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时清放下心来,环在顾星逢腰上的双臂紧了紧,“那就好, 我还以为犯了错, 就不能跟你进洞房了。”
姚捧珠大口喝了半盏酒, 起哄道:“我听说凡人成亲都要闹洞房!我不管,我也要闹洞房, 我要看看这男人和男人,到底是怎么双修的!”
姚一成一听:“别喝了!看你如今成何体统!”
姚捧珠满不在乎,“你若嫌我,长白雪岭或者昆仑太虚顶随便找个男修士跟我合籍, 把我撵出去!”
姚一成瞪着她道:“你、你、岂有此理!”
“这不是你说的么?”姚捧珠奇道,“要不,找一个本派的俊俏小弟子也行,只是他们别嫌我年纪大。”
司马澜忽然把手中酒盏撂在桌上, 盏中泛出细密波纹。“师侄,你也醉了。”
不知怎的,这不轻不重的一句话说出来,方才张牙舞爪的姚捧珠,却忽然坐下了。仿佛同谁置气一般,端起酒盏一口气喝干净。
司马澜一只手在袖下蜷起,也不再说什么,闷头喝酒。
这一边气氛不洽,可另一边的朱砂梅下,躲到此间的顾星逢和鹿时清二人,却格外融洽,抱在一起一刻不曾分开。
顾星逢见过鹿时清的醉态。当初白团团附身宋扬,给鹿时清灌过许多神仙醉,鹿时清是耍一通酒疯之后,才肯睡去。今日鹿时清饮得少些,所以耍酒疯的时间会相应延长。
顾星逢并不反感鹿时清耍酒疯。相反,他其实很喜欢。
因为鹿时清在醉酒之后,会卸下平素端庄矜持的样子,露出原原本本的孩子气。此刻,他正把脸埋在顾星逢的胸口,嘟囔道:“谁也不许看,这是我和星星的洞房花烛夜……”
顾星逢哄道:“嗯,不让任何人看。”
“可是……”鹿时清仍是苦着脸,“如果没有人看,那些书籍怎么办?”
顾星逢问:“什么书籍?”
鹿时清:“就是写我们洞房的书籍啊。”
顾星逢:“……嗯?”
鹿时清一板一眼道:“我和怀虚什么都没有,可是那些书上写得天花乱坠,我自己都差点信了。如今我和星星结为道侣,什么都有,偏偏没有人写,不行!”
许是从小到大,他受白霄冷待,受丁海晏排挤,养成了事事忍让的性子,看似真诚愚笨,其实格外早熟。因此他醉酒之后,在顾星逢面前,才能直抒胸臆,撒泼耍赖。
这种在旁人那里绝对不会展现的姿态,令顾星逢非常满意,轻声问:“那你想如何?”
鹿时清道:“我要找个文采出众的人,把我们今夜发生的一切,都讲给他听,让他写出来,写成全天下最精彩的故事。”
顾星逢迟疑:“可今夜……什么都没有。”
鹿时清一把抓住他的手,煞有介事,“所以我们快去洞房啊,洞房之后就有故事写了。”
顾星逢觉得不大对。
若按照
鹿时清的意思,就是把洞房里做的事情写到书册上去……不用猜,都知道那些什么故事。
顾星逢承认,他有些想看……
但绝对行不通。
可是鹿时清却已经拉着他往水榭外走了,一边走,嘴里还一边念叨:“一定要好好表现,让星星高兴。”
明明是一副正经又纯洁的样子,却说出如此一言难尽的话来。
顾星逢脸颊有些热,碍于水榭中还有来客。他只得将鹿时清拉回来,“听话,等他们走了再说。”
鹿时清回身一看,恍然:“对对,还有好多宾客,不能冷落他们……嗯?真好,又有人来了。”
顾星逢愣了愣,他二人相熟的同辈与长辈全在这里,还有谁会来?
还未回头,先用神识探知。顾星逢立时转身,对来人冷声道:“你来作何?”
圣主由胭脂鬼搀扶着,翩然落在水榭边上。因此间有旁人,他神色是惯常的冷淡,看向顾星逢的目光却满是真挚,“我来给你道喜。”
顾星逢道:“你我非敌非友,不需如此。”
姚捧珠醉醺醺地站起来,“来了两个生面孔,咦,怎么又成了四个?”
司马澜也有几分醉,对圣主和胭脂鬼身上强劲的异族气息却很快感知,立时把姚捧珠拉坐回去。姚捧珠睁着眼睛,笑嘻嘻地道:“师叔?你为何也成了两个了?”
司马澜没有答话,只是看向顾星逢:“恒明,这是?”
顾星逢道:“两个在此借宿的路人而已。”
圣主神情一黯。
胭脂鬼正巴不得他二人撕破脸,也不劝解,直接道:“圣主,人家不领情,我们又何必热脸贴上冷屁股?还是回去歇着吧。”
“你自己滚回去。”圣主冷着脸推开她,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换了一种截然不同的谦恭口吻,“我手上没有好东西作贺礼,但这件东西,大抵你会喜欢。”
那是一个包裹起来的丝巾,只有半个拳头大。
顾星逢本想直接回绝,可圣主缓缓打开丝巾,露出包裹之物后。他脸色一变,“这是……”
“生花雪原的雪。”圣主庄重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带在身上。今夜你与道侣宴请宾客,我不便久留,将这抔故土送与你便离开。”
顾星逢一时无言,那抹无暇白雪映在他眸中,仿佛延绵成苍茫雪山。
鹿时清兴高采烈地倒了一盏酒,送到圣主身边,圣主无动于衷,胭脂鬼只得替他接下来,“圣主,您看这酒……”
圣主只是望着顾星逢,“这盏酒,可是你的意思?”
鹿时清醉眼朦胧,听的糊涂,“我的意思和星星的意思,有区别么?”
顾星逢脸上出现片刻的柔和,对圣主正色道:“是我的意思。”
圣主面色转喜,下一刻,又听顾星逢道:“这雪我不要。”
圣主一愣:“你难道不思念故土?”
“我思念故土,可以自取。”顾星逢道,“你却再也回不去。”
第125章 你爹不胆小
生花雪原有死去亡灵筑成的结界, 只有顾星逢才能进入,也只有顾星逢有底气说出这种话。
圣主沉默片刻, 道:“对,不是谁都跟我一样是个罪人,我竟忘了。”
他将那抔雪抱起来,小心翼翼送进袖中。似是有些局促,他将胭脂鬼手上的酒盏取过, 埋头便喝。胭脂鬼连忙道:“圣主尚未痊愈, 此时不宜豪饮啊!”
“多嘴!”圣主抹了一把嘴角,将空了的酒盏扔给她,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到了外沿既不停下, 也不飞身而起。
胭脂鬼手捧酒盏愣愣的看, “圣主, 当心栏杆……”
话音未落,只听扑通一声, 圣主整个人已经被四溅的水浪包围。
众人目瞪口呆,胭脂鬼慌忙前去捞人,鹿时清却一脸恍然,“他好聪明啊。”
顾星逢不解:“何出此言?”
“我觉得特别热, 正没处开解,他倒提醒我了。”鹿时清快步走到栏杆前,冲顾星逢回头一笑:“星星,我也可以。”
语毕, 水榭上又多了一人落水。
一炷香后,顾星逢坐在长凳上,怀中抱着浑身湿透的鹿时清,用灵力为他烘去身上水汽。
同样浑身湿透的圣主,则冷着脸坐在长凳另一端,胭脂鬼刚送了些掌风在他身上,他就皱眉:“鬼气森森,弄得我筋骨疼痛。”
胭脂鬼为难道:“可是圣主,我幽冥界人,只有鬼气啊。”
“我帮你。”姚捧珠施施然走过来,将手掌贴在圣主背后。
胭脂鬼感激道:“多谢。”
温和的灵力在周身流转,圣主眉目和缓,待要闭上眼,却听姚捧珠道:“有人伺候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对女孩子就不能温柔点?”
圣主眯起眼睛,眸中流出让万妖胆战心惊的寒光。
姚捧珠无所畏惧,“你看什么看,我可不是你的仆役,你不满意,我走开便是。”
“珠儿!”姚一成低喝一声,往圣主跟前凑了些许,“我这丫头口无遮拦惯了,您不要计较。”
不待圣主开口,姚捧珠便先撤了手,“父亲,你对师祖低三下四,对常松涛他们唯唯诺诺也就罢了,如今对着万妖界的人,你还是这样!怕他作甚?”
姚一成瞪了瞪眼,把姚捧珠拉到一旁小声道:“万妖界的人何等厉害!你可知这两日护着沧海一境的,就是万妖界之主!连恒明都不是他的对手,你又嚷什么?”
姚捧珠才刚回来,并不知这一段枝节,怔怔看向顾星逢:“师兄,我沧海一境风平浪静,不是你和师叔祖庇佑的么?和他万妖界又有何干?”
顾星逢垂下眼睑,“姚师叔所言属实。”
鹿时清用微凉的指尖触他眉心,“星星皱眉的样子很好看,但我不想你烦心。”
顾星逢点头,眉心却始终展不开。
圣主微微侧目,“阿凝的儿子,看在你的面上,我不会和他们计较。”
他虽大度,姚捧珠却高兴不起来,大声道:“难道,就任凭外人在我沧海一境,在我红尘界作威作福?”
姚一成喝道:“珠儿够了!你好歹是沧海一境的峰主,若换成寻常百姓家女子,在外面被人欺负又有谁人帮衬?你知足吧!”
“我为何要知足?”姚捧珠奇道,“爹,你是堂堂男儿,看我红尘界众生被践踏,难道就无动于衷么?”
“我就是气死,又能怎样?”姚一成大怒,“能救沧海一境,能救红尘界么?你爹就是这么一个窝囊废,能保住你就烧高香了!”
先前还只是虚张声势地呵斥女儿,
此刻是真正动了怒。众人头一遭见他如此,司马澜起身劝道:“姚师兄勿恼,师侄这是喝醉了。”
姚捧珠见姚一成气得满脸通红,酒醒了一半,正有些懊恼方才的言行,就听司马澜温声道:“你的雄心壮志没有错,但大敌当前,不能硬碰硬。今日大喜,不宜细说这些,明日大家再一起商讨计策。”
姚捧珠鼻子没来由一酸,“师叔,你总算肯理我了。”
司马澜却再无一言,走到一旁,为圣主用灵力烘衣。
姚捧珠深吸一口气,朝众人拱手,“各位,华阳不胜酒力,先与我父亲回去了。”
姚一成一直悬着的心,骤然落了地,也道声“告辞。”
顾星逢待要起身相送,姚捧珠摆手道:“不必了,师兄照顾师叔祖要紧。”说罢看向胭脂鬼,“我喝醉了,御剑不稳,这位妹妹可否送我一送?”
胭脂鬼不明用意,待要询问圣主,却见圣主一摆手,胭脂鬼便点了头,跟上姚捧珠。
不多时,衣物尽数烘干。司马澜起身对顾星逢道:“恒明,当日你与师叔走得急,落下一样东西,我今日交还你们。”
顾星逢与鹿时清望去,只见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白色面具。
又听他道:“丁师伯原是要扔了它,但我觉得,这本是师叔所有,就算要扔,也得是师叔自己决定。”
顾星逢接下面具,递到鹿时清面前。
这面具就像枷锁,连同白霄的条条框框一起,束缚了他几十年。
他低声道了谢,却没有接面具。
司马澜问:“师叔也要扔么?”
“不扔。”鹿时清低声道,“本就是我不好。”
先是落水,再是与旧物重逢,他因醉酒而致的少年之态尽数消失。到底是饱经沧桑,眼中不免显出几分沧桑来。
司马澜不明所以,顾星逢却知道他的意思,“你并不知情。”
放在从前,鹿时清大抵真的会扔了这面具,毕竟它带给他诸多不堪回首的过往。但如今,他只是一声叹息,“星星,你帮我收着吧。”
白霄的踪迹他不知道,白霄的行事他也不了解。此人留在世间的,只有一个接一个的谜团。
但他对鹿时清的保护和栽培,却是实实在在。
这面具是他留给鹿时清的东西,无论如何也要留着。
司马澜看在眼里,“物归原主,我也不叨扰二位了。”
鹿时清见他要走,忙道:“无殊留步,你和珠儿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
司马澜微微一笑,“自然有。”
鹿时清刚要问时,又听他接着道,“我是她师叔,她是我师侄,仅此而已。”
他不肯说,鹿时清反而更担心,“既如此,那司马家主他……”
“我父亲已经是仙门之耻。”司马澜平静地道,“我对他很失望。”
说罢,足尖一点,凌空而去。
鹿时清微微一叹。
谁都知道,司马纪对司马澜寄予厚望,当初还曾极力反对司马澜担任玉关峰主一职,唯恐操劳琐事,不能早日飞升。但如今,司马澜已经目睹常松涛为人,更知道他便来自长生界,又对司马纪的行为颇为抵触,不知是否会影响他飞升的初心。
鹿时清同时又感到好奇,既然长生界凌驾于红尘界之上,又不将红尘界众生当人看。那么昔日飞升到长生界的红尘界修士们,如今又过得如何?
是得到了梦寐以求的长生安乐,还是变得和长生界一样冷酷无情?
如今红尘界发生的一切,他们是毫不
知情,还是一起助纣为虐?
圣主忽然站起来,“那我也告辞了。”
鹿时清忙道:“你还醉着,不如等胭脂鬼回来再说。”
圣主望着水面,眼中有些朦胧。
他第一次喝红尘界的酒,不料后果如此不堪。但顾星逢并不欢迎他,此时别无他人,留下一刻,拘束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