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众人打算去宋宅暂歇,而后返回沧海一境。离开陵园的路上,宋灵璧将水囊塞鹿时清手里,“喝吧。”
鹿时清才刚喝过水,“谢谢你,我不渴。”
宋灵璧却执意塞他手里,“既如此,你帮我交给阿扬,他嘴唇都干裂了。”
鹿时清看了一眼宋扬,对方木呆呆地走着,两眼空洞,要不是叶子鸣搀着,恐怕他要走到沟里去。鹿时清建议道:“灵璧公子,你可以自己去送,说不定你们就和好了。”
宋灵璧摇头道:“时机未到,待明日他养足了精神,我平心静气地与他聊一聊。”
“好吧……”鹿时清见他转身要走,就问:“你要去哪?”
“到酒坊打些神仙醉,沧海一境那些,眼看就见底了。”宋灵璧头也不回,摆摆手,“你们且回去,我随后就到。”
鹿时清于是去给宋扬送水,宋扬精神恍惚,一时没反应过来,叶子鸣拿过水囊,直接塞他嘴里。
宋扬果然渴极了,一口气喝了几大口,冲他二人道谢。鹿时清提醒道:“你也应该谢谢灵璧公子,是他让我送来的。”
宋扬转动眼珠,环顾四周,“……他人呢?”
“去买神仙醉了。”
宋扬“哦”了一声,低头不语。
鹿时清观察着他的神色,趁机道:“其实你没那么气了吧,从今往后,灵璧公子就是你在红尘界唯一的亲人,为什么还要和他过不去呢?”
叶子鸣淡淡道:“他不过是拉不下脸,在等一个机会罢了。”
鹿时清心里犯嘀咕,当初宋扬对叶子鸣可是各种拉的下脸,到宋灵璧这里却不行,也许……情况不同吧。
他悄悄告诉宋扬:“灵璧公子明日可能要找你和好,你可千万别再意气用事了。”
叶子鸣也看向宋扬。宋扬擦了一把眼睛,重重点头。
“灵璧公子慢走,二十坛神仙醉随后便送到府上去。”
“有劳。”
宋灵璧从酒坊离开,手中拎着个装酒的小瓶,走在梅花洲的小道上。地面零落的朱砂梅,在暮色中泛着黯淡的微光。
宋灵璧喝了一口酒,忽然来了诗兴,指着满树的碧翠,醉醺醺地道:“昨笑花似血,今泣血胜花……”
接下来如何续,他一时没想好,打算再喝口酒找找灵感。
可忽然有人拍他后背,惊得他险些喷酒。
“是阿扬么?”宋灵璧勾着嘴角回头,看见来人,瞬间变了脸色,“……你?”
程修惊喜地抓住他的袖子,“灵璧兄,你果然活着。我两日不敢用灵力,一路走过来,总算还来得及!”
宋灵璧盯着他,一语不发。
程修的脸色苍白如纸,似是病入膏肓,可他眼中光芒矍铄,颤声道:“是我程家对不住你们,我爹他们已经死了,我……”
“可你还活着。” 宋灵璧眯起眼睛。
“是……程家本该死绝。”程修的脸色更白了,“那日我被我父亲禁足在家,对此事一无所知。否则,我拼死也会拦住他啊。”
“多说无益。”宋灵璧用力抽回袖子,带的程修一个趔趄,“你为何不死?”
程修声音低下去:“父亲回来找我夸耀,我大惊之下,找机会跑出来,可刚离开百里坞,就……”
“我问的是,你为何不死。”宋灵璧一字一句。
“我……”程修正要说什么,忽然痛苦地闷哼一声,把手中的包裹塞到宋灵璧手中。
宋灵璧刚想扔了,却见程修蓦然倒地,指着包裹嘶声道:“灵璧兄,对不起,我只能为宋家做最后……”
一语未毕,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断了声息。
宋灵璧诧异万分,上前试探着推推他,却不料,像是碰到了沙土,程修整条胳膊轰然断裂,掉在地上碎成粉末。
程修死了,和百里坞众人一致的死状。
宋灵璧悚然后退,似是想起了什么,慌忙打开包裹,里面除了盘缠衣服之外,还有几封书信。
随便挑出一封,打开迅速扫一眼,宋灵璧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司马纪?竟是司马家?”
此时眼前光影微闪,他警觉地将书信放在背后,抬头看去。只见面前凭空多了一个穿黑袍者,样貌完全陌生。
宋灵璧问:“你是何人?”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声音阴冷地道:“不止是司马家,可能还有……”
“还有谁?”宋灵璧问。
对方依然没有回答,幽幽地道:“凭你,就想给宋家报仇?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一步步逼近,宋灵璧不禁后退,渐渐退到梅树的阴影里,“你意欲何为?”
天色全黑。
一行人在宋家废宅中等了快一个时辰,酒坊送酒的马车都走了,宋灵璧依然没有回来。
众人便觉不对,差人去宋灵璧常去的地方寻找,西湖,梅林,烟花街,银汉楼全都翻了一遍,不见他的踪影。
最终,他们只在酒坊回宋家的小路上,发现了一具化作沙土的尸体。
宋扬很快便认出,那是程修。众人先是不解,很快也便找到了解释的说辞。也许是程修听闻程肃所为,便逃出百里坞,想到宋家看看。可不免还是遭受了那不明力量的攻击,只是他远离百里坞,伤得不重。但那力量可怖,他最终难逃一死。
一直等到第二天,第三天……
依然没有宋灵璧的消息,宋扬鞋底都几近跑破,不知过了多久,已经发誓永不再哭的他,终是又哭起来。
他拼尽全力地喊:“灵哥,你回来啊!我再也不和你闹别扭了!我们一起打理家业,你说什么我都听!你回来好不好啊!”
宋灵璧,依然没有踪影。
实在没辙,沧海一境只好又将宋扬强行带回去,宋扬被灌了安神汤,沉沉地睡着,整个人瘦了好几圈。
期间鹿时清来看过他好几回,见他这样,心里很难过。
本以为还有宋灵璧陪着他,可宋灵璧下落不明,如今红尘界暗潮涌动,只怕他凶多吉少。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永远不知道停下的地方,是中点,还是终点。
在床边坐了一会儿,鹿时清正待起身离去,忽然,昏睡了几日的宋扬睁开了眼。
他惊喜地问:“你醒了?感觉如何?”
宋扬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鹿时清觉得气氛有些诡异:“你……怎么了?”
下一刻,宋扬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过他的面颊。鹿时清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却见宋扬扯着嘴角笑了,痴痴地道:“你可真好看。”
第54章 青崖意难测
且不说这两日宋扬苦大仇深, 就算往日好端端的,宋扬也不曾对谁如此黏糊过。
鹿时清只觉毛骨悚然, 瞬间站起来,连连后退。
不留神,将身后的座椅碰倒,发出突兀的声响。
叶子鸣闻声进来,“怎么了?”
“宋扬他……”鹿时清指着床上, 待要将宋扬的诡异行为告诉叶子鸣, 却发现宋扬闭着眼,照旧躺着,方才一切仿佛是个幻觉。
叶子鸣走到床边,狐疑道:“他又胡言乱语了?”
“是啊。”鹿时清点头。
何止是胡言乱语, 简直胡作非为。
叶子鸣没再说什么, 仿佛习以为常似的, 收起床头的药碗,又出去了。先前, 叶子鸣给宋扬喂药时,宋扬还没少抓着他叫姐姐。叶子鸣一语不发,十分大度。
鹿时清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叶子鸣年纪轻轻,比他淡定多了。
宋扬这两日接连遭受重创, 神志昏沉,没少说胡话。姚一成也交代过,他在昏迷中,无论作出什么行为, 都是无意识的,不必大惊小怪。
鹿时清只希望宋扬醒来以后,能恢复正常。否则,宋家的两个幸存者,一个失踪,一个疯癫,未免太凄惨了。
也许是鹿时清的心意真挚,打动了某位神灵。
过不几日,宋扬的确醒了,那些出格的行为也没再出现。给他喂饭喂药,他全都吃,看上去正常得很,可整个人明显变得少言寡语。
要不是叶子鸣和沈骁拦着,他还想跟着柳溪柳泉他们去修习。
鹿时清看在眼里,觉得宋扬这么沉默,倒不如再大闹一场发泄发泄。他生性外放不羁,这样下去怕是要闷出毛病。
红尘界似乎又步入正轨,百里坞和梅花洲发生的种种不快,仿佛只是海面偶起的风波。
也因此,鹿时清再也没有理由去找顾星逢了。
而仙云会也即将到来,届时四方修士都会齐聚沧海一境,这两日顾星逢一直忙于筹备,似乎是把鹿时清忘到了九霄云外。
鹿时清已经没了那天清晨勇闯暖月台的气魄,就算再想念顾星逢,也只能忍着。
鹿时清到现在都不明白,他那日到底是怎么了,竟会作出那么大胆的举动。
似乎不是大问题,顾星逢却不告诉他。
不过连日来,鹿时清再无那种感觉。
浑身冷寂,心却是火热,只有顾星逢才能将他从那种无尽的折磨中解救出去。
想抱顾星逢,想和顾星逢……
躺在床上,鹿时清拿被子蒙起头,心里跳得厉害,觉得不能再想下去了。
顾星逢可是原主的徒孙,怎么能对他生出这种邪念,禽兽不如。
他努力抑制自己的想法,奈何睡着了做梦,却又梦到顾星逢。
这次,依然是那个奇怪的第三视角。
他正跟随少年顾星逢匆匆前行,周遭树影乱晃,花色迷离。
头上悬着朗月,玉蝶梅遍开的沧海一境,处处皆是清和之气。
鹿时清忍不住想往前去,探探顾星逢的黑发是何等触感,是不是和如今的白发一般柔软微凉。可他只能留在原地,动弹不得。甚至,他发现自己没有实体,像是空气一般悬浮着。
太离奇了。
……这到底,是谁的记忆?
正呆愣间,顾星逢攀上天镜峰最高的山崖,朝着一个方向张望。鹿时清稳稳心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重重花影的掩映下,当中是暖月台的水榭。
水榭上,一
身月白的青崖君静静站在朱砂梅下。虽然带着面具看不见脸,他浑身却透着落寞,就连红色花瓣落在衣摆,他都没有掸掉。
还是穿着红衣的裴戾走过来,帮他拂去这些落花。
不知裴戾说了句什么,青崖君点点头。裴戾似乎很高兴,便去解他的腰带。
他的站姿明显僵了,但还是一动不动,任由裴戾把他的外袍脱掉。随后,裴戾将搭在水榭栏杆上的红衣取下,披在他身上。
今夜青崖君没有带冠,也没有束发,而是任由长发披散脑后,红衣又松松垮垮地披着,与平日端庄的掌门装束比起来,显得慵懒闲散。
裴戾一只手环上他的腰,他想躲,可是裴戾又说了句什么,他垂下头,不再挣扎。
风吹红梅,落花片片。
两个身穿喜服的人临水而立,如画如幻。
若非鹿时清知道一星半点的内幕,见着这个和谐的场景,必然要由衷说一句“祝你们新婚愉快,百年好合”。
但显然,青崖君是不情愿的。
他到底为什么,会受到裴戾的胁迫?
他并没那么喜欢裴戾,为何系统还要拿狗血文的桥段来解释?
再看顾星逢,一眨不眨地盯着暖月台。须臾之后,他抽出溯光剑,打算御剑赶往暖月台。可是刚踩到剑上,他就浑身一震,猛然跌了下来。
鹿时清大吃一惊,本能地去扶他,却做不到,只能疼惜地盯着顾星逢的额角。
顾星逢的额角全是汗,但一丝丝寒气却从他的衣领下渗出,须臾,霜花如图腾一般爬上他的脸,连带着那些汗渍也跟着凝结。
顾星逢勉力伸手,想去控剑,可是溯光剑只在半空里如同垂死地晃了两下,便也铮然落地。
一丝慌乱从顾星逢的脸上闪过,他再去看暖月台,只见裴戾取出一只白色缚灵环,戴在了青崖君的手腕上。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青崖君居然同意了这个过分的要求。
“不要……”顾星逢摇头,可他的声音低弱,连身侧的鹿时清都听不清楚,更传不到暖月台去。
青崖君戴上缚灵环之后,裴戾的动作蓦然粗鲁起来,与方才毕恭毕敬的模样判若两人。他一把将青崖君按在水榭上,扯掉了他身上的红衣。
青崖君挣扎起来,不可置信地望着裴戾。他似乎在辩驳什么,可裴戾的表情狰狞扭曲,满脸狂喜,仿佛等这一刻等了很久。
他将青崖君禁锢在怀中,御剑而起,直往海边而去。
顾星逢焦急地盯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却一直唤不起剑。少年时期的他,心性远不如二十年后沉稳。他抬起冰霜封冻的双手,狠狠砸向地面。
冰花碎裂,他的皮肤露了出来。
顾星逢眉间闪过一丝痛楚,但他再去唤剑,溯光抖动,终于有了回应。
顾星逢似是找到了方法,抓起一块石头,用力往身上砸,碎冰之声不绝于耳。
鹿时清看着都疼,想拦住他,可一无法触碰,二不能发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自残。
一炷香后,顾星逢身上的冰霜尽碎,汗滴如雨,嘴唇苍白如纸。但他没有一刻停顿,御剑就走。
鹿时清一颗心揪起来。
这便是原主被杀的那晚。如果时间不差,此时裴戾应该已经捅了原主一剑,甚至已经取了血离开。
他迫不及待想看看,顾星逢有没有赶到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