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顾星逢眉心微动。
司马家才刚接下江山城的百里坞,司马澜便赶往钱塘,不知是不是与梅花洲有关。
世人都有野心,司马澜平素宛如闲云野鹤,看似并不理会家事。
他贸然撇下沧海一境赶往钱塘,很可能是钱塘出了大事。
正思索间,丁海晏不耐烦地开了口:“恒明,裴戾既已成了尸王,贻害不小,直接焚化便是。至于带回沧海一境,惊动这么多人么?”
顾星逢盯着丁海晏:“即是师尊遗体,当落叶归根。”
姚一成对丁海晏道:“是啊师尊,师叔青崖君只有这一个徒弟,总不能胡乱扔在外面。”
丁海晏瞪他一眼,他便低下头,一个字也不敢再说,姚捧珠在一旁看得忍不住摇头。
丁海晏又对顾星逢冷笑:“我不过随口一说。你既然将我们都叫来,想必不只是带回沧海一境安葬,这么简单。”
“不错。”顾星逢点头,“师祖之死,对外宣称是诛邪卫道,真实原因却并未明朗。下一步,便是搜齐师尊魂魄,使真相大白,还师祖一个公道。”
姚一成和姚捧珠对视一眼,深以为然的点头。姚一成还叹着气道:“师叔一生孤苦,好不容易收了个徒弟,却还……只希望师叔的死,不要和裴师兄扯上关系,否则……师叔也太可怜了。”
与姚一成的唏嘘不同,丁海晏面上无波,只淡淡道:“恒明,这些年你深居简出,只怕那些传言你没听过吧。”
姚一成愣了愣:“什么传言?”
姚捧珠却是面露难堪:“师祖,那都是下三滥的人编出来的,青崖君不是那种人。”
“你如此笃定?你和青崖有过多少交集?”丁海晏问她。
姚捧珠比顾星逢小十多岁,青崖君死的那一年,顾星逢才满十八,姚捧珠更是刚记事。记忆中,有个戴面具的人抱过自己,眼睛笑起来像新月一般,说话声音又温柔又好听。
这便是姚捧珠对青崖君仅有的印象。
姚捧珠微微低下头:“我相信青崖君……若青崖君人品不好,逸天君也不会将掌门之位传他吧。”
丁海晏蓦然一拍桌子,“那是师尊没有料到,他这逆徒后来会做出那等事来!他和裴戾合籍,总不会是假的!你等还要为他开脱到何时?”
“够了。”顾星逢面色骤冷。
偌大的正殿里鸦雀无声,众人见掌门难得露出怒意,都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
丁海晏却不以为然,淡淡道:“行了,人死为大,我这做师兄的也不再苛责他。恒明你说说,你究竟有何打算。”
“在集齐师尊魂魄前,他的遗体暂留天镜峰。”顾星逢看向丁海晏,“师祖青崖君的死因关系重大,日后还需诸位配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恒明,你说话便说话,为何独独盯着我?”丁海晏脸色一沉。
姚捧珠忙道:“师祖息怒,您是这里资历最高的,掌门师兄自是要头一个问询您啊。”
“是么?”丁海晏冷笑,“我看未必吧。”
“心中无鬼,何惧人看。”顾星逢随他揣测,垂着眼睑起身,“诸位且回。”
“恒明,你……”
丁海晏被沧海一境捧了这么多年,就算顾星逢少言寡语,也不会和他硬碰硬。可近来却十分反常,顾星逢似乎越来越不买他的帐了。
姚一成笑呵呵地凑上来:“师尊,请移驾到丹阙峰坐坐,弟子又有了新制的丹药。”
丁海晏冷哼一声,拂袖起身。
姚捧珠见他二人一前一后离开天镜峰,也微微叹息着站起来,对顾星逢道:“掌门师兄,我问过子鸣,听说百里坞前些日子不太平,裴师伯缘何会死在那里?”
顾星逢往屏风后看了一眼,走下玉阶,“幽冥界的人将他做成活尸,但他的死却与幽冥界无关。”
“是啊……幽冥界的人来到红尘界,这不是好兆头,希望不要带来什么祸患。”姚捧珠道,“那裴师伯是因何而死,掌门师兄可有头绪?”
顾星逢看向门外的纷飞落花,“多半,与多年前围剿邪修有关。”
姚捧珠不明白他这个揣测从何而来,待要再问时,忽然司马澜从天而降,行色匆忙。
姚捧珠忙迎上去,司马澜也来不及和他打招呼,快步进殿,沉声对顾星逢道:“梅花洲出事了。”
鹿时清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扇屏风后,不远处的有几层台阶,当中放了个玉质的座椅。
他还没来得及疑惑自己缘何会出现在这里,脸就先热起来。
他记得,昨晚做了一段很长的梦,早上起来就中邪了似的找顾星逢,见面还往人怀里钻。
好在顾星逢没有生气,任他胡作非为。
……不过,多半是看在青崖君的面子上,才对他这么宽容吧。
这个屋子很大,静悄悄的,鹿时清试探着下床,脚刚着地,就见屏风边缘人影晃动。
顾星逢出现在玉阶前,询问他:“你醒了?”
“……嗯。”鹿时清像根木头似的站在原地,他一向在顾星逢面前放得开,此时却局促得不行。
但他心存侥幸,顾星逢如此淡定,想必是不会追究他的所作所为的。
然而,顾星逢一步步向他走来,表情的确淡定,开口却是:“方才可有梦到我?”
“……啊?”鹿时清浑身一震,忙道,“没有,我就没有做梦。”
顾星逢点头,又问:“此刻,脑子里可还想着我?”
眼见他已来到面前,鹿时清不由后退一步,“不想了。”
顾星逢再点头,脚步未停,“可还要抱我?”
“……不、不要了。”鹿时清连声道,“星星对不起,我也不知道那会儿在发什么疯。”
顾星逢终于站定,可鹿时清已然退无可退,靠在墙壁上,险些窒息。因为顾星逢俯下身,两个人的脸距离颇近,仿佛鹿时清一抬头,就能亲着顾星逢的嘴。
可是顾星逢却依旧没有放过他,还在问:“你还想不想……”
鹿时清欲哭无泪:“不想了,什么都不想了。星星,我真的已经好了,我向你保证。”
顾星逢抓起他的一只手。
鹿时清全身绷紧,今天顾星逢的手是暖的,和往日冷如寒冰的手截然不同。
……顾星逢要对他做什么?
鹿时清盯着顾星逢的脸,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如过三秋。
终于,顾星逢放了开他,带些释然道:“的确已经痊愈。”
原来,顾星逢是要
给他把脉。鹿时清出了一头汗,把脉就直说啊,问那一堆话,害他差点以为,顾星逢也要跟他一起疯了。
鹿时清擦着额头,回想方才自己那副傻样,忍俊不禁。
既然是顾星逢让他“痊愈”的,那顾星逢肯定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待要问问顾星逢,自己得了什么病,又是怎么治好的,需不需要再治疗一下巩固巩固。
可不等开口,顾星逢先把他按坐在榻上,轻声和他道:“告诉你一件事,但你要做好准备。”
鹿时清盯着他的神色,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是坏事么?”
“对。”
鹿时清定了定神:“你说吧,我没事的。”他觉得,坏事也不过是找不到裴戾的魂魄,让他当一辈子废人。不过,有系统和顾星逢在,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就在昨夜……”顾星逢似是发出一丝叹息,低低地道,“梅花洲的宋家,被灭门了。”
第50章 卷轴招虎狼
微雨, 梅花洲。
朱砂梅落尽,铺满道路, 与泥泞混作一团。
如此天气,往日鲜少有人外出。此时宋家大宅外,却围了不少人。里面一层,统一穿着素淡服制,外面一层, 则是驻足观看的闲杂人等。
但无论是谁, 手里都打着伞,毕竟天气微凉,衣服被雨沾湿还是会冷。
只有宋扬一个,跪在破碎的大门前, 木呆呆地向里张望。一日之前, 这还是富丽堂皇的宋家。此刻, 却是一半断壁颓垣夹杂着灰烬,一半空荡荡的厅堂沾着污血。
司马纪身后跟着撑伞的家丁, 两个一前一后走到他跟前,劝道:“阿扬,你司马师叔已将昨夜的事报给沧海一境了,各门各派必会给宋家惨死的各位讨个说法。淋雨不利伤口恢复, 且起来,去包扎吧。”
宋扬额上的血痂本已凝固,被雨水一淋,又汨汨出血, 他却像感觉不到疼,更听不见别人的话,无动于衷。
宋灵璧踉踉跄跄跑过来,见着他,一把拽住:“阿扬,你没事吧!”
司马纪在一旁欣慰道:“灵璧总算醒了,万幸,宋家多了一个生者。”
宋扬死水般的眼睛终于动了动。
宋灵璧颤声道:“阿扬,听哥的,快去治你的伤。”
“我……凭什么听你的?”宋扬开了口,声音沙哑干涩。
宋家一门死绝,宋灵璧便是宋扬唯一的亲人,宋扬一开口,却是说出这样的话,听者无不诧异。
但宋灵璧仿佛预料到了他的态度,重复道:“去,包扎伤口,一切……随后再说。”
宋扬突然暴怒道:“不!我现在就要说!”他把宋灵璧推了个趔趄,红着眼站起来,“都是你……宋灵璧都是你!我以前只觉得你游手好闲,现在才知道你是天下第一大懦夫!”
众目睽睽之下,他揪起宋灵璧的衣领,“你怎么对得起长姐!怎么对得起我哥!你对得起宋家吗!”
声音撕心裂肺,字字含血,在被雨水打湿的梅花洲上空回旋。
前一晚。
宋瑛停灵已毕,葬入宋家陵园。
整个宋家似乎洗清了连日来的阴霾。撤下白绫后,宋灵琪特意命人在各个门楣挂了红绸。晚宴还加了几个菜,宋家上下齐聚一堂。
宴席上,宋灵琪宣布几件大事。其一,分设私塾,梅花洲愿意念书识字的女孩子都能进,分文不取。其二,将宋家商路南北进一步扩展。其三,宋家与程家断绝一切来往。
人人拍手称快。宋扬嚷道:“长姐早该这么做了,程家不是东西,以后不许百里坞的人再来梅花洲,不……就不许他们踏入钱塘半步!”
一呼百应,宋家众人都同意。
宋灵璧喝了一口神仙醉,半真半假地叹道:“可惜了,少了一个抄我诗篇的大家。”
“瞧你那点出息。”宋扬恨铁不成钢,“天底下就他程修会写字?你放心吧灵哥,就算不断绝来往,他也没心思再碰什么字了。他哥死了,他爹又病着,程家有一堆的鸡零狗碎等他忙活呢。”
宋灵琪道:“阿扬,嘴上且饶人吧,毕竟程家现在不好过。”
宋扬只消停了一会儿,又去和宋灵璧搭话,“灵哥,你说到底程远是怎么死的,那么凄惨,明明孳生娘娘已经被拿下了。又有什么东西,能在司马家眼皮子底下作祟?”
宋灵璧沉吟道:“你说得有几分道理,我认为……”
宋扬眼睛一亮:“难得灵哥对这种事情发表见解,快说说,你觉得什么?”
宋灵璧认真的道:“我筹措一下言辞,你先把
这瓶神仙醉喝了。”
“这有何难,你快些啊。”宋扬抓起酒瓶,一饮而尽,擦着嘴道,“好了没,说吧。”
“我认为……”宋灵璧说着,吭的一声笑了,“我也不知道。”
众人哄堂大笑。宋扬明白了,便去推搡宋灵璧:“好哇,你耍诈,骗我喝酒!”
一旁的宋毅止住笑,斥道:“灵哥逗你玩玩,你别胡闹。”
“都欺负我。”宋扬嘴上虽抱怨,却并未生气,“还是我叶子师兄好,懂得也多,待人也真诚。恼了我就回沧海一境找他,再也不回来,灵哥你怕不怕?”
宋灵璧摊手:“我有何惧?听闻沧海一境千顷玉蝶梅,纯白无尘。你去熏几年,说不定还能习得一身风雅。”
宋扬望着东方澄明的夜空,若有所思。“这个倒是。不过沧海一境还是有一棵红色的朱砂梅,就在掌门的居所前。”
宋灵璧挑眉,“那掌门的品味可不敢恭维。朱砂梅花红如血,太腻了。”
宋扬正待接话,忽听得宋灵琪轻斥:“灵璧,你失言了。”
众人本来插科打诨,其乐融融,听到宋灵琪提醒,才意识到今晚本是为了清晦气,兆好运的,宋灵璧居然说出“血”字,十分不妥。
宋灵璧便开始倒酒,笑道:“的确是疏忽了,童言无忌,我自罚三杯。”
众人忍笑,宋扬比手指羞他:“啧啧,脸皮比咱们家大门都厚。”
可是话音刚落,剧烈的撞门声就响起来。众人是在后院夜宴,却被吓了一跳,可见撞击声有多大。
宋灵琪微微色变,“发生了何事?”
便有家丁喊道:“不好了家主,有人闯进来了。”
紧接着管家急促的声音传来:“家主,是……百里坞的程家主,带着一帮人进来了。”
种种迹象可见,来者不善。
宋灵琪起身,众人也警觉地起身。宋灵琪问:“程家主?可是程修?”
一个洪钟似的声音响起来,“程家之主,自然是老夫,还轮不到阿修那个废物。”
下一刻,只见一个身影迅速闪入。
程肃从剑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众人跟前。
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嘈杂声,宋家的家丁在阻拦程肃带来的人,双方起了争执,开始械斗,已经有不少人跟在程肃后面闯进了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