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修茂仰头看了看武当山,叹道:“风景真好啊,真是钟灵毓秀,不愧是百年大派,气势就是不一样。”
“你!”
“哎,叫爷爷,小丫头这么不懂事。”宁修茂一脸倚老卖老地伸手揉乱了“小孙女”的头发,一脸得意洋洋,“走,偷偷上山去!”
……有必要说得这么响么,还偷偷?
青桐很想保持他那冷漠的表情和不苟言笑的个性,可在宁修茂面前好像永远都维持不了。
这个人,真的太欠揍了。
宁修茂看到青桐眼神几乎都要扭曲了,才好声安慰道:“小青桐,淡定,淡定,我觉得,你家公子一定会来的,武当可是个好地方。”
青桐敏锐地看了他一眼,大大咧咧的男人在说这一句的时候,用上了传音入密。
他知道些什么?
第80章:陈年旧事
任青桐再心生疑窦,一向以喋喋不休为己任的宁修茂却忽然在不该乖觉的时候乖觉地闭上了嘴,再不肯开口。
他佝偻起背,瞬间敛起身上所有锋芒,刹那间又是那个颤颤巍巍路都走不稳的老头儿,牵着“孙女”摇摇晃晃地往山上走。
见他光明正大地要闯山,连青桐都觉得十分不靠谱,奈何宁修茂心知一旦让青桐脱了手这小泥鳅滑不溜秋的肯定一转眼就没影了,于是将人拽得十分之紧。
远远看去,倒像是没能买到喜欢的胭脂的小姑娘跟爷爷置气,别别扭扭地被拖着走。
果然两人没走多远,就有武当的弟子下来拦人,那人一张圆圆脸,看着十分和气无害,说起话来也是相当客气,尽管面对的是好像走错了路的老人丫头,也没什么盛气凌人的态度。
他拱了拱手,颔首道:“这位老伯,往前就是武当山了,您来此有何事?若是去清河镇,要往那条路走。”
清河镇在武当山左近,偶尔也有些人走错路,并不足为奇。
他看这二人不像是江湖中人,料想是往清河镇投宿去的,故而添了一句,不曾想那老头笑了笑,咳嗽了两声说:“麻烦这位小友通报一声,我是来找归元道长的,我姓宁。”
青桐不动声色地看了宁修茂一眼,心里却觉得荒谬,纵然武当派子弟众多,也不能随便编排个什么什么看上去很像的道号就来攀亲吧,这未免也太不靠谱。
一旦被人识破,可未必是只把人赶下山这样的好了结的了。
那武当派弟子面露疑惑之色,青桐心想果然露馅了,对方却接着说:“阁下与归元师叔有旧?”
……这算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还是怎么,随便一捞还能捞到个地位不低的劳什子师叔。
还是说,这老男人真的认识武当的人?
其实武当派弟子有些诧异,倒并非轻看糟老头什么的,实是武当派的归元道长名声在外,脾气有点古怪,少有朋友。
不过以归元的辈分,既是他的朋友,自是不好怠慢地,只是……那武当弟子面露难色,叹息道:“这位老……前辈,真是不巧,归元师叔出门在外尚未归来,这可如何是好?”
归元道长不在,他也没法子,不过人家老人家千里迢迢地来了,总不能就这么让人走吧,他想了想,问:“前辈可愿跟在下上武当山先歇息修整几日,说不定归元师叔不日就归来了。”
宁修茂装模作样地做出一脸疲惫风尘之色,用手敲了敲微驼的背,一笑满脸皱纹,“那就多谢小友了。”
那人看了看青桐,应是觉得这么个柔弱姑娘家扶着老人上山也挺吃力的,便自己过来扶着宁修茂,带两人缓缓往上行去。
武当派屋宇院落从山巅一直蔓延到山腰,可见门派壮大子弟繁多,不过一路行来少见人行,一派清幽寂静闲情无限。
“诸位师兄姐师叔伯都因那阎王令去寻那七弦公子踪迹去了,派里近日冷清些,前辈与姑娘实在来得不巧。”
他边说边推开客房门,对宁修茂和青桐笑道:“前辈若不嫌弃这里简陋,便在此安顿如何,这位——”
“这是我孙女青儿。”
“青姑娘就住隔壁一间。如此,两位且休息,容在下去通禀掌门一声。”
“多谢小友。”宁修茂也不客气,点点头,见那武当弟子要告退,想了想,还是出声问,“小友留步,既然派中大部分人都出门去了,不知武当近日的布防如何,可是撤了不少人?”
对方愣了一愣,大概没料到会被问这种问题,但很快反应过来,“布防?啊,前辈放心,人手虽然少了些,但武当百年积威,附近一向太平,大抵是不会出事的。”
宁修茂暗暗摇头,心道果然如此,尽管知道多言大概也无益,看在武当派门风良好的份儿上,还是不咸不淡地提醒了一句,“小友不妨告诉尊掌门一声,贵派近日还是保持警惕为妙。”
他见那人一头雾水,答应了一声离开,心里转着念头,他对武当派如今的掌门道元真人不熟,不知此人有没有足够的警惕和敏锐,能应付一场可能到来的风暴。
“你在想什么?”
宁修茂正在思索,一手却还拽着青桐让人走不脱,听见少年独特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才看到对方冷冷的神色。
他挑了挑眉,这小孩对他家公子关心得紧,到从来还没问过他在想什么,这是……对他产生了兴趣了?
宁修茂顿觉得意洋洋,用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一脸老不正经笑嘻嘻地摸了一把青桐的小手,“我在想咱们小青桐真真是个大美人儿嘛。”
青桐怒,甩手要走,又被宁修茂拉回来。
“脾气见长啊你。”宁修茂夸张地叹了一声,忽然转移话题,“一路行来,你看这武当派明桩暗哨有多少?防御力如何?”
见谈到正事,青桐想了想,摇头,正如那武当派弟子说的,武当大批精锐在外,山上防御非常松散,一来精英尽出,二来大约也是太平日子过久了,人就会懒怠。
人家不是说了么,武当山一向太平——只是这一向太平,不代表以后永远都太平。
“你要是想对付武当山,现在是不是个好时机?”宁修茂假惺惺地摸了摸他的假胡须,装出一副仙风道骨知天命的模样来。
青桐暗暗翻了白眼,对这种废话实在无语,不过……“现在都在对付公子,谁管武当。”
“对呀,竟用那么多人对付你家那装样公子,谁管武当呢?”
听宁修茂管七弦叫“装样公子”,青桐一皱眉,却又忽然心下一凛,宁修茂这个问题,问得十分精妙,他沉默了。
良久,他抬头盯着宁修茂,“那我们来有何用?”
老头儿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吸引某些人的注意力。你不是要找那装样公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种事情你们以前已经配合得够多了吧?”
青桐不再说话,伸出另一只自由着的手一根一根掰开宁修茂的钳制,也没走远,就在屋里寻张椅子坐了。
宁修茂犹不知足,颠颠儿地涎着脸皮调戏,“呦好闺女儿,你的闺房在隔壁。”
“那归元道长,你果真认识?”青桐不理会他的调戏,坐得远远地一脸审问的模样。
“那老头儿,唔,算是个故人吧。”
“故人?”少年心中忽然窜起一股无名火,冷笑,“你故人怎么那么多?!到处都是你的故人,你跟我爹是什么关系?”
青桐瞪着他,隐有怒色,“别嬉皮笑脸!上回,在客栈中,你叫过他的名字!公子说,你是朝廷中人,朝廷中人,为什么要这么关心江湖事?”
一个朝廷中人对江湖之事如此通晓已经很让人疑惑了,甚至还交游广阔、四处都有“故人”,青桐觉得自己对这种种疑虑已经忍得够久,他毕竟还没有七弦那份淡定。
上回在客栈中的质问被一打岔,其后他们遭逢一系列遽变,心情跌宕起伏,他几乎要以为自己那时只不过是一时幻听,然而今天听到这句轻描淡写的“故人”,瞬间让他愠怒起来。
故人?可笑,当年柳家亦曾盛极一时,所谓的故人多了去了,出了事后,有哪个出来鸣一句不平?
躲在家里瑟瑟发抖还来不及!生怕被那杀人狂魔牵累了自己!
最后对他伸出援手的,反而是当时亦年少势单与他柳家素不相识的七弦公子。当时这个如今“满怀深情厚意”的宁修茂又在哪里?
见青桐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嗓音越来越干涩,宁修茂也意识到自己逗过头了,忙走过去,抓着少年的肩膀,从怀中掏出一枚绿莹莹的丹药,顺手塞到青桐嘴里去。
青桐大惊,想吐出来却被宁修茂那宽大的手掌堵着嘴。
那丹药入口即化,化成液体沿着舌头流入喉中,他眼中露出微微惊恐之色,却很快感觉到喉头一阵清凉舒缓,那种因为说了太多话而难受的感觉不见了。
宁修茂蹲下来,看着他的脸,“别那么激动,你嗓子要好好养着。嘘——安静,安静,听着,不要激动。”
他沉沉地望着青桐,目光中闪过一闪而逝的悲伤神色,“你怪我没错。萧君兄的死,我责无旁贷。可正如你说的,当年,我一个朝廷中人,有太多事情不能做……嘘,嘘,别动,先听我说。”
“小青桐,你肯定不记得我了。其实,当年柳家出事之后,我曾经去过。那时我违抗上命,快马加鞭,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赶到柳家,可惜已经太晚了。我找过你——发现你失踪了之后,我一直都在找你,事实上,可能有很多人都在找你,包括……那些杀了你全家的人。”
“奈何你那位装样公子手段确实太高,我找不到,唯一庆幸的是,那些想伤害你的人也无法找到。”
青桐用力掰开宁修茂的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当年的朝廷总捕头,宁子濯,字修茂。”
第81章:平地惊雷
宁修茂已深吸了一口气做好承受接下来一系列诘问的准备,却见青桐眨了眨眼,满脸的茫然,并没有因他貌似十分响亮的名头而震撼。
那口气顿时一泄,他耸了耸肩膀,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宁子濯还是宁修茂,听上去在江湖上都是籍籍无名之辈,毕竟无论是谁只要提起当今朝廷的总捕头,都只有一种称呼——
“阎罗刹。”
世上谁人不知,阎捕头一根无情鞭下亡魂厉鬼无数,出手无回、雷厉风行、不近人情、残酷狠戾、百战浴血……
这种种种种形容,都让青桐完全无法把它们与眼前这个总是嬉皮笑脸老不正经的中年大叔扯在一起。
这真的太扯了。
他抿着唇,盯着宁修茂的脸,表情依然充满怀疑和不信任。
宁修茂挑眉,“世人都说七弦公子命犯血煞厄运缠身,机关算尽却正邪难辨,所过之处如修罗恶鬼重返人间,你跟在你家公子身边这么多年,总该明白传言有多不可信吧?”
青桐不理,“你说是柳家故人,我不记得我家何时高攀过堂堂朝廷总捕头大人。”
他一开口,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仿佛变得轻快了一些,不知道宁修茂刚才塞进他嘴里的到底是什么。
就这么一闪念间,那个本就在他身前的男人忽然微微颔首,将手伸向他的脖颈,青桐一惊,刚要后退,却又不知怎的挪动不了半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双手越靠越近。
青桐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就听宁修茂神色微凝地看了他一眼,微微扯开他的衣领,缓缓将一只手伸进他衣衫之中,触到一片肌肤。
少年着了魔一样无法动弹,也不知道眼前的男人为什么忽然行此轻薄之举,从前宁修茂虽然也总是嘴上花花,也只是说说而已。
一时之间千头万绪从心头涌起,他胡思乱想着,却感觉那只手只是在他胸前轻轻一触,便又离开他的衣襟,只是收回之时,指尖已经绕了一段细细的红线,红线之下,垂着一枚普普通通的铜钱。
青桐面色一变,劈手去夺,身体在这一瞬间仿佛回归自己的控制,他听见自己发出愠怒的声音,“还给我!”
宁修茂却充耳不闻,脸上浮现某种怀念感慨之色,叹道:“还好还在。”然后他捏紧了那枚铜钱,轻轻闪避过青桐的招式,转而问他,“这枚七宝铜钱,你忘了是谁送给你的吗?”
满脸怒色的少年一怔,猛地抬头看宁修茂,“你怎么知——等等,你是……是你?”
青桐此刻的震撼,远远比听说宁修茂是那个名声在外的朝廷总捕头要多得多,怎么也不肯把眼前这个时而无赖时而惫懒的中年男人,和当年记忆里连面貌都已经模糊却依然深埋心底的人重合在一起。
那时候他还小,不过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只知道柳家身在武林素以轻功闻名天下,而他爹柳萧君,是个顶顶顶厉害的大侠。
那会儿家中常有各色武林人士来来往往,有时也会有人夸他两句“虎父无犬子”什么的,只是那些人都那么高高端着,对他这个小不点儿来说,一点意思都没有,都是敷衍话,不见半点真心。
后来有一天,他发现有一个大哥哥常常来找他爹,他爹仿佛跟那个人很好的样子,要是那个大哥哥来了,他爹就什么人都不见。
有一回他偷偷躲在门外,偷看他们两个,被他爹发现了,他爹要打他,那个大哥哥却笑眯眯地劝阻了他爹,然后走到他面前,弯下腰笑眯眯摸他的头。
“小朋友,要不要跟哥哥来玩儿捉迷藏啊?”
“不要,你碰不到我的。”
“那可不一定哦,你看哥哥这鞭子这么长,不管你跑多远,信不信我一卷就能把你卷回来呀?”
“……我不信。”
他一直记得那个人的声音,虽然那人哄小孩的模样其实特别蠢,可他的声音那么好听又温柔。
直到他遭逢巨变所有的记忆都开始模糊,直到他连那个人的模样都开始记不清,却一直记得那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青桐记得那个大哥哥最后一次来,把一枚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铜钱用红线穿着挂到他脖子上,告诉他这是一枚幸运铜钱,只要一直戴着,就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而那段时间,也是他的爹爹他的柳家,气氛最古怪的时候。
后来青桐偶尔也思量,自己能从柳家灭门的不幸中逃离,是不是真的因为这枚所谓能够逢凶化吉的铜钱的缘故。
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摩挲着那枚铜钱,想到那个从此以后再也没出现过的那个青年。
……可现在有个一副风尘落拓模样的三十好几的臭男人拎着他的铜钱,皮笑肉不笑地——至少在青桐看来是这样——告诉他,他就是当年那个陪他玩捉迷藏、送他铜钱的青年?
青桐微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宁修茂静静地看着他,摩挲着指尖那枚铜钱,声音里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又或者什么情绪都有,“那年赶去柳家又在江湖寻了三个多月,我本以为,柳家的人真的都死完了。”
“在锦官城外遇到,我就发现,你的眼睛长得很像萧君兄,后来在敛金陈家后院与你交手,看你使出渡江鬼步,我真想当场就把你带走。不过那时我还不能确认,你究竟是不是……”
他说着忽而一笑,“后来你说的那句‘你碰不到我’,简直跟当年一模一样,倒是你,一直都没认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