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念远环抱着七弦,拉着缰绳,默不作声地将那两人甩在后面,待甩出一段距离后,才放缓了缰绳,侧头看着怀中微微阖目,不知是在小憩还是在思考的七弦。
“你刚才,跟那掌门?”
七弦缓缓睁开眼,看了他一眼,按说武当掌门怎么也要花甲之年了,温念远总不会跟这么个老头儿吃醋吧,可看那架势,确实有点不回答就不罢休的感觉。
他想了想,反提起了另一个话题,“我们救了武当一次,免他灭门,道元却疑心你我,你是否觉得他是非不分?”
温念远想了想,“难说。”
七弦笑了,仿佛忽然对温念远的脸发生了兴趣,盯着他紧紧地看,那眼神看得人蠢蠢欲动,语调却意味深长,“怎么难说?”
“站在武当的角度,他无可厚非;站在你我的角度,难免不快。”
“笑啼皆不敢,方信做人难。”七弦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声,“这诗本意与此刻虽差千万里,这后两句,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做人难,问天意,更难。”
“那老头儿不笨,武当,还有路可走。”他坐直了身体,半扭过身去看温念远,“可是雷霆山庄和叶兄,若是——”
看到七弦眼底那一抹深深的忧虑,温念远没有多说话,只是再次拉紧缰绳,用力挥下马鞭。
七日后,七弦一行人到达雷霆山庄。
连绵的建筑群依然沉默无言地伫立在那里,气势恢宏、气象万千,可以想象曾经的繁盛。
然而现在,这样宏伟的建筑,只会让人觉得心冷。
那无数的亭台楼阁里,死气沉沉,空无一人,只有血腥味和不肯消散的杀意充斥其中,带着森森的鬼气,仿佛有不甘心的冤鬼厉魂,在其中来回徘徊游荡。
它们好像在时刻窥视着走进去的生人,好将落单的活人一起,拖入那永无止境的黑暗深渊之中,与它们一同沉沦。
如此荒凉颓唐气象,让人不得不震撼这世事无常,翻云覆雨只在等闲之间,随手就能倾覆。
青桐的反应尤其之大,看见这样的雷霆山庄,就想起当年的柳家,一样的,由人声鼎沸之地,变成魍魉鬼蜮。
任谁都知道,这样的情况下,叶雷霆几乎不可能还活着,甚至给人一种错觉,雷霆山庄之所以突遭毒手,是因为这叶少庄主曾与七弦公子,走得太近。
第94章:神秘消失
“进去,”温念远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回七弦身上,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自然,站在这片死域,没有几个人能够觉得舒服。
不过尽管温念远无法形容那种感觉,但他知道自己并非是因为雷霆山庄的惨烈现状或者那悲凉肃杀的气息而不适,他总觉得这里,有些古怪。
他不知道自己的哥哥有没有感觉到,不过那个人,既然已经做到这种地步,想来别说是一点古怪的感觉,哪怕眼前真就是修罗地狱,闯进去时也绝不会犹豫半分。
果然七弦沉沉地盯着不远处那雷霆山庄的乌金牌匾片刻,扬眉轻笑。
“自然要进去,若叶兄英灵未远,想必也正举杯以待。若他有幸脱身,就更该给我们留点什么了。”
说着率先迈步,跨过那一道仿佛界定生死两岸的门槛,温念远收束心神,尾随其后,七弦走了两步,却半侧过脸来,望向身后。
“青桐,你也可不必跟来,先去寻处落脚处亦可。”事已至此,在雷霆山庄附近盘桓数日已是注定,他声音虽淡漠,但望向少年毫无血色的唇时眼神却带着温和与柔软。
也只是温和与柔软,并无半分怜悯。
面对这样的雷霆山庄,青桐心神激荡是必然的,但对七弦来说,这世间的任何良善无辜者都并不需要任何的怜悯,怜悯这样一个词本身,已经带了太多高高在上的不屑意味。
是幸运儿对命运苦难之下辗转反侧的人们赐予的虚伪谦卑。
怜悯不是温柔。
它只需被赐予那些为恶者滋生出的那一部分疯狂的、阴暗的、险恶的灵魂,是的,甚至不是全部。
青桐垂下眼睫,也能感受到自家公子的目光,就像很多年之前,在他走投无路时,温柔地弯下腰来对他伸出手时那样的眼神,平静而又波涛暗涌,如冰如霜却又煦若春阳。
这个男人历经风霜多年仿佛分毫未改,而他却已经不是当年彷徨失措的小孩。
“我没事,公子。”
七弦点点头,既然青桐坚持,他不会横加干涉,虽然不知这山庄里头还有多少玄机,不过,还有个宁修茂不是么。
雷霆山庄很大,楼阁院落屋宇重重,过了一进还有一进,不用想也能看出曾经有多少人在这里生活过。
而现在什么都没有。
对的,问题就在于,什么都没有。
他们几个在山庄之外的时候就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和杀气,然后进了山庄之后,那些东西却仿佛被什么阻挡在外一样,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
整个山庄一尘不染,仿佛片刻之前还有无数护院仆下勤勤恳恳地打扫擦洗,赶紧得连鞋上些微的尘埃都能在地上留下脚印。
没有血迹。
没有哪怕一丝血迹。
也没有打斗痕迹,一招一式留下的痕迹都没有,按说任图谋不轨者功高盖世,偌大一个雷霆山庄,不可能连反抗一招的机会都没有。
然而七弦一行人看到的事实就是如此。
眼前的一切都非常正常,整洁的院落,整洁的厅堂,整洁的厢房,整洁的练武场,甚至连夜间照明用的灯盏都刚刚添过油剪过灯芯。
除了没有半个活人之外,一切都静谧而安详。
仿佛山庄里面的人不是被屠杀了,而只是在一夜之间,无声无息地离开,或者无声无息地全部消失在空气中。
而在这样平静安宁的行走之中,七弦和温念远的神色却越来越慎重,脚步越来越轻缓。
事有反常必为妖,而这里,已经不是仅仅“反常为妖”四个字能够形容得尽的了,若非要说,简直像是进了妖窟。
在这样死寂的氛围里,连他们都有意无意地不再发出任何声响,仿佛一出声音,就会惊动什么足以毁天灭地的庞然大物。
而随着他们的渐渐深入,一直在看着青桐的宁修茂发现,青桐的脸色越来越差,如寒冬腊月被扔进了冰窟一般。
他皱眉,伸手按住青桐的肩膀,“停停停停!”他仿佛丝毫注意不到自己的声音在这样的环境里有多么的突兀,自顾自把青桐的脸转到自己的面前来,用十分严肃地口吻表示,“小青桐啊。在你颤抖着扑进我怀里之前,是不是先停下来比较好?”
青桐想瞪他一眼,对那种轻佻的语气已经不想多说什么,却又想到那天,在武当客房里的那一幕,不知怎的就半侧过脸,不去看他。
只是无声无息地,悄悄松了一口气,事实上,若是刚才宁修茂不出声的话,他可能要到临界点了。
“太像了。”他轻声嘀咕了一句。
“什么?”宁修茂摸了摸后脑勺,“太帅了?虽然我确实蛮英俊的没错,但你不用这么明目张胆地说出来嘛!”
——青桐觉得他还是需要瞪这个男人一眼,尽管他清楚这姓宁的其实是在帮他,可他实在是难以说出感激的言语,对着那张欠打的脸。
虽然现在,经过这种太能挑起怒火的插科打诨,他的心中的沉重已经更加松快了一些。
犹豫了一下,他转向七弦,微微提高了声音,“这里的情况,与当年的柳家……太像了。”
时隔多年,这是还青桐第一次仔细地提起当年的柳家灭门一事,事实上,就连七弦在此之前都从未听过,他一向不喜强迫。
“那时候,我跑回,我家,见到的也是这样的情况。在门外,扑面而来的血腥气让我惊慌失措,可我冲进去的时候,里面的一切却让人心寒。因为是这样,一桌一椅,一茶一饭,都是寻常模样,唯有人……唯有人,一个都没有了。”
他说的是没有,就是没有,上天入地、碧落黄泉、哪里都不见,就好像这世间从来都没有这些人存在过,真真正正的人间蒸发。
宁修茂蹙眉,现出深思的模样,原来,青桐所说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看见”是这个意思,确实,未知比任何答案都可怕,因为唯有未知是不可捉摸的。
“我找遍了整个柳家,找爹,找娘,找哥哥姐姐叔叔伯伯,找小丫头找后厨房的爷爷,爹娘的衣服在柜子里,姐姐的绣帕绣了一半绷在绣架上,西厢房还摆着半局残棋。直到三天后,柳家以这个模样,葬送于一场大火。”
“与现在的雷霆山庄,一模一样。”
青桐喃喃着,开始还口齿清晰,后来大概陷入了自己的回忆当中,神色越来越茫然。
宁修茂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可理解事情一样,没有继续调戏他,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小青桐,你有没有想过,柳家的人可能还没死?”
“你说什么?!”青桐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望向宁修茂,宁修茂却转头望七弦,“你不觉得蹊跷,就如雷霆山庄,是那么容易死一庄子的地方吗?”
七弦淡淡一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这件案子,没有哪里是不蹊跷的。”
事实上,正因为蹊跷的、不合理的地方太多,反而让人无从下手,每一个都看上去像是陷阱。
他缓缓地说:“宁兄,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江湖中人,都觉得柳家是被屠尽满门,而现在的雷霆山庄,传言中也是如此。明明柳家与叶家,都只是人消失了,谁也没有见到过尸体不是吗?哪怕青桐都没有,为什么却有人这么笃定?”
青桐还沉浸在柳家人可能并没有死的狂喜和狂忧之中,这么简单的问题,他为什么从前想不透,对啊,究竟是谁,让他觉得自己家人一定都死绝了。
是江湖上的传言吗,可又是谁,信誓旦旦传出这种言论?
宁修茂还没回答,温念远已经接口,“亲眼目睹,或散布谣言。”
无非是这两种情况其中之一,然而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十分可疑。
七弦目光清炯,带着一丝玩味,落在宁修茂身上,“宁兄,这回,可能要借助你手头的势力了。”
他可不信,当年就能诓得宁澜柳家一家之主替他去查消息的大捕头在庙堂江湖游走那么些年还没结成自己的消息网,要没用成这样,宁修茂趁早不要混了。
忽略过宁修茂确实已经不混朝廷了这个事实,七弦笑得懒洋洋,既然叶家和叶雷霆都还可能活着,他自是要把人给找出来的,现成的资源,不利用可成傻子了。
在这种时候,宁修茂感觉到有好几条狐狸尾巴,在自己面前晃啊晃啊,他十分佩服温念远,敢碰这种男人。看来看去,还是他们家乖巧可爱的小青桐好啊。
大感庆幸的前总捕头大人,也一厢情愿地忽略了他家可爱的小青桐恨他恨不得j□j也要杀了他的事实,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身后的狼尾巴一样翘得老高。
原本来时的沉重气氛一扫而空,可以说到此刻,这一连串事件的线索,终于开始被一点一点串联起来,让人摸到了大致的方向。
怪就怪他们的对手太聪明了,而人一旦聪明了,就喜欢故弄玄虚,却不知在这样的玄虚之中,反而会被抓住破绽。
也许,幕后之人选择对雷霆山庄下手,原本是一步好棋,却下歪了地方。
第95章:有鬼夜访
“叶家也并非所有人都神秘消失。”七弦手抚上朱漆廊柱,像抚摸情人的肌肤,指尖在暗沉如血的色泽上缓缓滑过。
明明只是随意的一个动作,却仿佛让人恨不得那手指是按在自己身上,替了那无知无觉的木头蠢物。
温念远双眸一黯,却见七弦忽然轻吸了一口气,皱了皱眉,收回了手指,放到眼前看了看。
他立刻大踏步走上前去,接过七弦的手掌,目光所及之处,那人食指指腹之上一点殷红如珠的血色正慢慢沁出,衬得肌肤愈发地白皙。
是一根小小的肉眼几不可察的木刺嵌入了皮肉之中,尾端还露在外面耀武扬威。
温念远低头,张口将那截手指送入口中,柔软的舌尖划过,然后是似有若无的吮吸声,直待七弦目光越来越深,他才若无其事地任由对方抽回手指,面无表情地表示,“小心点。”
七弦没有立刻回答,微微侧头盯了他半晌,忽而一笑,“一根小小的木刺,拔了便是,下次不必这般大动干戈。”
青衫的男人长身而立,一脸的正义凛然,严肃万分,“管它何物,伤了你,就不可原谅。”
“那第一该杀的人不就是你么。”
“你可随时亲自来取。”
七弦斜睨着他,意外地意识到温念远还是认真的,不知该不该失笑,半晌无奈地摇摇头,“你呀,蠢材。”
宁修茂又一把捂住青桐的眼睛,“啧啧啧,瞎眼了瞎眼了,诸君还记得自己来干嘛的吧,小心死者来找你们算账啊。”
这一回倒是七弦与温念远一同摇头,异口同声道:“叶兄没那么容易死。”
被打击的男人扶额,“也算绕回来了,喂,那个男人,被调那么顺手,脑子有没有?你哥哥刚才说的话,可听懂了?”
他伸手一指温念远,一脸多看几眼就要瞎眼的模样。
温念远泰然自若地转过身,点点头,“叶九霄。”
七弦说他蠢就罢了,他并非真蠢,何须他人多加置喙,七弦说并非叶家所有人都消失了,实在不是句多隐晦的话,叶家的大小姐叶九霄,他们刚刚才见过。
就算是死在了武当,那也正应了那句江湖老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见到就有的放矢。
宁修茂被青桐把手掰开,满不在乎地顺手抬起来摸了摸下巴。
“这可奇了怪了,这雷霆山庄集体闹人口失踪的时候,这位大小姐却独自一个人跑去武当玩儿蛇,玩就玩了,被抓了还招出雷霆山庄是幕后黑手,招了就招了,招完就死了,真是曲折离奇惊心动魄啊。”
“宁兄口才不错,再平淡的故事被你一说也精彩之极。”七弦袖手负于身后,“话说回来,这倒是唯一一个可以确定已经死亡的人呢。”
回想到当时禁洞内的情形,和叶九霄的死状,七弦凝眉,那种模样,叶九霄到底是怎么死的?如果能弄清她的死法,说不定很多东西都能抽丝剥茧。
可惜……
温念远看他眉心又拧了起来,忍不住伸手往对方眉心按了按,在触到对方抬起头来的目光时若无其事地说:“雷霆山庄,还没走完。”
几人一肃,确实,他们耽搁太久了,虽说雷霆山庄已空无一人,看上去也毫无值得注意的痕迹,但没走完,就不能妄下断言。
收回开始漫无边际地思索分析的心思,七弦刚要举步,温念远已经站在他身前,率先开路去了。
青桐从得知柳家人可能没有死的时候,就一直保持沉默,低头不知在默默思考着什么,直到宁修茂拍拍他的头,才恍然惊醒,默默地跟在众人身后走。
过了一会儿,当他察觉到宁修茂有意识地落后几步,一直在他左近形影不离的时候,蓦然问:“他们真的还活着吗?”
“也许吧。”
“你和公子刚刚都说——”
“小青桐,我和你家公子刚刚说的都是可能,你知道可能意味着什么嘛?”
他当然知道,可能意味着不确定,没有一个……可以尘埃落定的答案,这其实比他们都死了更让人难受,仿佛悬了十七八只水桶,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可公子和温……都那么笃定叶少侠没有死。”他有些不甘心,如果,如果对雷霆山庄能有这么大的把握,为什么柳家就一定要……只有一个那么渺茫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