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变出一把翠绿的伞,为怀柏遮住风雨,龙头低下,道:“师尊,我要回去了。”
怀柏抬手,摸了摸她的角,“你决定了吗?”
沧海道:“我是长天的妖啊。”
做一只大妖,龙角搅动风雨,龙息吹倒银河。
与主人一同乘长风破万里浪。
那曾是她三百年前许下的心愿。
沧海说:“我也想为了她变得强大。”
她要做越长风的妖,与她一起翱翔九天,潜游深海,探求天道规律,遨游于三千世界中。
重重雨幕里,一道青光掠过万重山,如流星拖曳着长长尾巴,很快消失在怀柏的视线里。
怀柏举着伞,目送她远去后,御剑飞至黄钟峰。
峰顶梧桐青翠,树叶摇动,几片落叶在风中悠悠旋转。
“师姐……”怀柏的声音很低,湮没在一山风雨中,难以分辨,“那日是我不好,你回来吧。”
重重风声雨声,树叶沙沙响,像是在轻声啜泣。
一片梧桐叶夹在两根素白手指间。
陵阳君倚着一块山石,身后梧桐遮天蔽日,她夹住落下的一片树叶,垂眸不语,眼神幽邃。
“你又在想那棵小树?”洞庭君不知何时过来,翘足坐在树枝上,“她也是梧桐吧?”
陵阳没有说话。
洞庭君笑道:“陵阳,你这什么模样?你该不会只一起三百年,就对她动了真情吧?”
陵阳君的声音冷若金石,“不止三百年。”
从飞鸟衔来一粒种子,翠绿的小芽在泥土中初冒出头,到一阵山风拂过,梧桐树第一次化出人形。
几千年过去,几万年过去,她一直在默默看着叶云心。
看它被风雨摧残后恹恹,被阳光照耀重新生机勃勃,记得它小时玲珑可爱,也记得它长大后如何壮丽参天。
洞庭君眯了眯眼睛,“你该不会真喜欢上她?”
陵阳摩挲手中树叶,摇了摇头,“她是陵阳山灵气所孕育的最后一个精灵。”
洞庭君挑眉,“所以?”
陵阳道:“我有些想念陵阳山了。”
洞庭君跳下树,蓝衣翩飞,“过去的,终归是回不来了。”
她展目望去,这河山大川,日月苍穹,不再是记忆里的模样。那时古木参天,森林连绵,云梦泽浩瀚如海,陵阳山巍然齐天,岁月滚滚,旧时一切化作尘土,只剩下两只不愿湮灭的亡魂,还立在这儿,哀思从前。
“陵阳,我们都回不了头,你该不会忘了,”洞庭君闭上眼睛,“我们正因为不愿屈从于时间,不服无情天道,才堕而为魔,若非如此,陵阳云梦早不存于世,你我也本该随着时间消亡……我们回不了头。”
陵阳抬眸,面无表情道:“孤山有怀柏丁风华,我们动不了,四神器之事,你打算怎么办?”
洞庭君抬起手,手链闪着幽蓝的光。
她看着手链,面露微笑,“也许,万魔出世的契机,并非四神器。”
陵阳眉头微蹙,不解地望着她。
洞庭君没有继续说,负着手往前走,脚步轻快。
陵阳问:“你去哪?”
洞庭君回眸一笑,“东海,那儿有一片湖,上面栽满莲花,和当年的云梦很像,可惜没有采莲的渔女。”
幽蓝手链轻轻晃动,折射出璨璨光芒。
陵阳垂着眸,继续望着手中青翠树叶,神情寥落。许久后,她低下头,轻轻吻在梧桐叶之上。
孤山山风起,黄钟峰上的梧桐树微微颤动。
怀柏低声叹息,看了眼梧桐树,御剑而去,身影消失在翻滚的乌云中。
丹霞宫中依旧亮着灯。
宁宵身披鹤氅,缓缓踱步至窗前,望着一山风雨,神情凝重。
风吹来,烛火摇动,几点冷雨洒在他的脸上。
宁宵眉头微皱,转身打开门,一高一矮两个黑袍人立在檐下,寒气从门外涌入。
“长烛?”宁宵侧身,将他们迎入,随后合上门,“你怎么来了?发生何事?”
略高的那道人影咳嗽几声,“显城出了点事,常笑受伤,我担心她在显城不安全,只能连夜把她送来孤山。”
荀常笑放下披风,露出一张惨白又面无表情的脸。
宁宵没有多问,唤来道童,让他送荀常笑去灵素峰修养。
容长烛紧紧盯着荀常笑的背影,直至她被如墨的夜色淹没,才回过身,对着宁宵一拜。
烛火摇曳,宁宵忙将他扶起,“这是做什么?”
容长烛低声道:“常笑如我,便如怀柏如你,当年我师尊只收了三人,大师兄葬在时陵,我只有她了……好友,我们之间的交情向来不涉宗门,但今非昔比,我将她托付给你,恳请你把她视作孤山弟子,保护好她。”
宁宵颔首,问:“墨门的形势,已经这样险峻了吗?”
容长烛垂着头,黑色披风掩盖,看不清他的面容,“好友,我还想去看看大师兄。”
宁宵心中一沉,“好,我带你去。”
守闲峰中有一座二层小楼,名为天机房,是赵简一平日做偃甲之处。
木窗被风吹得哐当响,赵简一揉了揉眼睛,伸一个懒腰,望眼窗外疾风骤雨,自言自语道:“怎么突然就下起雨?”他没想太多,低头继续把弄偃甲,毕竟身欠巨款,前路艰难。
突然响起轻轻敲门声。
赵简一心里奇怪,这个点怎么会来人,“来啦。”他打开门,差点把下巴吓掉,“道、道尊,晚上好!”
宁宵朝他笑了下。
赵简一慌忙跑进屋里,把桌上凌乱的机关零件一股脑塞进柜子,还想小跑给道尊倒一杯热茶,却发现茶罐早就空了,只有零星一两片干瘪的茶叶。
宁宵道:“不必客气,我有个好友想见你。”
赵简一悄悄抬眼看去,那个所谓好友被黑披风遮住面容,只能看出是个高挑瘦削的男人。
“好友”的身上似乎带伤,浅浅血腥气在屋中流转。
“我听说你的偃甲做的很好。”黑衣男人摘下披风,朝他微微笑道:“我想向你讨要一个偃甲。”
赵简一望着这张苍白又年轻的脸,只觉熟悉,却想不起何时见过。道尊的朋友,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于是他毕恭毕敬地问:“您想要什么样的偃甲?”
容长烛笑了笑,“很大很大的那种。”
赵简一皱眉,不敢相信听到的话,“……只要大的吗?”
容长烛点了点头。
赵简一拿起桌上一个偃甲蛋,“这是我新做的,叫做偃甲泰山,是我能做出来最大的了,雨停我带你去外面,看看它到底有多大。”
容长烛咳嗽几声,盯着他手里的偃甲蛋,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不必了,把它给我吧。”
赵简一走上前,乖乖奉给他。
容长烛双手接住,神情十分珍重。“总不能白拿你的东西,”他小心将偃甲蛋收在怀中,取下右手玄黑戒指,递给赵简一,“这个算是交换。”
宁宵眼神一紧,手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赵简一神色为难,“那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宁宵道:“简一,收下吧。”
赵简一这才接下,戒指通体黑色,上刻繁复符文,在灯火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容长烛侧头看了眼宁宵,一齐往外走去。
至门口时,容长烛停下脚步,道:“日后别通宵研制偃甲,身体为重。”
赵简一挠挠头,不知道这人是谁,但心中却觉一暖,“好。”
“为何?”宁宵站在山峰之上,沉声问。
容长烛笑笑,“那本来就是他的。”他轻抚手中偃甲蛋,仿佛回到三百年前。
俊逸的青年张开手比划说:“师弟,等我从时陵回来,我给你做个这!么!大的偃甲。”
小女孩扑过去,哭哭啼啼地扯着他的裤腿“大师兄!我舍不得你,呜呜。”
青年摸摸她的头,“乖,我给你带糖葫芦回来。”他飞上云端,笑着朝他们挥手,“等我回来!”
“三百年过去了啊,好像只是一眨眼。”
容长烛揩了揩眼角的水光,“好友,我把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托付给孤山,”他朝宁宵挥手,“代我照顾好他们。”
宁宵往前一步,颤声问:“长烛,你会回来吗?”
容长烛笑了笑,“当然,毕竟……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御剑飞入乌云,黑袍鼓起,融入凄风冷雨之中。
宁宵负手独立风中。
他缓缓闭上眼,脸被雨水打湿,透出一种冷白之色。眼角一道水痕划过,不知是雨是泪。
天机房中,赵简一奇怪地打量那枚戒指,“那人好奇怪,我见过他吗?”
他想了半天,想不到结果,试着戴上戒指。戒指顺利滑入,与他的食指贴合无比,就好像原本是属于他的。
“算了,等下次见面,再问问那个前辈吧。”
127 首战失利
天色漆黑,雷霆阵阵。
景仪坐在烛火下, 翻看医术, 思忖宁宵的伤该如何根治。
道童轻叩门,唤道:“灵素峰主, 道尊请您为一人医治。”
“掌门师兄?”景仪放下书, 披衣站起, 打开门。
女人面无表情,立在檐下,脸色惨白, 一道闪电劈下,把她照得鬼气森森。
景仪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只鬼, “我不医死人。”
道童神色尴尬, 搓搓手,“峰主, 这是墨门明鬼堂执事。”
明鬼堂?
景仪上下扫了荀常笑一眼, 戏谑道:“原来是荀阎王, 请进。”
荀常笑面无表情地走进门。
景仪倚在门口,忽然出声问道童:“她一个人来的吗?”
道童垂着眸, “还有一人。”
景仪心思剔透,大致猜到发生什么, 关门掩去一席风雨,转身走到桌前,“你伤到哪了?让我看看。”
荀常笑一言不发, 褪去黑色外衣,一道泛黑的狰狞伤口横在她的肩上。
景仪执起灯盏细看。
黑衣雪肤,对比出一种奇异的美感,可惜血肉横飞的伤痕破坏了美感。
景仪道:“是魔气造成的,不好治,你们墨门也进去了魔物?”
荀常笑点点头,牵动伤口,略带黑色的血渗出来。
景仪叹气,“你说一声就好,不要动,拉扯伤口更不好治了。”
荀常笑道:“是。”
景仪为她祛除魔气,口却闲不住,忍不住拉着她问墨门之事。
但荀常笑的表达能力堪忧,每句话力求浓缩至四字以内。
景仪问:“墨门到底发生什么?”
“有魔。”
“我当然知道有魔,它伤了你?你们抓到它了吗?巨子受伤了吗?现在形势到底怎样?”
“不好。”
“……”
景仪叹口气,问了这么久,也没问出个究竟来。她瞥一眼,伤处还未愈合,但好歹没有方才那样狰狞,“今天就到这里,这伤要治很久,你就先留在这吧。”
荀常笑垂着眉眼,没有说话,搭在桌上的手微微攥紧。
景仪道:“你还不把衣服穿好?难道想我帮你穿吗?”
荀常笑闻言,抬手系好衣带,手一动,伤处又涌出血。她好像不知痛楚,面上依旧没有表情。
“哎,你别!”景仪医者仁心,连忙制止她,“算了算了,我来帮你系。”
她如许多医者一般,看见喜欢自损的病人,忍不住絮絮叨叨,“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知道痛呢?这样下去,我治一万年也治不好,要不是看在掌门师兄的面子上,我才不给你这种人治病,反正就算今天医好了,明天就说不定又出什么事一命呜呼。”
景仪蹲下身子,系了一个花结,总结道:“不知道珍惜生命的人,不值得被人劳心劳力救治。”
荀常笑轻轻瞥了她一眼,眸光暗沉,不知藏着什么情绪。
有段时间景仪和一个墨门的长老情意绵绵,常听他背地嘀咕过荀常笑,说“宁闯鬼门关,不见荀阎王”,于是对这人兴趣颇浓,问:“我听人说你小时候还挺可爱的,为什么长大了成天板着一张脸?你叫常笑,为什么不笑?”
荀常笑低着头,依旧沉默。
景仪扁嘴,埋怨道:“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这就是你对恩人的态度吗?”
荀常笑终于说出唯一一句超过四个字的话,“我没有师兄了。”
她抬起头,往窗外望去。
窗外夜雨滂沱,淋漓不歇。
墨门弟子一贯着黑衣,似乎与黑夜连为一体,背负沉重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