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御剑而行,须臾便到了钱塘城内,在一条披红挂绿的街上停住。
此时已近中午,街上熙熙攘攘,街头传来香风习习。每家门前都有招揽客人的男男女女,唯独一座最高的牌楼没有。这牌楼上也没有艳俗的装裱,显得素净质朴,像是万花丛中的一根古木。
“走走走,就是这里。”宋扬吆五喝六,鹿时清和叶子鸣还来不及看清楼上的三个大字,就被拉了进去。柳溪柳泉倒是看清楚了,指着三个大字念:“暖、意、楼。”
“哥,这啥地方?”
“嗯……大澡堂子吧。”
一进去,便有有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挥着手帕迎上来,一身刺鼻香气熏得他们直皱眉。宋扬立马把她拽到一边,低声吩咐几句,然后带着一脸懵懂的四个人找位置坐下。
因是白天,大厅里人并不多,却个个偎红倚翠,形容轻佻。叶子鸣眉心拧着,“这是什么地方?”
宋扬笑道:“听曲喝茶的地方。”
鹿时清眨眨眼,这话似乎有点熟悉……
柳泉的脸有点红,左右看了看,叹道:“都说南方人含蓄,我咋不觉得呢。”
正说话间,正中央挂的帘帐被拉开,露出当中一个宽阔的台子。
台子上架着一台箜篌。
只这个空空如也的场面,便令整个大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停下动作和言语,巴巴往那里看。不多时,便有个白衣女子款款走出,冲台下施礼,继而坐在箜篌旁,调弦开奏。
像是水滴流泻般,乐曲在女子的轻拢慢捻下成了调子。叮叮咚咚,由慢入快,时而低沉时而高亢。
不用别的乐器伴奏,只一台箜篌清弹,其声便足以填满整个空旷的大厅。也无需女娘伴舞,这白衣女子轻抬眉目,眼波流转,便是此刻最美的风景。
叶子鸣本来既不耐又不悦,在一小段箜篌入耳之后,他脸上浮出些许惊艳,侧耳认真聆听。
女子弾了前调之后,启唇开唱。声音清澈曼妙,宛如天籁。
鹿时清一个字一个字辨别,听出她唱的,乃是一首情诗:
既有月,何有风。
风吹云来无月明。
既有花,何有冬。
冬至雪来无花踪。
既有君,何有情。
君已寻仙沧海中。
此情寄于长江水,
岁岁年年流到东。
歌词写得哀婉,调子谱得绝艳,已经有姑娘拿帕子擦拭眼睛了。一曲唱罢,厅中寂然许久,方才有人喝彩,鼓掌声连绵不绝,如同雷动。
鹿时清抬头看看,吓了一跳。他们来的时候,这里还有一小半位置空着,到白衣女子唱完,底下已然是满坑满谷。
女子微微一笑,起身道了个万福,飘然退场。
有人恋恋不舍地喊:“再来一首吧!”
可是女子已经离开,仿佛天女登仙而去,台上再无踪迹。方才迎他们进来的中年女子走出来,笑眯眯地道:“这首《既有月》乃是新曲,我们钱塘大才子宋灵璧填的词。各位若是喜欢,明日再来。”
又有人喊:“一定会来!小静仙弹什么我们都喜欢!”
鹿时清倒抽一口凉气。
小静仙!
……宋扬居然把他们带到暖意楼来了!
叶子鸣拍案而起,怒视着宋扬:“你……你……岂有此理!”
宋扬嘿嘿笑道:“叶子师兄,我是想让你摒除成见,小静仙卖艺不卖身的,没有那么不堪。”
叶子鸣脸上白了又红,在意识到身处何地之后,他眼睛都不知往那放了,低着头急匆匆往外走,还不忘拉着鹿时清。柳溪柳泉面面相觑,也快步跟上。柳泉还嘟囔着:“我还当钱塘民风奔放,敢情他是带我们逛窑子。”
宋扬不理会他,快步去拉叶子鸣。岂料,叶子鸣反手一拳打在他脸上,宋扬猝不及防,仰头跌倒,砸倒了身后的桌子。他顾不得疼,爬起来继续追赶叶子鸣。
“有人打架!”“又没有人管啊!”
随着周围的嘈杂声,几个彪形大汉拎着棒子围过来,“敢在暖意楼闹事,好大的狗胆!”
叶子鸣正没好气,一见对方的棒子挥过来,把鹿时清推到一边就开打。他们这些修真子弟,自小在山中长大,自带一股不沾尘世的天真。柳泉摩拳擦掌,也扑过去帮忙,柳溪一开始还拉架,可根本拉不开,站在原地扶额叹气。
凡夫俗子根本不是修士的对手。明明是叶子鸣追着汉子们打,可宋扬捂着脸,连声喊:“敢动他一下,小爷打断你们的腿!”
最后大汉们全避开,宋扬才凑过去,“叶子师兄,你要没打够,再来打我消气啊。”
他脸上红了一大块,叶子鸣别开头,“走开。”
宋扬叹了口气,“我知道,静晗圣女是你们昆仑太虚顶的大前辈,我不该拿她比小静仙。但你方才看见了,小静仙技艺不凡,我们世俗之人只知道静晗圣女长得美丽,箜篌超群,不知道怎么夸。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谁好看,谁箜篌好,谁就像她。不是辱没她,而是想让红尘界记住她。只不过这些像她的人里,小静仙恰好是烟花女子罢了。”
他语气诚恳,态度谨慎。叶子鸣道:“哦。”
宋扬小心地问:“哦……是什么意思啊?”
叶子鸣淡淡道:“就是我明白你的意思,方才那一拳,是警告你今后别再带弟子们来此。”
“这么说,你不生我的气了?”宋扬惊喜起来,但看看墙角虎视眈眈却又不敢近身的大汉们,又不敢确定,“可是你为何还要打他们?”
叶子鸣冷冷扫过墙角,眼锋逼得大汉们往后一缩,“就是因为这些人为虎作伥,才让清白女子身陷此处。但世道如此,我改变不了什么,只能打他们出气。”
宋扬呼出一口气,心上无比轻松。他报上自己的名字,让毁坏的物件记到宋灵璧的账上,然后就要带着几个人离开。可随即他就傻眼了。
鹿时清不见了。
叶子鸣也怔了怔,“方才我将他推到一旁……如今跑去何处了?”
柳溪肃然道:“这地方太乱,得麻溜找。”
第30章 风起雨未歇
殊不知, 都是鹿时清这张脸惹出的事故。
叶子鸣打架前将他推在一边,而他也很有眼色地往后退退, 一则避开攻击,二则避免添乱。
这些大汉言行粗鄙,平日里大抵没少欺负姑娘,叶子鸣教训教训他们,也无伤大雅。况且叶子鸣不是那种乱来的孩子, 他放心。
然而他只顾着看热闹, 却忘了周遭看热闹的都是些什么人。那些脂粉客本是来找粉头的,对于皮囊美丑相当敏感,当下便有人直勾勾盯着他道:“你也是来嫖的?”
鹿时清摇头,“不是啊。”
他穿着宋扬给他找的衣服, 面料上乘, 那人了然道:“春意楼没有小倌, 你是跟着主子来玩的小白脸吧。”
鹿时清最在乎作风问题,顿时正色:“这位先生, 我是来听曲喝茶的。请你不要胡言乱语,会污蔑干部……不,会污蔑我的名声。”
“听曲喝茶?你当爷是傻子吗?”那人嗤笑着,就伸手来捏他的脸。
系统急道:“你这傻白甜, 还讲什么道理,快跑啊!”
鹿时清转身就跑。脚步略慢些,那人便扯掉了他的头巾。他散着头发,本来想往宋扬那里去, 可是人来人往,把他挤到了看台旁的一个房间前,房门虚掩着,他一个趔趄就进去了。
系统赶紧说:“别看!”
鹿时清捂住眼睛,修长的手指盖住了大半张脸。他明白系统的意思,青楼房间的用途,基本只有一个,说不定此刻正在进行少儿不宜的画面。
可是屋里静悄悄的,须臾之后,才有人慢慢地道:“你这姑娘倒是主动,可惜我今日只要小静仙,且回吧。”
鹿时清觉得这人声音有点熟。
他甩开盖住脸的头发,露出两只眼睛看过去。
居然是宋扬的堂兄宋灵璧,他手里拿着一壶酒,随意地靠在榻上。旁边还有个青衣男子,正站在案前埋头写字。他二人这副光景,就好像此处是文人骚客的书院,而不是青楼。
宋灵璧见鹿时清露出半张脸,也是微微一愣,继而面露欣赏:“青丝如瀑半遮面,情态绝佳。明日再来,我一定留下你。”
系统在他的脑海中勃然大怒:“大嘴巴扇死他,流氓!”
鹿时清也听不下去了,放下袖子,露出全脸,“宋扬的堂兄你好,是我,不是姑娘。”
屋内又静了。
写字的青衣男子抬头看了看,忍俊不禁,蘸了墨汁继续写。
宋灵璧略坐直了些,打量着鹿时清:“原来是你,可惜,可惜了。”
鹿时清不解:“可惜什么?”
“可惜我不是断袖。”宋灵璧叹息,“这幅好模样,不知要便宜了哪位姑娘。”
鹿时清被这恬不知耻的话惊到了,偏偏宋灵璧眼神直通通的,并不腻歪,竟不像在揶揄,倒像真的在惋惜。
青衣男子收尾搁笔,无奈摇头:“若灵璧兄是断袖,令姐必然打断你的腿。”
“那我真是怕得要死。”宋灵璧笑着起身,取下桌上的空杯斟满,走到鹿时清跟前,“来,尝尝钱塘的神仙醉。”
鹿时清酒量特别差,赶紧摆手:“不用了谢谢,我……我去找宋扬。”
“不急。”宋灵璧表情愉悦,“我如何招呼,他都不肯来,今日却带你破例。我这做兄长的,必须敬你。”
上梁不正下梁歪,宋扬进青楼胡混,居然让宋灵璧这么高兴。鹿时清想要解释,让宋扬破例的另有其人。可是宋灵璧径自拉着他的手,往里塞酒杯,可酒杯刚碰着他的掌心,就听宋灵璧轻呼一声,脸上闪过一丝痛
楚。
酒杯砰然落地,摔成几片。
与此同时,微微风动,人影闪过。只见方才执笔写字的青衣男子已经挡在宋灵璧身前,皱眉问鹿时清:“你对灵璧兄做了什么?”
他手里的笔,已经换成了一把短剑。虽然并未指着鹿时清,剑身却已经出鞘一半。
鹿时清喉咙里咽了咽,慢慢举起一个白乎乎的东西:“对不起,可能是小兔子不喜欢酒味,所以……”
“兔子?”青衣男了愣了愣,默然收起剑,“失……失礼了。”
宋灵璧看看自己手背上的两颗齿印,再看看鹿时清手上炸着毛的小白兔,哑然失笑,“常言兔子急了会咬人,今日算是领略了。”
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宋扬和叶子鸣闯进来,瞧见披头散发的鹿时清,都被吓了一跳,叶子鸣立马抓住他的袖子,紧张地问:“有人欺负你了?”
鹿时清摇摇头,指着外面道:“还好,只是被人拽掉了头巾。”
叶子鸣一听,把他拽到门口,“是谁,指出来。”
鹿时清眯眼找了一会儿,看见方才调戏他的人正抱着个姑娘,坐在花厅一角上下其手,一脸淫笑。他指了指:“就是那个人。”
“看着他。”叶子鸣把鹿时清往宋扬身边一推,直奔过去,将那人一脚踹翻在地。管事的见是叶子鸣,也不敢再拦着。
宋扬不由摸摸自己方才被打的脸,感激不已。“叶子师兄,对我太温柔了。”
宋灵璧施施然走过来,一副很懂的表情问他:“阿扬,今日体验如何?”
叶子鸣收拾完那个登徒子,正在回来的路上。宋扬立马后退一步,保持距离,“听曲喝茶罢了,还能如何。”
那青衣男子将写好的纸张拿在手中,也走过来问:“阿扬,你脸怎么了?”
宋扬看见他,脸上有瞬间的不自然,“修哥也在啊,我……刚才不小心碰的。”
“我打的。”叶子鸣回来恰好听见这句,便主动坦诚。
宋灵璧挑眉,青衣男子正要开口,宋扬赶忙道:“都是我不好,叶子师兄教训的对。修哥,这是我在沧海一境的师兄叶子鸣,叶子师兄,这是我修哥,百里坞的程修。大家都是自己人,嘿嘿。”
鹿时清这才知道,原来青衣男子就是宋扬念叨的修哥。他既姓程,又和宋灵璧他们相处得不卑不亢,应该是程家嫡系子弟。
程修和叶子鸣各自打过招呼,柳泉和柳溪也寻了过来,免不了又是一番介绍,一时间江淮软语夹杂着东北口音,格外热闹。鹿时清看见程修把宋扬拉到一边,不知在问什么,宋扬的神色有些复杂。
忽然,柳泉惨叫起来,又蹦又跳。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宋扬走过去问:“你怎么了柳泉。”
柳泉仿佛看到了救星,一下子窜到他身上,“贼拉大一只虫子!哎嘛老吓人了!”
众人低头一看,果然地上一个拇指大的蟑螂快速移动,溜着墙根往门槛处前行。
柳泉激动地指着它道:“快!麻溜给整走啊!”
话音刚落,一只小巧的绣花鞋便踩在蟑螂上,轻轻碾动。待收足时,蟑螂已经由一只变成了一片。一个白衣美人迈着莲步走进来,冲众人盈盈下拜:“小静仙见过各位。”
方才台上拨弄箜篌,妙语清歌的仙子,居然能面不改色地踩死一只大蟑螂。
柳泉擦了把汗:“彪悍,比我这老爷们儿都彪悍。”
宋扬无语:“先从我身上下来行么老爷们儿?”
柳泉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盘在宋扬腰上,所有人都用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他,顿
时闭了嘴,乖乖下来站到柳溪身边。柳溪嫌弃地推他一把,他也无动于衷,红着脸看看小静仙,又无地自容地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