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婆一家老实巴交,也极其信任孳生娘娘,自然同意这么做。他们择日请了程家家主程肃,连同邻里乡亲一起到孳生娘娘庙,焚香上供后,取纨绔子弟的血,洒在神龛底下。
然而令所有人意外的是,纨绔子弟的血,写出来的居然是“处子之身”。再取女孩的血来验,却是“有行房史”。
当下纨绔子弟一家反咬一口,说女孩自己不洁,却勾引他儿子,还要污蔑他们名声。
这罪过不小,程肃便责令女孩浸猪笼,无论她如何喊冤,如何哭泣,最终还是被扔到钱塘江内,香消玉殒。
此时人们都赶去庙里了,老婆婆终于得以隔着笼子触碰到孙女冰冷的身子,她抽噎着道:“连孳生娘娘都帮着恶人,你们说说,还有什么能信的啊?”
鹿时清沉默了。他本来想说,相信自己,只要问心无愧,何须别人评断?
……但不合适,因为别人的妄自评断,已经让女孩冤死。这不是一句清者自清就能解决的事,众口铄金,可以杀人。
叶子鸣走过来,一字一句,“我们会给你一个公道。”
老婆婆抹了脸上的浊泪,抬头道:“这位小哥,快别说笑了。孳生娘娘在百里坞将近二十年,谁能动摇她的地位。你们得烧高香,感谢老天让你们投成男身。这世道……就不是给女人活命的。”
柳泉愤愤道:“啥玩意就不是给女人活命的?那孳生娘娘不也是个娘们儿?我就不信了!”
鹿时清本来是要用他端正的三观来评理的,可这地方毫无三观可言,道理根本没用。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想了很久,才对叶子鸣几个道:“你们如果有多余的盘缠,就给这位婆婆一些,帮她安葬孙女吧。没有的话,就算了哈。”
就算同情心再泛滥,也不能道德绑架别人做什么,帮谁都要力所能及。
叶子鸣直接从钱袋子里掏出一大把,给了婆婆,柳泉柳溪也照做了。老婆婆赶紧道:“太多了,不用的……”
可是鹿时清等人已经匆匆往树林里去了。
“真是好人,你们会有好报的。”老婆婆忍着眼泪,趁着暂时没人阻拦,连忙将孙女的尸身拖离江畔。
鹿时清他们来到孳生娘娘庙,果然看见神龛上的泥胎被砍掉了头,身上也被利器割得伤痕累累。愤怒的香客们将一个人按在地上,拳打脚踢。
那正是宋扬。
宋扬虽有拳脚,可他不愿伤人,一时间只是躲闪,身上免不了挨几下。他抬起头盯着神龛,眼中满是愤恨:“都放开我!我要砸了这个害人精!”
来到百里坞后,他先去程家,一看到宋瑛的脖颈上的致死勒痕,整个人瞬间崩溃。他温柔的姐姐,昨日还在嗔怪他没有保密的姐姐,就这样失去声息,变成一具冰冷的死尸。
什么头胎生女无益,什么怀的是女胎必须打掉,什么孳生娘娘,全都去死!
他直奔孳生娘娘庙,拿剑一通乱砍。
结果惹了众怒,香客们打他还不够,竟有人拎起一块泥胎的碎片,往他头上砸。
然而没有得手。那碎片被一脚踢飞,叶子鸣落在宋扬身前,持剑对着逼近的人群,“都滚开,不许伤他。”
“他毁了孳生娘娘的宝相!他该死!”人们暂时不敢近前,气焰却丝毫不减,眼中全是杀意。
正相持间,忽听得外面有人喊:“程家主来了!”
“请程家主做主,为我们主持公道!”“一定要严惩这个贼人!”仿佛是来了救星,香客们口中叫嚷着,水泄不通的人海立刻腾出一条道。
趁此机会,鹿时清和柳泉柳溪也连忙跑到宋扬身侧站定。
有三个人从门口走进。其中两个年纪稍大,蓄了细细的胡须,还有一个年轻的,眉目倒有些像程修。三人俱是身穿锦衣华服,举手投足皆带贵气。
这三人看见宋扬的刹那,表情其实并不惊讶,好像已经知道了一切。但随即,其中一个就作出错愕的表情,“阿扬?你怎么作出这种事来?”
宋扬在叶子鸣和鹿时清的搀扶下站起来,一身灰也不拍,指着神龛道:“程伯伯,等我砸完这个破庙,就去你们府上赔罪。”
那个像程修的年轻人赶紧上前拉住他:“阿扬别闹了,快给我父亲和香客们赔罪。”
“我不,远哥。”宋扬推开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继续劈砍神龛,烟尘四起,“今日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与梅花洲无关。”
叶子鸣横眉挡在众人和宋扬中间,任他撒野。鹿时清打量着这三个人,程家主就是程肃,宋扬称呼远哥的年轻人,应该就是程修的哥哥,程家长子程远。
那另外一个中年人又是谁?怎么瞧着,在百里坞一手遮天的程肃,对他还有三分敬意。
眼看着神龛被宋扬劈得更秃了,香客们暴怒,却又不敢当着程肃的面造次,只得哀求程肃阻止宋扬。程肃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中年人,中年人淡淡一笑,竟生出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阿扬。”中年人唤道。
宋扬头也不回:“你是谁。”
中年人道:“我是桃叶渡的司马纪,你还记得吧?”
宋扬依然没有停下动作,但语气明显恭敬许多。“原来是司马伯伯。”
鹿时清了然,系统说过,司马纪是桃叶渡司马家的家主,也是玉关峰峰主司马澜的父亲,在江淮三大家族里最有威望,由于醉心修行,他很少出门与人来往。
今日居然破天荒的,跑到百里坞来了。
“当年吃过你的满月酒,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被宋扬轻待,司马纪丝毫没有不悦,微笑着看向鹿时清和叶子鸣等人,“这三位蓝衣少年,想必是沧海一境的高徒?”
叶子鸣和柳泉柳溪抱拳道:“正是。”
“我儿司马澜,是玉关峰峰主,仙号无殊子,今后几位若有需要,可以请他照应。”司马纪温声道。他脸上虽有岁月痕迹,可浑身透着股仙气,与周遭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
叶子鸣点头:“多谢。”
鹿时清心想,眼下众怒未平,司马纪却公然寒暄。此人活了这么大年纪,不会这么没眼色吧?
怎么有种阴谋的意味?
下一刻,司马纪就看向了鹿时清:“那这位又是何方高人?”
身份特殊,不能高调。鹿时清忙道:“我不是高人,我只是宋扬捡来的……跟班。”
“无门无派?”
鹿时清点头:“对,无门无派。”应该不会有人理会一个没有身份的小人物吧。
果然司马纪笑了笑,别开脸,和程肃低语起来。也不知说的是什么,程肃一边听一边点头,一副言听计从的模样,随后,他便让程远送司马纪离开此处。
程远有些犹豫:“父亲,我……”
程肃一瞪眼,他就唯唯诺诺地走到司马纪身侧:“司马世伯舟车劳顿,请到鄙府暂歇。”
司马纪颔首,随他离开,转身的瞬间眼角余光扫过鹿时清,其中莫名带着些同情。
鹿时清则是低着头,正在认真思考,宋瑛前脚刚死,司马纪后脚就到,莫非是程肃特意请他来的?
忽然阴影逼近,抬头便见程肃眯着眼,站在了他的面前。
鹿时清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您有什么事?”
“明知故问。”程肃冷笑,指着鹿时清,面朝众香客道,“一个无名妖人,居然敢挑唆宋家公子和沧海一境的高徒在此胡闹,其心可诛!”
鹿时清愣了,什么意思?这人说话怎么颠三倒四?
不少香客却信了,立刻便愤怒地看向鹿时清:“你这妖人,为何要毁了娘娘宝象!”
鹿时清被这些杀人的目光吓了一跳,本能的摇头:“我没有。”
神龛已经夷为平地,宋扬收起剑,快步走过来:“程伯伯,此事与他无关。”
叶子鸣和柳溪柳泉在一旁点头附和。
程肃却仿佛没听见,痛心疾首地道:“各位听听,这些仙道少年被蛊惑至此,竟还替这个妖人说话,断然留他不得。” “不能留!”“杀了他为娘娘报仇!”“要为娘娘重塑宝象,用妖人的血祭天!”
香客们嘈杂起来,仿佛满怀的仇恨找到了突破口。
宋扬急切道:“程伯伯,他是无辜的,他根本不知道我要毁庙。”
叶子鸣慢慢摇头:“没用的,难道你没发现,他是故意这么说的么?”
鹿时清也终于用他那有限的想象力,弄清了其中逻辑。
宋扬是梅花洲的人,叶子鸣他们是沧海一境的人,就算犯错,程肃也一个都惹不起。可他毫不作为,就会失去威信。只能把过错推在自己这个小透明身上,来平息众怒。
好厉害,正经人绝对想不出这种办法。
鹿时清紧张起来。
……怎么办,看这个势头,程肃必须要自己做这个背锅侠,被拎出去血祭孳生娘娘。
他死了不要紧,可他用的是原主的命。
叶子鸣和宋扬已经一左一右地牵起他的手,宋扬道:“我们和这些疯子说不着,走,咱们回梅花洲。”
可他们刚迈步,还没走到程肃身边,就见程肃一扬手,将一股粉尘洒向他们的口鼻。
他们猝不及防,也没料到堂堂程家家主会使下三滥的手段,顿时被洒了个正着。
鹿时清只觉天旋地转,率先没了知觉。
第33章 杀身记忆现
潮汐涨落, 声声入耳。
身体陷于一片湿冷之中。
鹿时清只觉眼皮沉重,动弹不得, 周遭浮波流淌,水汽咸涩。
又是那个梦?
不,系统说他不会做梦。
是记忆。
他努力睁开眼睛,昏花闪烁的视野里,映着一个提剑的颀长身影。
由于夜色深沉, 一时未能看清对方的表情, 只有对方森然的语声回荡此间。
“师尊,一报还一报,受死吧。”
对方说罢,举剑朝他猛冲。他悚然要躲, 却仍是动弹不得。
剑未至, 剑气已先逼近。
“青崖!”
这两个字虽然清晰有力, 却不似人声,更像是动物硬挤出的叫声。
紧接着, 便是剑气划破皮肉的声响。尖利的悲鸣传入天际,似是有个毛茸茸的东西一晃而过,随即直直的跌落在地。
鹿时清想看看那是什么,却骤然浑身一震, 喉中不可抑制地发出痛吟,登时喷出一口血。
——剑锋刺入他的心房,剑柄握在对面那人的手里。
“白团团这畜生,给你挡下了剑气, 但……亦是无用。”那人语气平静,手却在抖,剑也跟着微微颤抖。这一来,他胸前的伤口更加疼痛难当。
浅海处礁石嶙峋,当中躺着一只垂死的白狐。它胸前被剑气刺穿,伤口直入后背,血液沿着礁石纹路汨汨流进海中。它一动不动,四肢偶有抽搐,气若游丝。
鹿时清想站起来,想抱着白狐逃跑,可惜做不到。正惊惶间,他听见自己开了口,声音在强劲的海浪拍岸声中,显得有些虚。
“怀虚……你救救团团。”
握剑的人却道:“此时此刻,难道师尊不是该求我放过?”
鹿时清看着他,“那你……会答应么?”
男人一阵沉默,手抖的更厉害了。他似是不敢看鹿时清,却又不得不看。深邃如夜的眸子里,只有三分不忍,剩下七分全是恨。
但已经比刺剑时的完全狠厉强上许多。
“裴戾,我……不能死。”鹿时清感到自己随时都要断气,却还是强撑着把话说完,“封印……我要去荣枯泉……”
鹿时清明了,这是原主被杀的一幕,这个男人便是逆徒裴戾。
毕竟是有过“亲密接触”的人,鹿时清忍不住趁着原主的视线细细打量。
他眉峰凌厉,瞳色幽深,当中夹杂一抹血红,像是蕴藏岩浆的深谷,就算穿了身沉稳的蓝色,也盖不住由内而外的疯狂与狠厉。是和他那冷淡徒弟顾星逢,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
鹿时清算了算,裴戾进沧海一境时仅有十四岁,杀师时已经三十八岁。这期间,他在天镜峰做了二十四年弟子,甚至还当了别人的师尊。可他面目近乎扭曲,浑身散着肆意的邪气,全然不似清心寡欲的修仙者。
他凑近了道:“那你求我啊。”
鹿时清的血往外流,周遭的海水被染得发紫。他望向远处的天镜峰顶,有些急了:“……求你,让我去荣枯泉……”
裴戾原本一脸期待,可鹿时清真正求了他以后,他却由失望到愤怒,一把揪起鹿时清脑后的头发,强令鹿时清低头,“师尊,看清自己现在的样子,你难道一点都不怕?还想护着所谓天下苍生?”
鹿时清望着被刺透的胸口,不说话了。
海水流动,带走他的血液、体温,乃至他的命。
裴戾的表情狰狞起来,冷笑:“当年为了天下苍生,你杀我满门,今日
为了天下苍生,你却被我毁了一切,甚至开口求我……真是讽刺。”
鹿时清的头这一低下去,便再没抬起来。他的眼睛半开半阖,意识渐渐朦胧,却还在说:“求你。”
裴戾眼中红光闪动,握着剑柄的手险些再入几寸。
可他咬牙克制着,一点点地将剑从鹿时清胸前抽出。
“我不能死……求你……”鹿时清慢慢倒在海边崖壁上,仿佛只会说这几个字。
剑锋上的血迅速冷却,滴进海里倏忽不见。
裴戾望着他被海水打湿的侧脸,表情阴晴不定。“好……很好,那我给你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