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柏回首,看了眼绚烂的夕阳,缓缓走入黑暗山洞之中。
洞府闭合,宁宵在洞外站许久,一只仙鹤自天空飞来,他接过信笺,打开一看,面色渐渐凝重。
139 心魔幻影
一片黑暗,水自岩石滴下, 滴答, 滴答。
怀柏盘腿而坐, 青衣飘扬,身上晕出淡淡金光。她的眉越皱越紧, 胸口一阵剧痛, 周身灵力如云烟消散, 喉咙间涌上腥味。
又失败了。
她睁开眼,瞳孔里隐隐有金光流转。
黑暗的洞穴中,出现了一双血红色的眸。怀柏勉力撑起身子, 望向前方。鸣鸾盘坐在地,正在擦拭一把雪亮的刀, 刀身白如玉, 血线缠绕, 秀艳无双。
鸣鸾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 回头微微一笑, 血色流光的眼眸,温柔又动人。
怀柏攥紧手, 鲜血涌出,染红地面。疼痛让她清醒, 却不能使幻觉消失。
鸣鸾提刀慢慢走过来,黑色的衣袍摇曳,鬓边的银霜闪烁微光。怀柏抬起头,看见雪白的刀光, 刀上红线纠缠,好像血液流淌。
这是把很美的刀,修长秀艳,似一个亭亭的美人。
是无双。
怀柏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为什么是无双?为什么鸣鸾手里拿的会是无双?
就算鸣鸾是她的心魔,但……为何是无双?
怀柏不愿细想,指间一抹幽微青光,正想把这幻影斩下。
却见鸣鸾一偏头,神色无辜,眼神濡慕,唤:“师尊。”
这一声如春雷乍起,怀柏脑子轰然一声,手悬在半空,却无法狠心施法。
鸣鸾身上的伤痕消退,露出姣好如花的面容,裙摆上血色渐渐滴落,鬓角的白发换成青丝。她看着怀柏,眼中是熟悉的信任与依赖,凤眸湿润含情,像雪间的溪流,山涧的小鹿。
师尊。
师尊、师尊。
怀柏知道这是幻影,手却哆嗦着,心里想着再多看一眼。
这幻影变化万千,时而化作月下抱剑的少女,湿发垂在两侧,软软地说着喜欢师尊。
时而名花初成,自雪夜戴刀而归,拂去肩头一两点雪屑,身上浸染一段清冷的梅香。
时而坐在夕阳里,望着连绵青山,绚烂霓霞,痴痴等候;
时而踏花而归,两眼弯弯,毕恭毕敬,步步紧逼,温良恭谨,大胆犯上。
这少女以痴心织罗,用色相诱惑,在漫漫的时光里,耐心编制一张名为情字的大网。然后不动声色地看着猎物懵懂无知地走入其中,被紧紧束缚,从此深陷,不得解脱。
然而最后,她却终于露出狰狞的本相,眼瞳滴血,唇色猩红,笑容狰狞又绝情,夺去她的一切,将她锁在三百年的愧疚痛苦中,再笑着说——
“师尊,这是你欠我,这总是你欠我……”
“余生,你只要痛苦就好了。”
怀柏眼前一片猩红,青衣飘扬,云中猛地出鞘,星河般的剑光照亮黑暗的洞府。
一挥剑,镜花水月碎开,脚下萤火点点,是流光的碎片。
然而那心魔还未肯罢休,一时变作白衣少女,痴痴唤她师尊,一时又化为黑衣血魔,笑容盈盈,满手血腥。
怀柏在惶惶然中挥剑,洞穴里剑痕交错,银光烁烁,熠熠生辉,照得她的脸明灭不定,似喜似悲。
剑来剑去,似萤火摇曳,白雨连珠。幻影倏忽消失,又陡然出现在另一个角落,口吐聒噪碎语,面带可恨笑靥,让她心火腾腾,烧得眼尾赤红,那连绵不绝的恨意里,却滋生出一种莫名的滋味。
爱恨交加。
心好像在冰与火之间辗转煎熬。
她不由暴怒,咬碎一口银牙,咽下满嘴血腥,挥剑毫无章法,胡乱刺去。
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她?三百年还不够吗?夺走她的骄傲与尊严,这还不够吗?她做错了什么,欠下了什么,要被这样欺骗、被这样对待。
剑如冷电,眨眼便至。
心魔狡黠,马上变作佩玉的模样,白衣上晕开大片血迹,一双凤眸泫然欲泣,“师尊,你要杀了我吗?”
怀柏闭上了眼睛,“可你不是佩玉。”
云中穿透岩石,狠狠扎在其上。
怀柏再一睁眼,脚下升起茫茫血雾,她攥紧手中宝剑,云中寒光凛冽,足以斩杀一切邪祟。
可是等血雾散尽,却并非什么魑魅魍魉,狰狞恶鬼,反而是一副旖旎至极的画面。
流光幻影徐徐铺开,把幽暗的洞窟,变作红烛高烧的喜房。
雕花窗开着,几朵桃花随风悠悠飘了进来。
红色嫁衣胡乱叠在地上,无双与云中抵在床头,微微震动。
床上的流苏,也在颤动。
怀柏怔怔地看着。
软塌之上交叠两道人影,红纱罗幕重重,一只汗湿的手自纱间伸出,攥紧绣着鸳鸯的锦被。
玉指纤纤,缠绕着一缕青丝。
“师尊……师尊……”少女眼里水雾蒙蒙,声音酥酥软软,“别这样……我受不住。”
她轻轻喘着气,面色绯红,被欺负得狠了,发出小猫一样呜咽之声。手再次攥紧,红被皱得像纸一般。
“师尊……缓一缓,好不好?”
她双目含泪,蔫蔫软软,抬起手仿佛想反抗,又无力地垂了下来,哀求道:“师尊,缓一缓,好不好?”
怀柏面色通红,心里又酸又甜,又麻又痒,像是有只猫儿,一下一下乱挠着爪子。
云中握在手中,剑尖颤颤,白光乱晃,像一片月光在屋里游动。
少女呜咽一声,身子发颤,手猛地一紧,又缓缓松开,乌发自她指尖滑落,垂在地上。
红纱帐里传来绵软的哭声,她委委屈屈地啜泣着,泪珠子挂在睫毛上,白玉的身子染上一层粉霞,双手环住另一人的颈,边哭边唤道:“最喜欢师尊了。”
窗外,满树桃花盛开,粲然如天边云霞。
怀柏身子巨震,云中划破桃花,幻境碎成两半,幻境中的两人化作飞灰消散。
洞府重新变得黑暗,寂静无比,只有滴水之声,和略重的呼吸声。
怀柏倚着石壁,微微颤抖,脸上又烫又红,眼里水雾蒙蒙。云中飞回鞘中,心魔也一时不见踪影,只有她,对着一汪寒潭,心却好像在沸腾焰海。
明明只是幻影,是心魔的手段,她却也不由自已,心动无比。
想像幻境中一般,把那少女逼得眼泪连连,轻声喘息,想亲吻这一抔霜雪,把她亲得哼哼唧唧,绵绵软软,把她暖成一摊春水,芙蓉落泪,想逼她哭泣,逼她求饶。
怀柏心想,原来自己藏着这样的心思。
原来她……这样的卑劣。
秘境入口处,丁风华眉头紧皱,御剑立在云中。
丝丝缕缕黑气自入口渗出,散在空气之中。黑气极浅淡,若非灵觉敏锐的大能,无法察觉。
宁宵身披黑色斗篷,站在他身边,凝视着黑气。
秘境之内的异变或许比他们想象中要严重,丁风华道:“这里面到底发生什么?”
宁宵轻轻摇了摇头。
丁风华拂袖,“可恨!佩玉还在里面,小柏要是知道了……”
宁宵道:“小柏已经闭关。”
过了半晌,他开口:“通知其他三门。”声音稍顿,他又道:“还有西土佛乡。”
丁风华:“那群老秃驴?我们要向他们低头?”
狂风吹打,黑色斗篷高高扬起,宁宵压低帽檐,“不必顾念佛道之争……苍生为重。”
带信的仙鹤划过天空,飞往四方,宁宵目送仙鹤远去,最后望着显城方向,敛眉不语。
仙门风起云涌,秘境中却十分和谐。
草原上的夜晚干净无比,幽蓝的天空缀满星辰,月光澄澈。
沐川每只手提两只野兔,兴致勃勃地跑来,“看!今晚有口福了!”
余尺素依旧天真柔弱,“兔兔这么可爱,你怎么可以吃兔兔!”
相处几天,三人对她已经熟悉不已,见怪不怪。沐川升起火,“兔兔这么好吃,为什么不吃?”
赵横云熟练地处理兔子,也学着她的语气,说:“尺素说的对!兔兔这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对了,你们要辣吗?”
……
血腥气随风飘来,余尺素吸吸鼻子,委屈地撇嘴,眼前突然一黑,然后又是柔软温热的触感。
谢春秋捂住了她的眼睛,不让她看到血肉模糊的景象。
余尺素眨眼,“春秋,你是怎么认识怀柏仙长的?”
谢春秋淡漠的脸上,忽然现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我在人间,她找上了我,想问一些事情。”
“你在人间?”
谢春秋:“是。”
沐川用细剑把兔子贯穿,放在火上,笑道:“那时候,春秋在人间还挺出名的,连什么皇帝啊将军啊,都认识。”
余尺素诧异:“不是说仙门之人不得掺手凡间之事吗?”
谢春秋放下了手,“我离开谢家,在人间漂泊,已有百年,未遇到仙长前,从未想过要重回仙门。”
“为什么呀?”
众人皆沉默,唯有兔子肉被火烤的滋滋响,烤出的油滴落,蹿起一束小火苗。
余尺素自知失言,戳中别人痛处,连声道歉。
谢春秋道:“无事。说了也无妨,她找上我,是为了一桩公案。当年谢家伤亡数人,并非沈知水为之。”
余尺素瞪大眼睛,震惊不已,“什么?!你、你……怎么知道?”
谢春秋:“我看见了。那时我年纪不大,在后山玩耍,看见谢沧澜行凶,沈知水冲入战局,却被陷害成凶手。”
余尺素已经惊讶到说不出话。
谢春秋想到从前,手微微攥紧,“谢沧澜……他是我小叔,从前待我很好。他没有杀我,只是废去了我的眼睛。”
“你的眼睛?!”
谢春秋偏头,黑黢黢的眸里,没有半点神采,“没看出来?我是个瞎子。”
余尺素身子猛地一震,张大了嘴,想起近日种种,又觉恍然——谢春秋似乎不受黑暗影响,狼群的攻击策略对她也没丝毫影响,不是因为她目力超群,剑法高超,仅仅是因为她看不见,所以才能在一片黑暗中冲过去斩退狼王。
谢春秋似乎明白她的疑惑:“我能听见,也能感受到灵气的变动,视力于我并不重要。”
余尺素喃喃:“可、可……你既然看见那件事,为何不说?”
谢春秋笑了笑,“其实不止我一人知道,当时谢家的人,有许多发现谢沧澜的变化。他能瞒住外人,然而举止中的戾气,眼中的杀意,却不能瞒住与他朝夕相处的人。”
余尺素不解,“可你们为何不说呢?”
谢春秋道:“谢沧澜活着时,谁敢说出来?而他死了,沈家庄也已灭尽,无人知晓真相……谢家需要一个英雄,而不是一个魔物,因为谢沧澜,这百年来,谢家自仙门获得不少好处,你觉得他们会说吗?”
余尺素气得发抖,“这算什么屁话?正义呢?公理呢?”
谢春秋笑了起来,“正义啊……尺素,你看,真相会被掩盖,但它总会在那里,等一个沉冤昭雪,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这世上是有正义的,因为有怀柏仙长那样能够主持正义的人。”
余尺素被震惊得半晌没回过神,呆呆接过沐川递来的烤兔,咬了两口,味同嚼蜡。
这事太过冲击,她好像揭开一角正义公平织成的光明纱幕,窥见仙门的真实面貌,或者说人性的真实模样。
她觉得害怕。
谢春秋忽然开口,问:“仙长的那个徒弟,你认识吗?是一个怎样的人?”
余尺素木然道:“她啊,是一个狠人。”
佩玉在森林搜寻一圈,未找到余尺素等人的身影,心中暗松一口气。她每到一个地方,都有魔物趁机偷袭,不解决暗中魔物,她不能与人同行,以免将危险带到他们身边。
她指挥黑猫信步在林中走动,落木萧萧,她抬起手,一片鲜红如夕阳的枫叶出现在指间。
叶子上银光流转,像荷叶上的水珠,月夜摇曳的萤火。
幸有卿来,山未孤。
佩玉眸光微暖,抿唇轻轻笑了下,无声地唤道:“师尊。”
140 再见陵阳
九尾猫突然停下来,毛发炸起, 浑身发颤, 伏倒在地上, 竟连路也不会走了。
佩玉拧了下眉,从猫背跳下来, 走了几步。四周的一切开始扭曲, 魔气无孔不入, 从每个角落渗出,她拔出无双,冷月般的刀光拂过, 斩开一瞬清明。
“走。”
九尾猫弹跳而起,头也不回地往密林外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