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说,宁修茂的判断十分准确,不过石洞的状况还是出人意料,三人一接近那里,就发现事情不太对劲。
本该在洞口好好守着的弟子们散得没几个,里面倒是塞满了人,七弦三人到的时候,道元真人正面色不虞地从洞口出来,身后跟着一长串人,被五花大绑推推搡搡走在中间的那个,不是青桐又是谁。
“呦,老头儿,这是怎么说?”宁修茂一挑眉,指着在那里不断挣扎地青桐,扬起了声调,抬眼望着道元真人。
老头儿?!
道元真人下意识地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心下愠怒,却在先前打过的交到里知道这男人就是个油盐不进的泼皮,嘴上讨不了好去,只作未闻,转头看着七弦。
“几位来得正好。”他伸手一拦,作势让身后弟子们都停下行动,双方对峙在石洞门口,他自己上前一步,冷冷地质问,“七弦公子可否告诉在下,为何要派手下暗杀叶九霄?”
此言一出,别说是七弦和温念远,就连宁修茂都有些意外,他们都知青桐来找叶九霄,八成是想问出些与当年柳家相关之事。
以青桐的心性,就算得不到线索失望,也不可能拿叶九霄泄愤,怎么叶九霄竟然死了?
“叶姑娘死了?掌门因何断定此时是青桐所为?”七弦想到雷霆山庄被灭一事,那边刚传来消息,这边叶九霄竟就这么死了,里面必有问题。
他飞快地思考着,目光却若无其事地落在青桐身上。
青桐被绑得严严实实,大概是这些人知道他轻功高绝,怕他逃脱,故而绳子都勒入肉中,力道极大,青红的痕迹隐约露出,看着就十分疼。
道元真人目光凌厉,语气更是不善,“断定?此乃在下弟子与在下亲眼所见,还需什么断定?在下素知七弦公子巧舌如簧,能颠倒是非黑白,不过可惜,如今怕无用武之地。”
那边厢青桐接触到自家公子的目光,眨了眨眼,微微摇头。
“亲眼所见?”七弦还没接话,宁修茂身形一晃,下一刻出现在围着青桐的一名武当弟子面前,几乎没把他吓一跳。
他只看见一张人脸几乎靠在自己身前,语气轻浮得跟调戏美人儿的纨绔弟子似的,却偏叫人觉得森森然。
“这位少侠一看就年轻有为,阁下可是最先发现异常的人?”
那弟子正是最先进去看到洞内情形的人之一,虽然不知道宁修茂是怎样从这些个弟子里面挑中他来问的,但心下也微有喜意,却还是警惕地后退了半步。
待撞上什么东西,他才想起那“凶手”正在他后面,忙稳住身形,“在下确实亲眼所见……”
“哦?那见了什么东西,少侠可否给我们仔细说道说道?”宁修茂轻佻的声音响在耳边,简直像是立刻就要伸手捏人家下巴了,青桐皱了皱眉,冷眼看着。
那武当弟子迟疑了一下,说起来。
“当时掌门过来,要看看叶、叶姑娘的情况,我和几位师兄弟就在前面开路,谁知一进去,就看见叶姑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满室凌乱血迹,显见是已经遇害了。而这位——这位,”
他这位了半天也没能想出该怎么称呼,干脆就含糊了过去,直说:“就站在叶姑娘的尸体边上,手还向叶姑娘伸着。”
他的声音不响,却也清晰地落入所有人的耳中,七弦望了道元真人一眼,缓了语调,“这么说,几位并无一人亲眼‘看到’青桐出手杀了叶姑娘?”
道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七弦公子真是明白人。可惜这样强词夺理,仍是牵强。此石洞防守严密,除此子身怀柳家渡江鬼步可出入外,能有几人?你是想说,叶姑娘死了,这人站在她的尸体边,伸着手,却不是凶手?”
他话中讽刺意味分外地浓,七弦却面色不变,点点头,欣然道:“我平生经历无数悬案,一般站在尸体旁边的,还真大抵不是凶手。”
一句话落下,见武当众人已怒目,他放缓了语调,“在下昔日之名,想必掌门也有所听闻,若是掌门首肯,让在下看一看洞内情形,和叶姑娘的尸体如何?”
“那什么七弦公子,嚣张什么,现在武林中谁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谁知道你过去那些无案不破的名声有多少水分?我们又不是傻子,你进去想干什么,谁知道?!”
人群中传来义愤填膺的喊声,不知是哪个武当弟子,却是说出了在场除七弦一方外所有人的心声。
道元真人看了七弦一眼,余光看到离青桐太过接近的宁修茂,更加戒备,“七弦公子,请恕武当不能从命了,离火离水,你们把凶手带走看管,剩下的人,守着洞门!”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传来齐刷刷的一阵“是!”。
就在这时,谁也没有想到,一直站在七弦身后,从头到尾半句话都没说无声无息像个木头人一样的温念远忽然身形一动,直接向武当掌门出手。
道元真人早有防备,防备的却是七弦和宁修茂,直到温念远的书卷逼到面前,才伸手去挡。
同一时刻,宁修茂手中呼啸风声传来,凌厉的鞭势如汪洋瀑布倒灌席卷,向围着青桐的几名武当弟子卷去。
温念远微微侧过头,看了七弦一眼,两人一个眼神交换过,无需言辞也无需商量,七弦点点头,已经明白温念远的意思。
趁温念远对上道元真人和几名武当弟子,宁修茂又搅乱现场情势,他身影翩若惊鸿地一闪,轻飘飘闪入山洞中。
身后不停传来兵刃交击声和呼喝声,他却没有丝毫迟疑,温念远替他争取这一线机会,他要分毫不差地利用。
洞中确实十分凌乱,一种凌乱应是叶九霄自己造成的,另一种却是有不少人在此踩踏打斗形成的,不用闭上眼睛也可以想象当时青桐与武当人马在此缠斗的情形。
如果一来,现场破坏得实在有些厉害,便是本有线索,都有可能被掩盖。要从两种凌乱中辨认出哪些是叶九霄死前造成的,实在是有些难度。
还好,他是七弦。
一身白衣的男子毫不在意地蹲□,脚踩在血泊里,查看叶九霄的伤势,等看完叶九霄的情况后,又在整个洞中绕过一圈,连任何细微的地方都不放过,务必一一入眼入心。
温念远哪怕功高盖世亦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武当掌门岂是吃素的,绝对不好打发。
他不知能撑多久,所以七弦知道没有多少时间让自己在这里分析思考,因此必须把现场的一切都深深刻入脑海,绝对绝对要分毫无差,待脱身后才能慢慢分析。
如果他记错一个地方,说不定就错过了解开谜团的线索。
外面的打斗有些沉闷,并没有多少厮杀声传到他耳中,然而那种凛冽外放的杀意,却充斥着整个空气。
任谁在这样的杀意中都会心绪摇动,然而七弦没有,他冷静得仿佛仪器,不知道外面险象环生的是他在乎的人。
然而即便温念远不在此,也明白,这正是七弦在乎的方式。
这个理智的、冷静的、哪怕在绝境里穿行也如履平地的行动力强大的男人,怎么可能不让人心醉神迷。
道元真人手中剑刃往上一挑,温念远的书卷脱手而出,呼啦啦飞上半空,被杀气一激,一页页迅速翻过去。
武当的掌门人丝毫不停顿,面色肃然地一剑刺出,直取温念远咽喉,就在堪堪指在那人喉结之上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冰冷又优雅的“住手!”
战场中的诸人俱都一顿,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从洞里面走出来的男人,他的袍角沾染了一些血迹,令那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面孔凭添三分魅意。
如从九天玄女化作域外天魔。
所有人包括道元真人都以为七弦这么快从里面出来是有话要说,事实上他确实有话要说,尽管只有一句。
他说:“在下等叨扰武当多时,告辞。”
道元真人怒极反笑,“七弦,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当我堂堂武当是你的地盘不成?想走?没那么容易!”
宁修茂此时已伸臂将青桐揽进自己怀中,刷刷两下解开了绳子,朗声笑道:“七弦,我就说你蠢么,早知不来,今日也没武当派了。”
“尔等休要胡言!”武当派的人脸色微变,若无七弦等人助他们击退蛇潮,武当确实岌岌可危,可关键在于,谁知道那蛇潮是不是七弦自编自演的一出好戏?!
七弦见道元真人剑指温念远,眼中有光芒一闪而过,忽轻盈跃起,旋手抓住那本温念远脱手的书卷,往道元真人那边一掷。
温念远趁机一脚扫过道元真人下盘,趁势接过书卷,然后却一个转身,跃至宁修茂身边,“借我一用!”
劈手夺过宁修茂腰间另一条似乎没见他动用过的长鞭。
长鞭舒卷,卷住七弦腰身,一个用劲,直接将人拉到自己跟前,七弦白衣蹁跹,朗声长笑。
“容易?道元真人,我七弦出入之地,从无易处。这地上天下,只有我不想去之处,没有我走不了的地方!”
第93章:魍魉鬼蜮
一言如滴水落入沸腾的油锅之中,引得众皆哗然。
不少年轻的武当弟子脸上都露出羞愤之色,提剑就要再战,却见道元真人若有所思地看了七弦一眼,不知为何伸手阻止了他们。
“住手,”
道元沉着脸看着七弦等人,“七弦公子既话已至此,想是觉得武当今日实力是留不下阁下了,尔等艺高人胆大,但愿几位今后在这江湖上,由始至终都能这般轻狂才好,”
他一拂袖,目光似是不善。
七弦眉心微动,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竟冲他微微一笑,那笑容落在武当那些弟子之中就如同嘲讽。
“掌门,得罪!”温念远一拉七弦,遥相抱拳告罪,然后带着人头也不回地向山下疾行而去。
他知七弦此刻其实根本无心恋战,雷霆山庄之事必然要比千鹤观的那场火更能引起江湖的轩然大波,更何况叶雷霆与他们也算患难之交,若是……
武当掌门按得下气性,那些弟子们却自入门以来,还从未曾遭受如此轻视,更未曾见过这等狂人,有那年少气盛的就忍不住请缨道:“掌门!弟子愿替武当赴汤蹈火,决不让他们下山,请掌门允准!”
道元看了那请战的弟子一眼,那是武当最年轻的一批弟子中的佼佼者,可也仅仅是如此而已。
对于这个江湖来说,他们还是太嫩了,又因武当多年的积威一路顺风顺水,更不曾见过这真正的江湖险恶,才会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他虽恼七弦轻狂,可从来都不愚蠢,正如他看得很清楚,七弦狂,是因为他有资本。
而他这些武当门下未经磨练的新兴力量们,还差得太远太远,这般冒进,只是因为少年意气和盲目。
——为何那蛇潮要选武当下手,难道他后来没明白吗?不,他太明白了,正如他不敢轻易相信七弦一样,若他只关于一己之身,何必如此殚精竭虑。
小心谨慎左思右想步步为营,不过是因为他身后还站在那么一大派的弟子,位高权重责任亦重,他得为武当为这些小年轻们负责。
“离木。”他侧头,看着半跪在地上那个义愤填膺的年轻弟子。
“弟子在!”对方抬起头来,满脸愤慨激动之色。
道元真人点点头,“去吧。”
他脸色一喜,高喝一声,仗剑冲去,高高跃起,直取七弦颈项,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他觉得自己生平从未这么快过——直到他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动,只保持着那可笑的,举剑的姿势。
青桐从他身后一闪而过,甚至没有人看见他如何出手点的穴,没有道元真人出手压制,他完全如鱼得水。
宁修茂大笑一声,一鞭顺势将他扔回那群武当弟子之中,温念远头也不回,一道暗光急射而出,在众人惊恐的大呼声中,离木咳出一口鲜血,被点了穴僵硬的身体却也重回他自己的掌控。
然而胸中如烈火灼烧藤蔓缠绕,气血翻涌不已,不知是因为心境还是因为遭遇,隐有走火入魔之象。
就在这时,空气中传来一声铮铮然的琴音,明明并无一人抚琴,七弦只是手指虚按,在空气中拂过两下。
离木胸口如被重锤锤过,忍不住又呕出一口鲜血。
在众人的失声之中,却只有他自己发现,胸中的烦闷一扫而空,不仅没有了走火入魔的危机,心法领悟还隐隐有了更上一层楼的预感。
然而他的样子,在别人眼中却只有狼狈。
“师兄!”其余武当弟子们的脸上一一闪过惊愕之色,他们并非没有听说过七弦和客栈主人的大名,可即便刚才,温念远还有宁修茂他们与他们交手时,他们都觉得不过尔尔。
可现在……很快有人明白过来,这些人除了与他们掌门交手时认真之外,与他们,不过嬉游一般。
所有人都涨红了脸,这回却没有人再出声,尽管他们的目光依然如刀剑一般,却意外地沉默下来。
良久,离木按着自己的胸口,慢慢站起来,去看道元真人,“掌门……”
道元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回去休息吧。”
有人忍不住插嘴,“掌门,真就这么放他们走,那七弦可是——”
离木横他一眼,“愚昧!七弦此人既骄傲到这种地步,便要杀人也当着全天下杀了,何必扭扭捏捏搞些见不得人的玩意儿。”
不管他身边这些师弟们有没有转过弯来,他却已经明白了自家掌门的苦心,其实从一开始,道元掌门就倾向于相信七弦他们多一些吧,若非为了整个武当的安危,他也不用如此煞费苦心。
只怕在看到叶九霄尸体旁边的青桐的时候,他就已经更加怀疑令整个江湖追杀七弦的阎王令究竟出自谁之手了,否则他怎么可能只把那小孩毫发无损地抓起来。
倒是他们自己,在绑那已经没有反抗之力的少年的时候,还充满恶意地用了那么大的力气。
道元掌门根本就没认真留下七弦他们,刚才那一出,其实想要警醒的,反而是他们自己这群心比天高的武当弟子,彻底看看清楚自己的实力。
除此之外,莫非……现在武当派中也未必是铁桶一块,也许就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混在其中,才让掌门不能光明正大地让七弦他们走。
如果是这样——离木胸中危机感油然而生,顿觉寒冬腊月浸了凉水。他想到七弦走之前对掌门那个莫名其妙的笑容,原来他也明白的。
“师兄!师兄!”耳边传来急切的喘息声,离木回过神,看向眼前的师弟。
对方焦急地说:“怎么办师兄,那位来找我们长老的前辈的孙女青儿到现在还没找到,那位老前辈也不见了,会不会……会不会被蛇……”
……离木看着自己这个温良恭俭让得有些呆的师弟,叹气,难怪掌门要处心积虑让他们成长,否则,哎。
“师弟,那位青儿‘姑娘’,刚不还被我们绑着吗?还有那位老前辈,适才正用鞭子抽了我一下子。”
而对弟子们各自的表现既有欣慰又有忧虑的道元真人等回到自己的房间,才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不妙,那叶姑娘的尸首还在武当留着!”
虽然,那叶姑娘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叶姑娘还非常有待商榷。
而此时七弦一行人却已经下山,正在往雷霆山庄赶去,七弦无意再多做伪装,他心知虽然现下还追杀他的人虽然有,但大部分,恐怕都要往雷霆山庄去了。
由宁修茂出面,好歹买了两匹马,谁也不知道他是真缺钱呢还是有意为之,总之在他花言巧语之下,骗得青桐与他共乘一骑,此时正一脸痛惜之色地给青桐身上的青红色勒痕上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