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事情进行得很顺利,雷霆山庄是枚好棋子。但后来你们没有发现,棋子悄悄开始不听话了。”
“在逐渐渗透到各门各派之后,雷霆山庄的叶家父子开始不满足暗中的监视和微控,更觊觎柳家的能力,产生了想要借此一统江湖的野心。于是他们趁你们不备,给你们下了蛊——你们这才从盟友,变成了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
七弦每说一句,柳家夫妇的脸就更沉一分,却直到最后都保持沉默,柳夫人贝齿轻咬着嘴唇,欲言又止,只是用哀伤的眼神看着怔怔的柳青桐。
“宁兄,你觉得呢?”七弦余光瞥这温念远,嘴里却忽然问宁修茂。
宁修茂摊了摊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望着柳萧君,“柳兄,你们这又是何苦?你们背后的人,又是谁?”
他不相信自己会看错人,柳萧君真的是一个令人相处愉快的朋友,怎至于到今天这种地步?
“他们背后的人来头应该很大吧,大到他们无法抗拒,想要保全一个孩子,都只能选择遗弃这种方式的地步。让柳家人间蒸发,这也需要……壮士断腕的勇气。”七弦眨了眨眼,忽然玩笑一般地说:“宁兄,那个人是不是你?”
“哥们儿,你想得会不会太多了?”宁修茂挑起了眉,感觉到拽着的青桐一阵扭动,忙又抓紧点,很是无奈。
抬眼看到温念远又有封他去路的意图,忍不住骂道:“你比七兄还黑,人家嘴上说说,你暗地里净干些断人后路的活计!”
七弦忍不住一笑,“宁兄觉得我空穴来风?我在想,什么样的人,才需要监视整个江湖?这点宁兄最清楚吧。”
闻言宁修茂也认真起来,他确实清楚,他以前是什么人都做些什么事,他最清楚不过,也正因此他露出了凝重的表情,“七兄,我的确曾是朝廷的人。但……朝廷上人那么多,可不止我一个。”
温念远一边断宁修茂后路,一边沉声道:“可能令柳家都只能遵命行事的,恐怕只有——”
“嘘……”七弦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垂下眼睫,淡淡地说:“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就危险了。”
的确。
说到这个地步,该明白的,也都明白了,话要是说得太透,于人于己,都不少好事。
“说到底,上面那位,要的不过是‘掌控’二字。”温念远若有所思。
七弦颔首,“若非雷霆山庄野心太大反了,原本上头这番布置,对江湖明面上是没有影响的。”
久未出声的柳萧君捏紧了拳,青筋毕露,几乎有点咬牙切齿,“对江湖没有影响?却让我们不得不和亲生骨肉分离!桐儿当年那么小,我怎舍得、怎舍得让他卷入这种终身都逃脱不得的局?上面那位偏偏选中我柳家,我们当时根本没得选,要么全家都……要么,只能‘遗弃’桐儿,至少能给他自由……”
青桐无声地看着他们,他一直在看着他们,直到柳萧君露出那样颓然又无力的神色时,终于泫然,这算……什么呢。
如果他们是残酷无情地抛弃他,他还能多恨一点;可他们也是那么不忍,他们爱他爱到不想让他受任何一点伤害,却被逼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生生去分离。
他这一生,这十数年得以跟着七弦公子浪迹天涯,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他觉得是不幸,却是他的亲人能给他争取来的,最大的幸运。
“渡江鬼步,独步江湖。呵,真是个害人的东西啊。”七弦眯起眼。
宁修茂想擦去青桐的眼泪,却又有些迟疑,“虽然渡江鬼步冠绝江湖,却只是在江湖而已,上面那位怎会知道……”
其实他心里已有答案,却第一次有些踌躇。
“因为当年一不留心,跟宁大捕头成了朋友。”柳萧君咧了咧嘴,不知这唏嘘里有没有怨怼。
宁大捕头低头看了青桐一眼,忽然觉得,情势好像有点糟糕。
第110章:一切真相
青桐此刻却没有心思去管宁修茂的那点花花肠子,七弦公子和他爹娘这番你来我往,虽说到底没有指名道姓,却也几乎等于直说了。
如他们所言,此事背后的力量可不是他们在场这些人能够抗衡的,柳家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顿时变了脸色,“……爹!那你们现在——”
现在柳家已经因为种种原因暴露了,会不会受到来自上面的惩罚?甚至灭口?这不是不可能的!
柳夫人见他担忧,爱子之心情切,一时倒也忘了彼此之间的尴尬气氛,匆匆上前将儿子搂到怀里,低声安抚,“桐儿别怕,没事的,没事的。”
声音却也有几分迟疑,显然她自己对柳家将来的命运,也并没有多少把握。
从前被蛊虫控制浑浑噩噩不觉倒还罢了,如今一清醒,问题简直接踵而来。
但这些问题,他们实在不想将最疼爱的小儿子牵扯进来,当年不想,现在更不想。
只是每一次,仿佛都是形势比人强,半点不由人啊。
宁修茂见他们母子情深,他自己现在又处境微妙,换了一般人就算不避嫌好歹也退开两步,偏他还老神在在地愈发往前,摸了摸鼻子不知是安慰还是真胸有成竹地说:“嫂子安心吧,真没事。”
柳夫人尚未有反应,倒是柳箫君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一片沉思之色。
说起来,虽然最初是柳家奉命利用雷霆山庄,但后来他们与叶家父子有了分歧,又毫无防备之下被蛊虫所控,成为叶家傀儡也有许多年了。
柳家几位高层都是不久前才刚刚清醒,恢复了自己的意识,而眼前的江湖已不是记忆中的江湖。
对于如今的江湖形势,他还颇觉混沌,一时半会自不能了解透彻。
但柳箫君也不是个笨蛋,在青桐还未道出隐忧之前,他已经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如今他听宁修茂一言,脑中灵光一闪,觉得自己好像捉住了某个关键,却还没能把握住,那念头就像滑不溜手的鱼一般溜走了。
“你……”柳箫君看着宁修茂,眉头深锁。
不等他问完,宁修茂已经摇头,“我现在已经不是朝廷的人了。”
柳箫君显然有点诧异,他的记忆还有断层,但很快适应过来,“怎么会?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朝廷肯放你?”
哪怕不在江湖,基本上也是尽人皆知,朝廷对于宁大捕头还是十分器重的,如何愿意轻易失去一位良臣?
要从那个漩涡里脱身,绝不比要脱离江湖简单。
更何况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朝廷,说白了就是另一个暗流涌动的江湖罢了。
宁修茂不知真假地哀叹一声,“走了都好久咯。柳兄你看看我都年纪这么大了,留在那里也是碍手碍脚,活干不了啥,饭却吃的不少,哪儿能不遭年轻人烦?”
刚过而立之年正是男人最意气风发的年纪的宁修茂说自己年纪大了?开什么玩笑,这话说给鬼听鬼都不信。
然而在场的诸人却都从那看似漫不经心的玩笑话里听出了一场刀光剑影惊心动魄的朝堂倾轧。
说白了,不过是新老势力的博弈,既是博弈,自然有胜有败。
不过话说回来,宁修茂这样的人才,是不应该站错队伍落败的。他今天人在江湖,十有j□j,是自己起了急流勇退的心思借势“被打压”。
这其中有几分是为了柳家,大概只要他不想说,就没有第二个人会知道了。
不过既如此,宁修茂刚才对柳夫人和青桐所说的“没事的”,就不再是一句单纯的安慰之语。
一直静静地看着几人的七弦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看着相拥轻声呢喃的青桐和柳夫人,眼中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追思之色。
那一瞬间,他仿佛透过这对相拥的母子,看到了遥远天边的什么人。
只是这对别人来说无法察觉的小情绪却一点不落地落进温念远的眸中。
——他没有见过梅如婳,七弦的娘亲,那个名满江湖的大美人。
但只看七弦的容色,就可以想见那是一个何等风华绝代的女人,但无论她有过什么样的遭遇收获过什么样的评价,对七弦来说,那只是他最重要的亲人。
温念远私心里其实是十分佩服梅如婳的。这世上人人都会有看走眼的时候,但看走眼以后能如此迅速清醒并果决却很不容易。
更何况梅如婳那时候已经怀孕了,也许有很多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会妥协会自欺,梅如婳却比任何男人都要干脆利落。
一个外柔内刚、绝不屈服的女人,七弦其实很像他母亲。
七弦垂下眼睫,看着那只忽然出现在他双手之上的,宽大温暖的另一个男人的手。“我不冷。”他说,双眼却微微眯起,流露出一丝愉悦的情绪。
温念远点点头,“我冷。”
白衣的男人不置可否,却也没有抽手,转头看向宁修茂和柳箫君他们,淡淡的说:“宁兄的意思是,请柳大侠和柳夫人放心,上面那位,恐怕已经自顾不暇了,再腾不出手来够到江湖。”
柳箫君眉头一松,柳夫人和青桐也有点意外有点不可置信地看过来。
宁修茂挑眉没反驳。
倒是温念远想到了什么,“只怕早就自顾不暇,否则雷霆山庄不可能控制柳家安稳这么久。”
经此一说,柳箫君终于想起来他刚才觉得不对的是哪里了。
他们替朝廷办事,虽说是不得已,但也算朝廷这边的人,被雷霆山庄反控那么久,上面竟然毫无动静,任由雷霆山庄谋划布局,可见确实自顾不暇。
七弦却话峰一转,自言自语般道:“那里……原来如此。我早该想到。这事,其实早有端倪。”
“七兄又想到什么了?”宁修茂极感兴趣的模样。
那男人却不看他,侧头去看温念远,“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红袖阁的花魁蕊姬之死?”
温念远对他天马行空的思维习惯异常,想了想,“是那个秀才求爱不成,因爱生恨杀了她。”
七弦点点头,“那时这案里剩下的疑点,比如究竟是谁让那秀才觉得蕊姬姑娘其实也对他有意却对他始乱终弃,还让他科举失利;又比如那封密信,现在看来,都有答案了。”
他眨了眨眼,面色微冷,“还有敛金陈家案,陈家消失的巨额财产,大约也有下落。”
这几个看上去毫不相干的案子,其实在线索的最深处,都有若有似无的联系。
“蕊姬姑娘那封密信,造成了朝廷官员的变动。”温念远抓到了重点。
花魁案背后,牵涉的是兵权;陈家案背后,牵涉的是钱;而柳家案和雷霆山庄案背后,牵涉的是江湖势力。
这些加起来,足够左右一场朝廷政斗的胜负。
第111章:蜃楼海市
“现在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宁兄你——”七弦挑眉,注视宁修茂,“对这一切真的毫不知情吗?”
“啊,这个么……”宁大捕头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想了想,讪讪道:“大概知道那么一点点。
他倒也不完全否认,只是那种坦然在有些人眼里看来简直是脸皮之厚堪比城墙,活猪都不怕开水烫。
青桐从柳夫人怀里慢慢推开一步,转头看着他,语气出人意料地平静,平静得让人觉得有点惊悚,他问他:“‘一点点’是多少。”
宁修茂苦着个脸,真想长吁短叹一番,“呐小青桐,柳家的事我真不知道,不然绝对不会……至于敛金陈家的案子,我就伸了那么一下下的手——你不是一直在身后看着?真的只有一点点……”
大捕头夸张地做了个表示“只有一点点”的手势,挑完了火就端坐一旁静观其变的七弦勾起唇角,侧过脸掩去脸上一闪而逝的笑意:既然要拐带他们家小青桐,一点点障碍想必不为过吧?
温念远看七弦略显促狭的模样,眸中露出一丝暖意,这样纯粹的玩闹心思,自那年相别后,已经多久没有了?
“不要相信任何人。”他仍旧记得那夜长街对峙,在似真似假的琴音幻境之后,冷月之下那个男人曾如此漠然而沉重地警告他,那时他眼波中一片寂静,如深不见底的湖,不知底下多少暗流汹涌。
可其实你不是一直都相信我吗?哥哥。温念远心想,真是……口是心非。
就在这一刻,仿佛察觉到了温念远心里在想什么一样,七弦懒洋洋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眸中波光流转,如那片深湖被照进了日光,明媚得叫人移不开眼。
虽然那个男人一贯面无表情,但七弦知道这姓温的家伙这会儿绝对是看呆住了,忽然觉得心情更加愉悦。
果然调戏自家弟弟怎么也比看宁修茂吃瘪好玩呐,算了,这么点曲折也差不多了,就……放过他们?
白衣的男人这样想着,也就顺势起身,朗声道:“此事就到此为止吧诸位,想必上面那位在彻底摆平家事之前,也无暇再顾及江湖了。柳大侠、柳夫人,该怎么做你们想来都明白——就算今后,柳家对于江湖来说,也是八年前就已经被灭门了,如何?”
柳萧君明白七弦的意思,怀璧其罪的道理谁不懂,若非渡江鬼步太过引人注目,当年赫赫有名的柳家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若是他们以这样的姿态哪怕不高调只是重回江湖,要怎么解释八年前的血案?要怎么解释他们这八年里在做什么?还会不会面对下一个势力的觊觎?
这些都是赤裸裸摆在面前的问题。
最重要的是,他们再不能让青桐受到牵连了。
哪怕七弦不说,柳家人也心知肚明,他们这次回来,要么隐姓埋名、要么改头换面,总之都要先求一个稳字。
况且现在的江湖刚历经一场腥风血雨,脆弱的平衡岌岌可危,一旦被打破,哪怕他们三头六臂恐怕也很难力挽狂澜。
柳萧君是个聪明人,柳家其他人他想必也能驾驭,七弦喜欢聪明人,跟他们不用费太多口舌——但他也不喜欢聪明人,跟他们相处太累。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也许最终留在他身边的只有温念远并非没有原因的,温念远并不笨,但他毫不尖锐也从不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人生,当然也不会天真单纯觉得全世界都是好人。
七弦有时觉得,如果当年的情形换过来,如果他是受尽万千宠爱的孩子,而温念远才是那个受到伤害的人,他大概也不会变成如自己这般的性子。
有一种人,他存在就像光,无论被多少黑暗遮蔽,却终究不会被浸染,哪怕微弱如萤火,能照亮一人,也是救赎。
他这样想着,难得地有些失神,直到柳萧君的声音传过来,打断了一瞬间飘远的思绪。
“在下明白,多谢恩公,柳家人感激不尽。”柳萧君一弯腰一拱手,知道刚才七弦是送客的意思了,道谢之后,便向青桐招手。
青桐早在七弦开口的时候就已经把视线从宁修茂身上收回来,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家公子,弄得宁修茂心里老大不是滋味。
七弦余光看到宁修茂七扭八歪的表情,觉得心情格外舒畅,看向青桐的时候,眼神却微微有些复杂。
“公子——”同样心绪万千的青桐低低地叫了一声,有些迟疑。
早在七弦与温念远去温家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大概剩不下多少时间来继续陪伴这个他生命中神明一般的男人了,可直到这一刻,他还是有些难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