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晨觉得他给的鸡腿好吃,送终哭灵办丧事烧纸钱也不费什么事,就同意了,认了这个义父。
没想到送终送到现在,曹太监活成了曹督主,越活越滋润,一只脚迈进棺材,另一只脚纹丝不动。也因此姚晨经常叫他老不死,暗暗后悔自己当年为了只鸡腿就上了贼船,实在是太不值了。
应该要两只的。
自捡到了姚晨,曹太监就像枯木逢春一样,突然走起了好运,仿佛人生的辉煌都集中在了最后一段路。
就在认了姚晨做义子的那一年,先帝驾临行宫,心血来潮要骑马游玩,见曹太监养的马膘肥体壮,洗的马厩干净整洁,掏马粪勤快利落,便唤他来,当面奖赏。先帝看曹太监一把年纪,持重稳当,兢兢业业,就随口将他提拔到宫里,赏给当时失恃的六皇子。
因为姚晨年纪小,曹太监求了情,一起带到宫中,先帝同意等他长大些,再做手术。
姚晨当时很是消沉了一阵,他不想练葵花宝典啊!虽然是纯零,但没有管子,失去一半快感,整个人生都灰暗了。他还不能躲,因为是先帝开了御口的,君无戏言……
紧接着,令他的世界变全黑的事情来了。
他发现比他大几岁的六皇子,还在喝奶。
不是喝倒在杯子里的牛奶,而是扑在乳母怀里啜人奶。
六皇子对外部世界没什么反应,躲在乳母怀里,半刻离不了乳母,当他突然发现自己面前多了一老一小两个陌生人时,十分害怕不安,把脸埋进乳母胸口去找奶吃,反应如同婴儿。
乳母只顾低声哄劝,心疼得不得了。
曹太监果然老成稳重,不动声色,权当没看到,只捡起了殿外的活儿,然后偷偷贿赂其他宫里的人,这才得知了六皇子的事情。
自其生母难产而亡,六皇子便记在皇后名下,皇后已经有成年的子嗣,对这个小皇子也不怎么上心,所以他一生下来就跟着乳母。乳母是个不识字的普通妇人,只能在生理上情感上照顾他,没办法给他启蒙,教他做人的道理,因此六皇子也显得懵懵懂懂,不甚聪明伶俐,更加不受待见。后来有一次,他被几个较大的皇子欺负,意外落入水中,受了惊吓,发了场高烧,差点没命,还是乳母日夜照顾才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然而,六皇子虽然活了下来,但他的心理情况更糟了,过去的胆小腼腆,直接变成孤独症和厌食症。吃什么都吐,除了乳母的奶水。
先帝大概觉得这个皇子已经废了,虽惋惜,但他儿子很多,也分不出多少关爱给他,反正皇家也不缺什么,便将他当个废物养着。
得知内情后,曹太监当晚跟膳房买了盏酒,喝醉了。
“我就知道,什么好事能轮上我?蛆虫就该活在马粪里,哪怕变成苍蝇,也是绕着粪堆转,怎么飞也飞不出去……”
姚晨看他哭得太难看,给他悄悄关上门,当晚就去找了乳母。
苍蝇也能吃到蜜。
乳母躺在床上,六皇子就在她怀里,刚刚睡着,恬静安详,乳母脸上是母性独有的无私牺牲奉献的光辉。如果无视六皇子的年纪,这会是无比温馨可爱的一幕。
她看到姚晨,惊讶地瞪大眼睛,这时候侍从不该进屋里来,而且这个小太监的眼神不像个孩子。
姚晨也不废话:“常年吃下乳的秘药,你会死。”
乳母在姚晨的视线里竟有些瑟缩,但她无助地抱紧了六皇子,就像普通女子一样软弱,纵是害怕恐惧,也不懂得反抗。
“你死了以后,他怎么办?”
乳母无声流泪,大概怕惊醒六皇子,努力抑制住自己的颤抖,好一会才止住,她鼓足了勇气,嚅嗫道:“我、我该怎么做?”
从那晚开始,姚晨就开始对六皇子进行引导、治疗,他的症状还算轻,而且年纪小,姚晨的半吊子水平勉强能掰得回来。
曹太监好不容易捡起自己破碎的心拼凑回去,第二天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上工,等他看到殿里的那一幕,啪叽一声,心又碎了。
那个和六皇子在乳母怀里争奶的小孩,好像是自己的义子?
苍天啊大地啊!这病会传染的?!
等姚晨与他解释了情况,他才明白过来,哦,是为了治病。
“这法子好使吗?”曹太监满是疑虑。
“五六成把握吧,”姚晨道,“乳母告诉六皇子我是她儿子,希望他让出点位置,现在他大概把我当弟弟,先接近他,让他熟悉我们,我们才好做接下来的事情。”
因为年轻母亲对自己孩子采取高度溺爱、过度保护的教养方式,幼儿变得一刻也离不开母亲,整天依附在母亲身边,稍不见母亲就惶恐不安,大哭大闹,直到见到母亲,满足其心理需求才肯罢休。对此症状,应该让母亲渐渐疏离孩子,适当的保持距离,由他哭闹,使孩子逐步独立。
而六皇子的情况,又更为复杂,必须考虑自闭儿童的心理,首先一点要接近他们获得其信任,就很难。姚晨于是想出了当病友接近他的办法,这才有了早上那一出。
曹太监叹息一声,死马当活马医罢!
六皇子当然没有把姚晨当弟弟,他骨子里不愧是皇家血脉,或者是动物天生的竞争求存的本能,在乳母看不到的地方,他会给争夺自己食物的姚晨下绊子。
他的手段也不恶毒,就是推他,瞪他,踹他。
姚晨一开始只是为了做戏,后来发现乳母的怀里真的很舒服,她长得丰腴,扑上去软软的,就像在云团里一样,她身上有骨子奶香,非常好闻。姚晨这辈子也是孤儿,跟的又是个臭老头,对这个乳母竟也慢慢产生几分好感。
他不像六皇子无时无刻都躲在乳母怀里,他会跑出去摘花讨乳母欢心,会给她按摩,给她送好吃的,乳母也是性子淳朴心思简单,没多久就放下心防,与他亲近起来。
这让六皇子更讨厌他了。
姚晨与六皇子一左一右,霸占着乳母,曹太监弓着身体站在角落阴影里装柱子。
这是用饭的时辰,姚晨拿了块红色的米糕,自己咬了一口,又递到乳母嘴边。
乳母咬了一口。
“甜不甜?”
“甜,晨儿真乖。”
她目光温柔,笑得开心满足。
六皇子看在眼里,虽然还含着乳/头,却没有再啜。
姚晨当他不存在,与乳母分食了一盘,每一次,他都是自己咬一口,再给乳母。
六皇子:“……”
姚晨就像争宠成功的小妖精,对六皇子挤眉弄眼,趾高气扬,数次之后,争抢关注的本能压过了害怕,六皇子也拿了一块糕点,自己咬了,拿给乳母。同时恶狠狠地瞪着姚晨,囫囵把食物咽下。
这是他那次重病以来第一次吃奶水以外的东西。
后来从米糕变成粥、果汁、汤、面条,再是饭菜。
进宫后的前几年,就跟进了疗养院打工一样。
六皇子的宫殿在偏僻角落,平时没人打扰,顶多月钱物资有所克扣,被人不痛不痒地嘲笑几句,其它还算过得去,而且有了乳母和曹太监的配合,治疗过程进展顺利,成效颇丰,就是六皇子本人很不开心就是了。
姚晨总是以种种理由各色手段不断把他逼出舒适圈,六皇子童年最大的愿望,就是消灭姚晨这个大魔王。
为了对付他,六皇子学会指使曹太监给他添堵,开始与乳母以外的人说话。
为了揍他,六皇子跑出了宫殿,绕着陌生的花园追了一圈。
为了打败他,他还学会了假摔假哭,在姚晨过来扶他的时候,狠狠把他推到地上,压上去殴打:“让你扯我小鸡鸡!”
在姚晨从全胜的战绩到胜负五五开的时候,他宣布,六皇子的孤独症已经治愈了,但是他得了更重的病:疑心病妄想症偏执狂脑补帝。
曹太监:“……”
尽管六皇子已经貌似病愈,看上去像个正常人,但因为当时先帝病重,几个成年皇子争夺皇位,形势不妙,因此他们合力隐瞒了这件事,仍旧在偏殿里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希望登基的新帝到时候能留六皇子一命,要是把他们远远扔到封地去就更好了。
这时六皇子已经十多岁,还没有启蒙,没办法,姚晨就只好肩负起这个重任,连带着曹太监一块教了。
曹太监苦大仇深看着自己的义子:“为什么我也要学?”
姚晨给他画饼:“等到了封地,你就专门管银子,总要知道怎么记账吧?要是被手下蒙蔽了,你来补亏空?到时候别来和我哭‘我没有那个富贵命’啊!”
曹太监有了动力,便也咬着牙坚持下来了,但毕竟上了年纪,他进展很慢,认得一千字的时候,六皇子已经学完了《论语》与《孟子》——由姚晨这个妖孽亲手批注的版本。这导致他在接受儒生传统教育的时候,被认为不尊君父,叛逆无道,挨了很多手板。
六皇子能有正式的先生,还是因为他的几个兄长斗得跟斗鸡似的,一个个撕破了脸,全疯魔了,一个比一个狠辣阴毒,甚至闹到逼宫的程度,结果被先帝撑着病体反杀,待把叛逆清除干净,发现年纪大点的儿子好像就剩六皇子了,更令人惊讶的是,六皇子的病似乎也好了。
于是,先帝撑着最后一口气,立六皇子为皇储,由首辅等重臣监国。
六皇子登基,伺候他的人飞黄腾达,鸡犬升天,翻身农奴把歌唱。
文渊阁试图把皇帝架空,对他们而言,皇帝就是东家,他们是管事,东家最好和吉祥物一样,不要对他们干活指手画脚。
而皇帝,非常不信任一个个脑满肠肥的管事,觉得他们中饱私囊,藏污纳垢,甚至对原本监察百官的锦衣卫也心存疑虑,他只信任自己人。要不是原东厂头子识趣,很快退位让贤,把东厂交给曹太监,皇帝会重新设立西厂,与其他两个机构打擂台。
皇帝极度多疑,他连后宫都只亲近乳母——忘了说,他把乳母娶了,尊为贵妃——虽然为了稳住文官集团娶了皇后,与之圆房并努力造人,但从未在皇后或其它妃嫔宫里留宿。
此时,面对这么个资深病患提出的陪/睡要求,姚晨的内心是拒绝的。
他心思通透,一瞬就明白了其中缘由。
“你不会信了那句‘得之可得天下’的鬼话吧?”
皇帝抿着嘴唇,目光阴沉,默认了。
他脾气暴烈,喜怒常形于色,了解他的人就知道他其实心思极重,真正露出的是冰山一角,而此时他这副表情,已经表示恼怒压抑到了极点。
“你恼火也要告诉我原因罢?”
“圣火典,朴嘉言练成了,朕没练成。”皇帝眼神写着 “都怪你”三个字。
“……”这也能算到我头上?
姚晨:“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真的,你也早得到我了啊!我给你卖命那么多年,早就是你的人了。”
所有预言都是模棱两可的,“得之”有好几种含义,到底是身体,爱情,还是忠诚?再说,得到尸体也是“得之”啊!
当时姚晨毫无隐瞒地把这个写进密报上奏,完全是抱着玩笑的心态,没想到别人都当真了,自己反而成了笑话。
“朕不能冒险,五年前你问朕喜不喜欢男子,今日朕许你再问一遍。”
姚晨气笑了:“难道因为一句莫名其妙的批命可以改性向吗?你当时可是对着我吐了!再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他万分后悔,那时候皇帝刚成年,年轻俊俏,懂事之后对他也不错,他就没忍住嘴上花花了几下。没想到这个雷埋了多年,到今天被引爆了。
想起往日情形,皇帝似乎自知理亏,摆摆手:“此事容后再议。”
姚晨看他勉强算是让步了,心里稍安,不再是一副炸毛的样子了。
殊不知他了解皇帝,皇帝也了解他,知道不能对他逼迫太过,二人默契地说起其它事情,表面达成和解,实际皇帝早已布置妥当。
皇帝如今玩弄权术的手段愈发纯熟,他一边厚赏了朴嘉言,将其升为南镇抚司副指挥使,镇守南京,就近监视江南谢家,一边派姚晨继续卧底,驻守无忧客栈。
一东南一西北,分隔两地,遥遥相望。
朴嘉言不知道皇帝暗中作梗,十分遗憾姚晨京中的亲戚不能接受他,又因工作调动不能与姚晨长相厮守而苦恼。
“我想想办法,”他还安慰姚晨,“莫要因为我与家人起龃龉,日久见人心,他们若是看我们情深意切,也会慢慢同意的。”
姚晨舍不得让小狼狗受委屈,气恼道:“我不要他们了!”
朴嘉言吻了吻他:“又说气话。”
朴嘉言打算把姚晨送到无忧客栈,再去南京,他请了假,皇帝也恩准了。
路程很长,也很短。
眨眼便是分离。
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只盼心心相印,天涯变咫尺。
瀚海落日,两人都不第一次见,但因为此时分别在即,又有彼此的陪伴而显得格外特别。
银白的光慢慢变黄,越来越暗,后来成了金黄,光线变得缱绻温柔,如情人间的对视。
太阳又下去了些,周边的云朵不多,由夕阳染成了金光闪闪的颜色,渐渐变成橘红。
两人依偎着,彼此身上都有层橙红的光,暖洋洋的,把心都烘得火热。朴嘉言手揽着姚晨的肩,也不知道是谁先主动的,他们的嘴唇碰到了一起。
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黄沙和一圆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