得什么算盘,还真会仰慕他们铁肩担道义的风骨。可是,他们求的什么?有不肖子弟的私仇,有随意观望的跟风,有不可告人的隐秘--江湖,江湖,无论什么时候,江湖中永远是小人横行。
白道长瞧着将众人注意力引到了崔静寻身上,忙扬声道:"大家这就攻上山顶,永绝后患!"
水月教弟子刷刷拔出了剑,卫双冷眼看着,沉声道:"回两个人去宫中通报,就道武当少林不守信用,命众人加紧防备。"两个弟子应声而去。
白道长老脸微红,仍道:"与魔教中人,讲什么江湖道义?"又向持剑而立的崔静寻道:"你崔巍门执意如此,莫不是要反了?"
崔巍门一众门人霍地跃出,挡住了道路,崔静寻冷笑着看着众人,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苏云非道:"可笑,行事稍有不同,便要赶尽杀绝,呵,妄称行侠仗义了!若正道中人皆是如此,将我归入魔教麾下,又有何不可?"
身后的大汉也呸了一口道:"掌门,休与他们多言,就连俺这粗人也羞于与这等人物为伍!"
崔静寻一笑,傲然扫视群雄,道:"听到了没?我崔巍一门,又何时有过怕事之人?"
白道长厉声道:"你想做什么--待到魔教事毕,就是审问崔巍门的时候了。哼哼,勾结魔教,该当何罪?"这一战之后,云非就可以接任武当掌门,他定会以仁侠之名声扬天下,领袖武林--同辈的侠客中,最出众的便是苏云非,崔静寻,还有这两年声名鹊起的谢瑜。崔静寻自取灭亡,谢瑜资历尚浅,师弟,你看我教出来的这个徒弟怎样?
绯衣少女看了看怔忡着的卫双,嫣然一笑,轻巧巧地上前一步,施了一礼道:"崔掌门还是请回吧,水月教上下领了您的好意,有您这种人,也好教咱们得知,原来中原武林也不都是瞎子!"她顿了一顿,歪着头问道:"今日之后,正道武林将会视掌门如陌路,不知您可会后悔这代价?"
崔静寻凝视着卫双,缓缓答道:"多谢姑娘关心,名利于我如浮云,有何后悔之处?再说,就算是与天下人为敌,我崔静寻又岂会怕了?"他负手而已,神态里有着说不尽的傲然自信--崔巍一门的男儿,无论看过多少阴暗与无奈,无论是多么世故伤情,骨子里都有几分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