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喜欢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走了。”
“……”
当日之事究竟如何,江湖上无人能窥见全部真相,只这一场大祸,终是被暂时阻止。
各派排查后发现,虽有不少高层为蛊虫所控,但数量并没有雷霆山庄自称的那么多,在叶家父子被宁修茂带走之后,蛊虫也暂时没有出现过失控。
七弦公子与客栈主人提供的驱蛊药剂用上去也十分有效,尽管并无人知晓这药剂究竟用何做成,两人本就神龙见首不见尾,更何况此次愈发缄默。
客栈中。
原本鲜少有人能进的客栈今日多了几位陌生的客人,脸色略显苍白的男子携一位中年美妇,神色略有些焦急。
直到一个少年冲进门来,愣愣地看了他们片刻,忽然冲进他们怀中,痛哭失声。
“桐儿……”中年美妇顿时红了眼眶。
青桐却已经说不出话来,浑身颤抖着抱紧了爹娘,把头深深地埋进去。
“萧君兄。”宁修茂站在他身后,温柔地看了少年一眼,抬眼望向那中年男人时眼前已是一片歉疚和感慨,“柳家遭此大祸,致使萧君兄与青桐骨肉分离经年,在下难辞其咎,若萧君兄——”
柳萧君被蛊虫控制经年,虽现在恢复自由之身,却还有些混沌,说话很慢,却正如宁修茂所说的那样,难掩豪放之气,“行,等我身体大好了,揍你一顿再说。”
宁修茂哑然,半天伸手一拍柳萧君的肩,“可以,让你揍,不还手。”
“打扰几位叙旧了。”七弦和温念远并肩走进来,七弦眨眼,眸中已是一片清亮水色,笑吟吟地看着几人。
柳夫人忙起来行了一礼,“公子这是什么话,公子照顾了桐儿这么些年,这位温公子又以自身鲜血为引救我们夫妻两,两位是柳家的大恩人,要说打扰,怎么也该是我们打扰才是,万分感谢。”
“既然柳夫人如此说,来,请坐。”七弦伸手倒了一杯茶,却递到温念远手上,温声道:“暖暖手。”
先前原本他是要以自身鲜血为引做药,温念远知道后却二话不说在自己身上划了一道伤口,才说他曾将舍身子母蛊引渡到自己身上,他的血也有用。
结果这傻子却将口子划大了,失了不少血。
七弦看着温念远把那杯加了红枣的茶喝了,才转向柳萧君夫妇,“雷霆山庄诸人已然受制,不过对于柳家当年之事,还有叶家一些布局,在下还有些疑问,需两位解答。”
柳萧君抱起青桐,笑呵呵感慨道:“长大了……爹娘没能陪你。”说完正好七弦话音落下,便道:“没问题,恩公请问。”
第108章:上元节番外朝朝暮暮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上元灯节。
正黄昏,天边最后一抹彤云还留恋白昼般在地平线上缱绻不去,人间已是千家灯火万里星痕,哪怕昨日下了一夜的雪,也掩不去这融融春意。
菰城有明山、有秀水、有最精致的花灯、也有最妍丽的美人。而在这样的灯似火月如霜的良夜,又有谁能忍心不加赏爱?
大街小巷塞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面覆纱巾的秀美女子与风流倜傥的公子王孙,仿佛永远都是人们乐得口耳相传的佳话,灯前月下一相逢,那旖旎的情思就藏也藏不住。
“更何况灯下看美人,总觉更为风流袅娜,更胜日挂中天之时,朦胧之间,多少欲语还休的风情,怎不令人心折?”人群里,一身白衣的公子微微一笑,仿佛言不由衷地感叹着,目光往人群中来往的女子身上一一看过。
他的身旁站着的男人身量略高于他,与边上人群赏灯看月欢声笑语的情形不同,他的目光始终只落在贪看美人的身边人之上。
听他如此感叹,那男人目光幽深,只落在白衣男子的侧脸,恰对方正站在一盏花灯之下,昏黄朦胧的灯光半明半寐,照得他眉目一片柔和动人,惑人心魄。
“嗯。”沉默看着他的青衫男人发出了一声类似于附和他论调的声音,竟大有赞同之意。
这两人正是逍遥江湖的七弦和温念远。
七弦听到温念远的应和,诧异地微微侧过头,上下打量了他两遍,这实在是太不寻常,换了平日,这呆子不是应该满心反酸地遮住他的眼睛不让看么,怎么忽然这么开明。
也许是他脸上罕有的意外取悦了温念远,温念远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伸手拂落七弦肩头一张不知从哪儿飘上来彩笺,淡淡地说:“灯下看美人,的确风流袅娜。”
“……”意识到自己竟然被调戏了,七弦哑然失笑,带着清浅的笑意摇头叹,“你啊。”
话音话未落,凤眸已微微向上一挑,感觉到温念远伸手禁锢住他的双肩,竟略略低首在他额上烙下一吻,温暖湿润的气息一触即离,却让整颗心仿佛都浸入一池春水。
七弦眉心轻动,顿时觉得整个人都有些懒洋洋,酥了骨头般动也不想动,顺势就靠进了温念远怀中,全然不顾四周有多少人会投来诧异的眼光。
反正他也从不在乎这些,而温念远也许现在想都不会再想这些,就如这街上每一对秋波暗送频频低眉回首的有情人一样,他们也不过只是,有一颗凡俗之心罢了。
“不过是几盏灯,有什么好看的,非拉着我出来,这许多人,不嫌闹得慌。”七弦眯起眼,似笑非笑地说。
温念远没有回答,却心知他口是心非。
他的这位兄长兼情人,其实当真所求不多,也许终他这一生,宁愿要一点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淡,也不想历经那些不堪的往事和坎坷,奈何天意难违。
一个人漂泊久了,总说厌倦凡尘,其实怕只怕相望而不相即,无法触碰那样也许并不风雅却安稳温暖的人间烟火。
幸好……一切都过去了。
而他们都活着。
七弦听见耳边传来小贩大声叫卖的声音,烟火升空的声音,女子掩唇而笑,儿童嬉笑打闹,间或有情人的低喃细语,随风飘来一星半点,耳朵里仿佛塞满了喧嚣,心却觉得格外安稳。
尤其是,在感觉到有一只手,不声不响地伸入他的怀中,与他十指相扣,温着他的掌心。
“两位公子,买花灯吗?”小贩突兀的声音凑近响起来,好像完全不在意两人暧昧的情状,或者对他们来说,做买卖才是重要事。
温念远抬眼看了一眼那小贩身后架着的一排花灯,盏盏精致玲珑,光华耀目,灯火连成一条璀璨场合,好似要与星月争辉。
他目光停了停,落在其中两盏花灯之上,这两盏花灯不同其它那般小巧玲珑,似乎并不适合闺秀们提在手中,灯上也不是常见的神仙传说,只用水墨泼了一片连绵群山和山岚烟云。
那小贩显然很会看人眼色,见温念远目光定住,虽然不知他为什么喜欢这两盏看上去并不喜庆热闹的花灯,却还是忙忙地回身取了下来,递到人手边。
“公子可真是好眼光,看看这手工,这画儿,那可都是名家手笔,公子一看就是个识货的人,您看看——”
他话还没说完,那青衫的公子已经取了银子放到他手中,伸手接过了那两盏花灯。
“嘿呦,谢谢公子,嘿嘿,两位真是爽快人,祝二位今日寻得佳人,长相厮守白头偕老嘿!”小贩拿着银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七弦抬眼看了看那花灯,伸手接过一盏,看着那光晕摇摇晃晃,照彻温念远半身,两人都忽略了小贩话里“今日寻得佳人”几字,只“长相厮守白头偕老”声声入耳。
恍惚间他忽然觉得,那数十年江湖刀剑风雨竟模糊得像一场梦了,而眼前的,才是从来如此的真实。
“做什么?”他晃了晃那花灯,笑意盈盈。
温念远一手提花灯,另一手并不放开他,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缓缓道:“菰城有一座桥里桥,就在前面。”
“桥里桥?”七弦仿佛来了点兴致,不知是对那桥感兴趣,还是对提起这个话题的温念远感兴趣。
“一座桥跨河而过,另一座桥就在这桥下横过,双桥交叠。据说提着花灯分别从这双桥上走过的情人,会延七世缘分。”
七弦眨了眨眼,“嗯?对你来说,七世就够了?”说完不等温念远回答,已执灯迈步,“走吧,我倒也想看看这奇景。”
温念远目露暖意,两人静静地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出这一片灯影,穿过长街巷陌,就这么双双提灯,不发一言,一直往前走。
直到河岸边。
河中已经飘起无数花灯,沿岸游人无数,火树银花、鱼龙耀舞,天空被映得犹如白昼,烟火花灯掩映之下,无数男男女女争相从桥里桥上走过,有人含羞带怯,有人笑颜如花。
七弦将手指从温念远的掌控中抽出,提灯踏上竖桥,一回眸人群却已不见了那个熟悉的人影。
他心下微惊,多年江湖血色浸染的心有太过恼人的警惕,总让人忍不住戒备,此时却不知谁从他身后走过,不慎撞落了心不在焉的他的花灯。
白衣的男子皱眉,倾身去拾的那一刻,就撞上了竖桥下、横桥上,另一个男人专注的凝视,那么深切而坚定。
两两相望,谁还管今夕何夕,七世还是一生,对有情人来说,大约也不过一瞬,或者地久天长。
第109章:黑白之间
七弦屈指轻轻叩着茶几,发出略显沉闷的“笃笃”声响,声音微沉,“柳大侠,当年你们一夜消失归于雷霆山庄,真的是因为受了雷霆山庄蛊虫控制吗?”
此言一出,厅中有片刻的寂静,青桐怔了一怔,只觉柳萧君将他放下,脸上笑意敛了一些,“恩公此言何意?在下却有些不明白。”
“如此。”七弦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指,从容道:“那么我不妨再说明白一些,柳家案及叶家诸事,当时主谋,当真是雷霆山庄吗?还是——柳大侠?”
“公子!”青桐哑声唤了一句,他眸中的喜色还未完全褪去,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质疑惊呆了。
难道不是吗?难道爹娘不是因为被雷霆山庄控制,才抛家弃子的吗?他一声喊出来,又意识到自己失态,为难地踌躇去看自己爹娘的脸,希望他们能否定。
柳萧君已经收了笑意,眉心微带不悦之色,僵硬地说:“恩公救命之恩自然无以为报,可萧某也不能因此任人污蔑,否则我柳家又成了什么人?”
宁修茂在柳家夫妇面前,再没脸没皮也不好意思调戏青桐,本想与柳萧君一叙,此时也沉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七兄——”
七弦伸手止住了宁修茂还未出口的话,看了温念远一眼,交换过一个只有他们彼此才懂得含义的眼神,坦然道:“几位稍安勿躁,既然心中无鬼,不如听在下把话说完?”
柳夫人轻蹙蛾眉,忧虑地望着青桐。
“在雷霆山庄地下,我等与叶雷霆对峙之时,他曾说过一句话,‘柳家人确实都没死,当年的一夜消失,也是他们自己做的。’想必舍弟与宁兄都还记得。”
“雷霆山庄之人的开脱之语怎能作数?说不得正是对方挑拨离间之计。”柳夫人看了自家夫君一眼,面现愁容,不以为然地低声说。
点点头,七弦并不否认,“的确有这个可能。他还说过这些年来,也许有柳家人在暗中无数次窥视过青桐,‘窥视’,这种词可不能用在思维受蛊控制之人身上。”
柳萧君一拍大腿,哈哈一笑,一脸你想得真是太多了的模样。
“恩公真是心细,不过这倒是真的,其实叶家只用蛊虫控制了在下及在下夫人等一部分人,要挟柳家其余人等为叶家卖命,据说蛊虫虽然好用,但会让人的武功打些折扣,所以叶家派往其余门派的柳家人都是没下蛊的,只将他们的亲眷控在手中。”
既然派出去的柳家人都是没用蛊的,自然也能“窥视”了,但因为软肋被捏着,当然也只能“窥视”了。
青桐面色一缓,心中却还是隐隐觉得不安。
七弦漫不经心地看着如宁修茂所说的“豪放潇洒”的柳萧君,他的解释好像没有什么漏洞,但是……“柳大侠,在雷霆山庄外,我问过叶老庄主一句话。”
“我问他,既然知道青桐在我身边,他又怎么能对柳家放心,你猜他的回答是什么?”
柳萧君看了青桐一眼,挑眉,“自然是因为我们被蛊虫控制了,不是不想反,而是不能反。”
“不。”七弦忽然轻笑了一声,摇摇头,而青桐面色忽变,显然,他也已经想到了,哪怕不堪面对。
“叶老庄主先说‘当年他们就舍得抛下人,怎么可能现在来怜惜’,说完这个,才是你说的蛊虫。柳大侠,我可否问一句,如果如你所言,在柳家就已经背控制,叶老庄主怎么会说出‘舍得抛下’这样的论调?”
感觉到七弦投过来的,仿佛并无杀气却让人遍体生凉的眼神,柳萧君不由自主地看了青桐一眼,在看到少年脸上既渴望知道又恐惧答案的表情时,忍不住对七弦的咄咄逼人感到厌恶。
他显得有些不耐烦道:“叶家父子一个德行,自然都是挑拨之语。”
注意到温念远已然不动声色站到一个令他最难偷袭也最难逃离的角度,柳萧君拿眼去觑宁修茂,却发现这个向来看上去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永远大大咧咧的男人,表情也有些异样。
唯有七弦,脸上那由始至终挂着的懒洋洋的笑容,让人觉得无比碍眼,此时这个男人正用那慵懒的表情和姿态说着字字重如千钧之语。
“柳大侠觉得叶家父子都是挑拨,也是人之常情。但你留下了一个最重要的证据。”
柳夫人担忧地看向自己的夫君,柳萧君却看着青桐,七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点点头,“青桐。”
“如果你们当年是被雷霆山庄下蛊带走,他们为何要独独放过这孩子呢?当然你会说是因为他不在家中,可据我所知,当时青桐在外贪玩,却也并未离得多远。以叶家父子的心机,不可能漏过这么大一个活人。除非——”
“除非我们是自己走的,故意把青桐留下了?”柳萧君接了下去,不知是承认还是仅仅在反问。
青桐张了张嘴,“爹?”脸上的表情近乎扭曲,又转头看那中年美妇,不敢置信般地,“娘?”
此时的宁修茂也顾不得柳家夫妇在不在这里了,忙止住想往那两人那边去的青桐,硬生生把他按在手心里,“冷静一点!”
七弦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站起身,柳萧君几乎瞬间就做出了反应,摆出防御的姿态,他却只是走到青桐身边,摸了摸少年的头。
“青桐,不要激动。要明白你的爹娘抛下你,是因为在乎你不想你涉险,比起有些为人父母的,当真已经好太多了。”
说完他也不顾青桐能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消化他的意思,转头看着满脸戒备的柳萧君和柳夫人,尾音轻扬,“两位无需如此,在下并无恶意。”
柳家夫妇脸上浮现出了明显的不信神色,大概觉得七弦若真的并无恶意,根本就不用说这些动摇人心的话。
并不介意被如何揣度,七弦依然慢悠悠地,重回座位上坐下。
“让我猜猜,当年应该是……这样。”
他指了指柳萧君,“柳大侠带领柳家,瞒着青桐,在做什么事情。你们一手制造了不存在的‘柳家惨案’,前往雷霆山庄,说服他们与你们合作,渗透整个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