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别人,哪个人能在十几岁时才开始习武却能在短短几年内成为江湖一流高手的,可见温念远悟性天赋都不差,甚至优秀得让人嫉妒。
可他偏偏从来都不会用恶意的想法去揣测他人,以至于在谋算人心方面,仿佛总是显得被动。
看上去既吃亏又毫无意义不是么?
不,不是的,江湖之所以有那么多阴谋诡计却依然是叫人魂牵梦萦的江湖,正是因为仍有许多像温念远这样既热血又干净的人存在,他们才是千百年来武林兴衰更迭却始终不变的魅力所在。
不像他,绝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捉摸每一句言语每一个动作,他无从选择,必须背负更多。
行走在暗夜里的人,偏偏最容易被光明吸引,当年才会明知那个人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那个人更是造成自己半生流离的根源,却还是忍不住靠近。
温念远自以为他追七弦那么久的那些年里他的哥哥始终吝啬给他一个眼神,却从来都不知,七弦的每一次拒绝和离开,都不过是无声的挽留。
想要知道,明天,后天,更遥远的未来,他是否还依然坚持着最初的决定。
温念远没有注意到七弦的眼神,只是在听了对方的提醒时迟疑了一下,皱眉思索到,“你说的对,如果千鹤观的道士还有自主意识的话,不应毫无动静,那么有可能是毒……还是别的什么。”
若论用毒,就麻烦了,五毒教就擅长用毒,可并不能以此定罪,毕竟谁都有机会弄到毒药,这实在是防不胜防的东西。
他忍不住喟叹一声,“可惜那群人逼得太紧,当时我们连尸首都没看到一具,又让大火灭了痕迹,否则——”
看着他难得有点愁眉苦脸的懊悔模样,七弦笑弯了眼,只作若无其事地随口说:“我最初以为那人只是想将我困于囚牢,好阻止我发现什么,到这时我就已经落入他的圈套,顺着他的思路走,自愿束手就擒;不过……他又紧赶着出手,我就在想,那下手之人为什么要灭千鹤观满门,而不是什么百鹤观十鹤观?”
“为了嫁祸我们。”
“那嫁祸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私人恩怨?谁恨我恨到这种不共戴天的地步,他有那样的本事,不动声色地对付我也不难吧?”
“可能——”温念远迟疑了一下,在他看来,要对付七弦实在还是有难度的,不过想到那幕后之人这此把他们逼到这种地步,无疑是个劲敌,若出其不意,可能也确实不难。
七弦打断他的话,“或者他要我身败名裂,才要弄得天下皆知?可我的名声原本就没多好,何须多此一举。”
这是大实话,对七弦来说江湖上的言论向来毁誉参半,就算是花痴他的女侠要形容他也是亦正亦邪,本就不是什么多正派的人物。
温念远觉得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好像抓到了点头绪,却又依然满头雾水,忍不住去看七弦。
七弦在千鹤观的时候还有些郑重,这会儿却又悠然起来,如果不是温念远太了解他,知道他这次对那个看不见的对手其实相当慎重,还以为他早就胸有成竹。
不过,想来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了,他的哥哥向来都是最聪明的。
“大部分人做事都是有目的的。”七弦从温念远的怀里坐起来,看着不远处那火光明灭的火堆,眼中有光芒轻轻闪过,“冠我以罪大恶极之罪名,请动阎王令,江湖各门各派的英雄便要倾巢而出,如果是你,你会想到什么?”
温念远悚然动容,话说到这个地步,他再怎么也明白了,“各大门派、世族精英皆出,最易让人趁虚而入,幕后之人一定会再作案的,他想要的,太大了!”
用心竟险恶如斯,原以为是这之前种种声势都是为了至七弦于死地的一个圈套,没想到七弦只是对方设的圈套里,丢到明面上的一颗棋子。
用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的目的,从来都不是七弦。
啪。啪。啪。啪。
静谧的夜里忽然响起清脆的掌声,七弦抚着双掌,仿佛十分喜悦,不知是因为温念远竟然能想到这里看来带了脑子出门,还是因为温念远推断出的结果与他八九不离十,可见心有灵犀。
“可为什么选你?”温念远脸上隐现怒色,这个人此前人生已经足够坎坷,他想予他一世安稳尤嫌不足,这些麻烦还敢如此堂而皇之地找上门。
江湖上出名的人那么多,凭什么只找七弦当靶子?
呵,还不是因为那些名人背后都大派世家撑腰,唯有七弦,总是那么孤零零一个人么?
就像当年,温于斯在黄家与梅如婳之间权衡时轻易弃去梅如婳一般,说难听点,不就是看他们势单力孤好欺负?!
欺软怕硬、欺善怕恶、以多欺少,这般行事,一个一个,算什么英雄好汉!这样的为人,就算让他权掌天下,又有几人能服?
七弦一看温念远的表情,就知他那颗心因他跳得多不平,他无奈地轻叹,“你想的原因,有那么两分。更重要的是,我之前就说过,我们触到了他忌讳的东西。”
“你看千鹤观的灭门,有没有熟悉的感觉?”
温念远眸光一沉,“宁澜柳家。”
如此相似,简直是当年的翻版。
可以想见先是青桐的现身,又是出了名的无案不破的七弦公子欲查柳家案的风声,让原本该细细筹谋暗中一点一滴行事的那些人坐不住了,于是正好,借题发挥,一网打尽。
七弦这样一句一句地提示,一点一点地引诱,让温念远好像掌握了很多真相,可兜兜转转回到原点,他又发觉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说,还是要查柳家?”
“不必。”若有所思的男人摇摇头,“青桐和宁修茂现在应该在一起,宁修茂此人……绝对不会放柳家案继续沉冤,换言之,这个方向,他们一定会查。”
温念远想到那两个人,不动声色地七弦扯过来些,“可宁修茂能查出眉目?”
七弦瞥他一眼,轻笑一声,“他可比你聪明多了。”宁修茂的身份,他基本已经确定,说起来,这人查案的手段,可未必在他之下。
世上最笨的,恐怕就是眼前这一位了。
温念远八风不动,在七弦嘲笑他笨这件事情上,他已经可以做到无动于衷好多年了。
他看了那个笑意清浅的男人一眼。
哥哥,尽管你一直觉得我驽钝,可在了解你这件事上,世上人无人能及我。
“这两天追杀我们的人马中,尤以武当派弟子最多,他们素以嫉恶如仇为名,又不似少林峨眉对杀生有忌,想必武当山上剩下的人手是最少的,若那人再出手,极有可能是对武当山。”
温念远看着七弦。
七弦挑眉,接口说道,“况且,以武当威名实力,除之更有利。”他脸上一闪而逝温柔神色,简直让温念远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从彼此的眼中,他们俱已经明白对方的打算,被追杀得那么狼狈,怎么能不回一份厚厚的大礼?
那幕后之人不是要趁虚而入么,那群奉了阎王令的英雄豪杰不是要追在他们身后惩恶扬善么,那就让他俩带着他们杀一个回马枪,让那人看看什么叫虚吧!
此计凶险,一个不好,容易让七弦更添罪名,不过,向来最危险的方法,都是最有效的方法。
兵者,诡道也。
第79章:因果轮回
那天之后,堪堪过了没多久,阎王令下七弦公子的追杀者们发现,他们开始变得容易捕捉到七弦公子的行迹。
甚至有好几次,他们差点摸到了七弦公子衣角。
最初的时候他们以为,虽说那人成名时就是出了名的行踪飘忽,但在如此大批人马日以继夜的追踪下不眠不休地逃亡,终究是会疲倦的。
而再高的高手,一旦疲倦,就容易露出破绽。
的确,刚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是这么以为的。
但很快,就有敏锐的人发现了不对劲,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从武林上下任何一个有人的地方传来,无论东南西北,几乎都有人发现了七弦公子的行迹。
一夜之间,江湖里仿佛平添了无数“七弦公子”,东一个西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谁也不知道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追杀行动遭受前所未有的困扰。
黑暗中,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轻响,修长的两根手指执一枚黑玉棋子,优雅地敲在棋盘上。
“当真料想不到,这种时候还有人敢帮七弦。”略显冷淡微带笑意的男声在阴影中响起,“倒是小觑了他。”
从出声之人的对面,缓缓伸出另一只手,将指尖白玉棋子慢吞吞放在棋盘上,才冷笑起来,“你错了,这种手笔,应是客栈那位做出来的。七弦?”
这人的音调微微上扬,仿佛带着一种微妙的既惋惜又轻蔑的情绪,评论道:“实则江湖之中受七弦恩惠者颇多,可以七弦那独狼一般淡薄孤高的性子,可经营不起好人缘。”
“您说的是。”又一枚黑玉棋子落在棋盘,截断了白子那一片本可以做活的大龙,下手毫不留情,语气却是尊敬的,“此前您一直放任七弦出风头,也是明白他只是个独行客,与我们无碍。不过他既不识趣,要除也是小事。”
“昏聩!”那人听了恭维却忽然怒了起来,语调带了明显的斥责,伸手拍了一枚白子在棋盘上,直把白子之前做的精细功夫全都封死。
“七弦一人纵掀起滔天风浪亦有限,可与那开客栈的一起,可抵过这江湖上一众蠢材,此刻你我失算,岂不正是轻视的缘故?还有那柳家活下来的小子,想不到……做事这般不经心……”
“我输了。”被训斥的人倒依然不慌不忙,只弃了子认输,然后才说:“受教。不过那七弦不过一枚弃子,我已分析出那些‘七弦’们的行踪,虽看似凌乱,实则有序,那人想必是想暗度陈仓,往大漠转移,无论如何,都遂了我们的愿。”
“唔。七弦输就输在自以为是个人物,以为他是我们所有谋划的中心,才有此误判。你记着,在成为真正的人上人之前,别把自己看得太高!”
“明白。”
这一场黑暗里的诡异对话不传六耳,唯有天知地知对话双方知晓,而此刻,被他们称为“太把自己当个人物”温家两兄弟却正在前往武当的路上。
大摇大摆地。
“黄老伯,多谢您了。”温念远掀开马车帘子,将盛满了水的竹筒递到赶车的老头跟前。
所有以为七弦早如惊弓之鸟只敢在暗夜行路专捡那偏僻小道走的人们恐怕谁也想不到,这两人还敢这么光天化日优哉游哉地坐着马车走在官道上。
“哎,没事儿,两位爷坐稳喽!”老头儿接过竹筒,仰脖子灌了一半,继续精神奕奕地扯着缰绳。
温念远缩回头去,看着端坐在车子里的七弦,他微阖着眼,仿佛正在闭目养神。
自从他们俩计议杀回武当开始,这个男人一直就是这幅不怎么言语的懒懒的模样。
当时,对于如何引开追兵的注意力,七弦提出他和温念远兵分两路,而很显然,温念远是绝不肯再让七弦消失在他视线之外的。
很少被这个人反驳的七弦当时脸上微现讶色,而更令他惊讶的事,温念远真的给出了新的计划。
“哥,你一直都很聪明。”七弦记得当时温念远那个男人那么郑重地说,“但你所有的计划,几乎都是自己去当执行者。”
“你觉得我自视太高,不信任别人?”他问温念远,目光中没有一丝暖意。
温念远却摇头,“我知道,你是害怕连累别人,你的温柔,我和你救过的那些人,都懂。何必总想一个人挑起最重的担子,哥哥,江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战场。”
那番话后,一向辩才无碍的七弦公子,竟然觉得无言。
前面的路大概有点不太平顺,马车颠簸了两下,七弦缓缓睁开眼睛,耳边仿佛还环绕着那天温念远的话。
无论是江湖还是人生,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场孤独之旅。温念远却说,江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战场。
他忽然开口,尽管目视前方,“那些人,安全吗?”
温念远知道他在问什么,当温念远以客栈独有的方式,联系那些曾受过七弦帮助的人时,连他都没想到,在江湖如此风雨飘摇的情况下,还有那么多人冒着生命危险愿意出来帮他们。
那些人里面什么样的身份都有,甚至江湖之外的,老人、孩子、妇女,形形j□j,就这么站出来。
“放心,只要我们足够快。”温念远将手放到七弦膝盖上,握了握他交叠在那里的手。
七弦勾了勾嘴角,那笑容看上去却并不是很开心,凉凉地说:“挟恩求报,不是你应该做的事。”
“哥哥,我为什么要站在你身后,你知道。”温念远直视他的眼睛,看见七弦眼光微微闪了一下,“他们也一样。没有谁把剑搁在他们脖子上,要他们做什么,我的信里,也只询问他们愿不愿意帮忙。没有什么挟恩求报,他们站出来,是因为,他们相信你,喜欢你。”
他话音落下,马车里半晌没有人言语,外面传来一声响亮的马鞭声,老人家带着岁月沉淀的粗哑嗓音乐呵呵地响起来。
“两位爷,什么打打杀杀的,老头子不懂。可老头子知道,两位爷是好人,老耿能捡回一条命,老耿他那病得半死的小丫头现在能好吃好喝有人照顾地活着,都是因为你们呐!”
“老头子就老耿一个朋友,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怕什么死?安心呐,佛爷说,好人有好报,两位爷是好人,老天爷也会站在两位那边的喽!坐稳喽,驾!”
马车过了那段坑坑洼洼的路段,开始平稳地向前驶去,车内温念远转头去看七弦的表情,七弦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但温念远却感觉得到,他眼中仿佛有冰雪消融。
驾车的黄老伯是当初在锦官城时那个车夫耿正祥的朋友,耿正祥为了病重的女儿铤而走险,被判流刑,现在不知道在哪个穷乡僻壤,留下他那半死不活的女儿没人照看。
是七弦留下银子请人照顾,才没让她饿死在床上。
这对于这个男人来说只是他随手做过的无数件事其中的一件,他从未觉的是需要报答才去做那些事情。
他从不觉的需要人感激、或者敬畏、或者恐惧、或者爱戴、或者厌恶、或者崇拜,也不需要朋友、亲人、站在他身边的人。
这世间有情皆苦,他一向看得淡然,无视就无怖,不曾拥有就不会失去,他只需要走过,不需要身上沾染什么。
只是……将目光微微移向温念远,自从沾染上这个家伙的气味以后,他所羁绊和被羁绊的,仿佛开始越来越多了。
麻烦。
也很……有趣。
“你从没想过我错了怎么办?”七弦忽然说,“如果我错了,对方的目的不是我们猜测的那一个,武当山不会有事,那些冒着生命危险冒充我的人如果真被抓住,嗯?”
欠人太多,是要还的。
欠情太多,如何还清?
“那就不要错。”
这是一场豪赌,与从前不同,从前七弦这样的赌徒,只拿自己做赌注,输赢成败他都无所谓。可现在他的赌注太多了,所以不能错,也不能输。
武当山山脚。
红衣的小姑娘仿佛怯怯地拉住自家爷爷的手,有些不安地打量着四周,如果仔细听,却能听到他咬牙切齿气急败坏然而不得不努力压低的声音。
“姓!宁!的!找公子?找柳郴?这里不是武当山么?”如果可以,青桐很想打宁修茂一顿,可惜事实上,除了轻功外,他那不值一提的蹩脚武功实在是打不过宁修茂的,急得跳脚都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