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说起来有些可笑,然而正是什么都没有,才是让他最恐惧的,未知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隐藏在迷雾后面那些,若隐若现的,能够让人疯狂。
如果当年青桐能见到一星半点什么东西,他都未必会失语会自闭会疯,他说不定会直接杀出去报仇。
可现在柳郴说要让他回忆一遍,这感觉竟如此地古怪,他问完那个问题,看着对方略微皱眉,不知怎的,心里只感觉一阵荒凉。
温念远轻轻靠近了七弦,两人若即若离地相贴,感觉到彼此从衣衫之下透出来的那种带着暖意的温度。
他不会让七弦也落到那种地步的,他想,那种孤立无援的地步,连旁观都让人觉得灰暗。
七弦没有回头,却也没有拒绝,微微放松身体,半靠在温念远的胸膛之上,等接触到青桐回头寻求他证实的目光时,轻轻眨了眨眼。
柳郴的脸色有些差,没想到起了反效果。
青桐的脸色更差,苍白的完全没有血色。
本等着亲人相认然后一起抓住凶手报仇雪恨皆大欢喜的人们都有些不耐烦了,脾气急躁一些的都开始蠢蠢欲动,只是暂时按捺着观望。
就在这时,一道不悦的声音插进来,打破了僵局,宁修茂大步走上前,一把把青桐拉回去,对上柳郴,看上去明显很不爽。
“喂喂喂,有你这么当长辈的嘛,啊?小孩儿都要被你吓坏了,小青桐——过来。”
他像拎小鸡一样把青桐拎回去,这回少年没有再反抗,沉默得让人难耐,宁修茂一边拖着人走,一边不满地抱怨。
“我说你们这些江湖人,都怎么回事,一个个唧唧歪歪的。这男人冒出来说七弦杀人满门七弦就杀人满门了啊,那我说你,对,就你!”他随手指了一个男人,“我说你老婆偷人你老婆就偷人了?”
“你胡说什么!”那人遭了无妄之灾,气得脸都红了。
宁修茂“嘿”了一声,没好气地说:“这不就结了,随口一说就能定罪,还要别的干嘛?你说我说他说说说,改明儿哪个不是杀人狂纵火犯?”
天罡道长面子上下不来,沉声道:“哪里来的黄口小儿信口雌黄,何谓随口一说?柳郴乃是柳家后人,他来指认,怎叫随口胡说?”
这回宁修茂还没说话,七弦已先轻笑出声,他瞥了柳郴一眼,那眼神也不知是讥讽还是轻蔑,总之让人看一眼就能浑身不舒服火冒三丈,却又不能发作。
“他是柳家人。”七弦用下巴指了指,又看看青桐,“我这儿也是一位柳家后人。”他笑,“怎么他说我是凶手你们就信,青桐说我不是你们就不信,这又是什么道理。”
“胡闹!”天罡道长喝了一声,“那小孩儿跟了你这么些年,早就被你带歪了也未可知,与柳大侠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他深吸一口气,“看来七弦公子——今天是打算跟在场诸位来场硬仗了?”
反正那人的态度怎么都不像是能束手就擒的,况且他们来时还觉得明朗的事情现在被这么一搅合,又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确实没有过硬的证据证明七弦是凶手,若是他们执意让人当场伏诛,岂不是应了宁修茂那番嘲讽的话。
柳郴一脸失望,冷冷地看着青桐,“桐儿,认贼作父,大哥大嫂泉下有知,一定会对你非常失望。”
青桐感觉到自己的嘴唇被咬破了,弥漫了满口的血腥味。失望吗,也许早在当年他不再开口言语,给自己画地为牢的时候,他死去的亲人们,早就已经失望透顶了吧。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半点都不温柔地狠狠搓了搓青桐的嘴唇,把血迹抹去,宁修茂抬头嘲笑柳郴,“啧,知道得这么清楚,看来你死过了,跟他们聊过天?”
柳郴气结,回头看各路英雄好汉们,“七弦魔头端的狡猾无比,我这侄儿已然被他带入邪路,今日要仰仗诸位同心协力,决不能再放虎归山。”
永宁师太紧紧蹙着眉,看了七弦和温念远一眼,又看了看柳郴,“柳大侠,阁下可否还有别的证据,能证明七弦魔……屠杀柳家满门?”
她是个直性子,下不下得来台、面子上过不过得去倒并不怎么在乎,只是嫉恶如仇,也不喜欢冤枉好人。
面色阴沉的柳郴低声道:“在下分明亲眼所见——”
就在这时,七弦忽然微微侧过脸,附耳在温念远身边说了一句说么,温念远回望了他一眼,忽然转身朝树林里走去。
“不好,他要跑!”不知谁叫了一句。
温念远猛然站住,回头无声地盯着他们,“不想要阵中人出来的话,我不动亦可。”
听说他要解阵,最激动的莫过于鸿蒙书院的那群人,虽然还有点半信半疑,却也不能再做点什么。
好在温念远并没有走远——他也根本不想走远,如果不是七弦吩咐,他根本懒得走开一步,众人明明有不少看着温念远,却没有一个看清楚他到底做了什么。
只见那树林忽然好想开始移动起来,让人一片眼花缭乱,没过多久,五六个人狼狈而憔悴地从里面跌跌撞撞地出来。
正是长孙立群和之前进去的别的门派的几个弟子,他们虽然狼狈了些,却并没有受什么伤,总算让人松了一口气。
见温念远已经把阵法除去,而不少人神色游移不定,显然猜不透他的意图,七弦微微一笑,上前一步,“永宁师太,在下愿意束手就擒。”
此言一出,人群中立刻喧哗起来,面色最精彩的大概要算柳郴。
明明好像他这一趟来的目的总算达到了,可偏偏只觉得满心憋屈,一腔闷气无处发泄,恨不得杀几个人才好。
“公子!”青桐有些着急,宁修茂和叶雷霆亦惊讶地看着七弦,温念远大踏步回到他身边,按着他的肩,目光中隐隐露出询问之色。
永宁师太亦是惊讶。
七弦却并不在乎自己引起多大的反响,仍然笑得让人如沐春风,缓缓道:“不过,在下有一个条件。”
第70章:铁索牢狱
“你说。”
“久闻静月斋的‘苦海慈航’能让人修身敛性,在下便在那里等着诸位和这位——柳大侠,”七弦深深地看了柳郴一眼,“将柳家案查个水落石出,若凶手当真是在下,在下自当引颈就戮;但若不是……”
永宁师太点点头,“自当给七弦公子一个公道。”
苦海慈航是静月斋用来关押恶徒之地,七弦自请要去,颇有点做小伏低的意思,但落在有心人眼里,还是嚣张。
若论查案,江湖上能有几个人比得过七弦公子?这会儿他摆明了是甩手不干了,要自个儿优哉游哉看好戏,让他们查去。
当年连他都颇难插手的柳家案,让他们查,这么些个弯弯绕绕,他们要查到什么时候去?万一永远都无法查出真相,谁知道七弦暗地里笑不笑。
按说这种时候最义愤填膺却有口难言的应该是柳郴,然而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的七弦却注意到,当听说他将被关起来的时候,柳郴几不可察地缓了神色。
嘴角微微上扬,七弦略低下头,不让人注意到他的表情,果然,今天这一出戏并非是要致他于死地,只不过想要困住他。
那么困住他七弦,又对谁有好处呢?或者说,扫清了谁面前的阻碍?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思考问题的好时候,温念远转过他的肩膀,强迫他抬起头来,深深地看着他。
从他的脸上能看出太多东西,比如说对他这种自作主张的不满。果然有些事不能说开,一说开那个乖乖跟在他身后的男人就开始得寸进尺了么?
也不对……在这样肃杀的场合七弦开始懒洋洋地回想那些过往。
好像,从一开始,这小子就满会蹬鼻子上脸的啊?而且每每强硬地做完什么事后,还要一脸哥哥你不要胡闹了的表情?
皱了皱眉,七弦轻哼了一声,把温念远推开一点,“不行,你不能跟我过去。”说完,不等温念远表达意见,又说:“我等你堂堂正正带我出来。”
这是要温念远看着外面这一群,插手查案的事了,话说回来,却是如果他们两个都失去了自由,形势对七弦只会不利。
毕竟他只能信任温念远。
宁修茂来历不明、叶雷霆泛泛之交,至于青桐,关系到柳家,他自身都未必能顾好,恐怕也做不了更多的什么。
他的暗示,温念远听懂了,于是沉默。
叶雷霆叹了一口气,纵然他是雷霆山庄的少庄主,也知道今日这形势,硬拼并无好处,七弦如今将场面扭转到此,已经算是力挽狂澜,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温兄。”他伸手拍了拍温念远的肩膀,安慰他,“静月斋都是出家人,‘苦海慈航’虽清苦,但环境尚可,也不会苛待七兄,你只管放心。”
温念远这时才意识到,从他离开温家去追逐那个身影开始,他们还没有经历过多大的别离,每一次七弦将他甩开,他也用不了多久就能将人追上。
就像形与影,相伴相随,从未分离。
而七弦现在却要失去自由,被关到暗无天日的地方,他需要他,需要他去把他带出来,像一个真正的、顶天立地的侠客那样。
他紧紧地看着七弦,目光中仿佛有火焰闪烁,没有再多一字言语,他说:“等我。”
七弦笑起来,“我可没什么耐心,所以你最好快一点。”
两人之间暗流汹涌,别说早就看出内情的宁修茂和知道内情的青桐,就连一无所知的叶雷霆和在场其余人,都觉得好像哪里有点怪怪的,这感情好像有点太好了。
不过总有人会冒出来破坏这样难以形容的气氛而不自知,不知道哪个尖声说:“不行!七弦要是凶手,这人就是同伙,要关一起关!”
话音刚落,七弦的眼风就幽幽地飘过来,“柳大侠指认我的时候,可没提及舍弟。”
天罡道长忽然看了永宁师太一眼,出言道:“七弦公子自请避嫌,这份心胸老道佩服。不过阁下终究背着嫌疑,苦海慈航墙薄门宽,只怕未必能限制公子的脚步。不如这样,公子就在千鹤观的千幻狱住一阵子。”
这是摆明了要跟人过不去,千幻狱可不比苦海慈航,那是个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什么人进去脱一层皮出来都算好的。
看来刚才七弦拂他面子,明显是结下了梁子。
他捋着自己的胡须,一脸老神在在地看着七弦,大概只要七弦一表示反对就要说他明显心不诚,必定另有所图。
宁修茂看了看青桐,又看了一眼七弦,对天罡道长冷笑,“静月斋虽然都是出家人,好歹都是姑娘嘛,七兄看了也能赏心悦目一些。老道你想让七兄看你这张老脸是什么意思,七兄不会喜欢你的。”
叶雷霆也明显不太赞同,“七兄只是嫌疑,并未定罪,千幻狱是否太过?”
七弦却一伸手,阻止了他们,漫不经心地说:“怎敢拂了天罡道长的好意,既然道长有心,在下却之不恭。”
柳郴沉声道:“夜长梦多,道长即刻启程,此人狡猾过人,若是不做点措施,只怕道长是不能安全将人带回千幻狱的。”
他这一句道出了众人的心声,无论是见过温家那此风云的还是只听说过的,七弦那无声无息致人死地的功夫都太可怕了,他们可不想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此言正中天罡道长下怀,一来他也怕七弦如此顺从的面孔下有什么别的阴谋,而来他也不喜欢看那人总是高高在上又气定神闲的样子。
他一使眼神,边上人会意,摩拳擦掌地向七弦走去,“那可是要得罪了,七弦公子,见谅。”
心里那种既畏惧又得意的心情真是让人矛盾,那身白衣服真是太刺眼了,有机会弄点脏东西上去,好像也能让人觉得痛快。
这样的机会毕竟是不多的,现在这么多人在场,谅这条咸鱼也翻身也翻不出什么花样,多难得。
手刚刚落到那人一尘不染的肩膀上,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碎金断玉一般冷冷落在他耳畔,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把你的脏手拿开。”温念远和七弦同时说,温念远的目光带着冰冷的杀意,七弦眼中却是轻蔑和冷淡。
“七弦公子这是反悔了?”
七弦似笑非笑地看了天罡道长一眼,伸手像拂落什么脏东西一样拍了拍肩膀,回头看温念远,“你来。”
温念远紧抿着嘴唇,走到七弦身边,伸手将他全身大穴一一点上,眼中压抑的风暴越来越深。
他刚把手撤开,那边传来铁器清脆的声响,和戏谑的声音,“不把七弦公子绑上,我们可睡觉都不安心。”
沉着脸接过那粗长的铁链,温念远胸脯起伏,目光几欲噬人,看得送过来的人几乎落荒而逃,他五指捏着那冰冷的铁链,想到这玩意儿要把他最珍视的人绑上,就恨不得一把把它扯断。
太弱了。
他之前还想过鸿蒙书院的那群人太弱了,现在才发现,他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
如果他强大到这整个江湖的人都只敢仰望他,七弦还会遭遇今天的屈辱吗?
绝对不会。
正是因为他不够强大,才要亲手把七弦给绑上,感觉到对面传来的种种视线,他目光却只落在七弦那双几乎毫无瑕疵的手上,他几乎可以想象一绑上去,那手上必然会勒出道道红痕。
七弦看着他,不知道在想说什么,忽然走上前,附在温念远的耳边,嘴唇嗫嚅着,悄声说了几句话。
所有人都很好奇他到底说了什么,因为众目睽睽之下,温念远的耳尖开始慢慢泛红。
他尽管依然没有说话,却慢慢地、慢慢地把铁链往七弦手上缠去,认真地仿佛在举行什么仪式。
“事不宜迟,七弦公子,请吧。”天罡道长咂咂嘴,命弟子们将七弦困在中间,推搡着他要走。
永宁师太踌躇了一下,走到他身边,掷地有声地说:“阁下请放心,静月斋上下都会努力追查凶手下落,不会放过任何作恶之徒,也不会让任何无辜之人蒙冤。”
“承师太一诺,在下自然放心。”七弦点头致意,然后施施然离去,仿佛他不是被点了穴用铁索捆绑即将投入牢狱,而是王孙公子春日里正倚红偎翠悠然踏青。
温念远站在原地双手握拳,凝视着他离去的背影,脚下被他踏出俩个深深的脚印,就在这时,那个男人忽然回头冲他一笑,启唇无声地做了几个口型。
原地伫立的人脸上忽然变得有些古怪,看上去有些渴望,又有些无奈。
叶雷霆忍不住道:“温兄——”
“没事。”温念远转身,看了看宁修茂和青桐,“青桐。”
少年点点头,“我知道,但凭吩咐。”他已经逃避太久了,不论是为了柳家,还是为了公子,他都不能再隐藏在自以为安全的角落。
“那我们上路。”温念远将书卷笼回袖中,二话不说。
宁修茂摸了摸鼻子,“去哪里?”
“宁兄和青桐,你们注意那个柳郴。叶兄,多谢援手,此事雷霆山庄本不必插手,叶兄若有心,请雷霆山庄留意一下江湖最近有什么异事。”
“那你呢?”
“去追人。”温念远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叶雷霆、宁修茂和青桐在这一刻,都非常想知道七弦刚才对温念远到底说了什么。
第71章:鞭影重重
“请观主示下,七弦公子应关在哪一间,是否要打扫一下牢房?”系着逍遥巾的小道士进来问天罡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