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柏神思茫茫,哽咽着道:“可是云中已经毁了,有些东西,碎掉就是碎掉,就算粘起来,上面还是会留下裂痕。”
宁霄道:“小柏,不要总沉湎于过去,这些年,难道你没有得到新的东西吗?”
新的?
怀柏的脑海中浮现一个纤细的身影,“佩玉……”
眼睛渐渐清明,她深吸几口气,擦干眼泪,如云开雨霁,拨云见日,心中亦是豁然开朗,直起身来,道:“我想要保护好她。”
她的徒弟,初见就想好好守护的孩子,她不愿意书上那样悲惨的命运降临在佩玉身上。
宁霄道:“佩玉,我正想说她,你没发现这孩子长得越来越像一个人吗?”
·
六道院,光阴湖。
少女立在湖边,看着潋滟湖光,一时失神。
她已问过余尺素,湖中异象多半是因轮回镜片而生,只要身上持有轮回镜的碎片,下水便不一定会被迷失。
她想为师尊拿回云中。
佩玉抿抿唇,跳入湖水之中。
水下一片昏暗。
她游了一圈,突然看见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游近时,巴掌大的碎片静静躺在幽暗角落,旁边还有把生锈的长剑。
佩玉心中一喜,拿起云中与碎片。
忽然之间,往事的点点滴滴,吉光片羽,如穿越百年光阴,悠悠向她飘来。
71.初见
三百年前。
正逢人间元宵,江城热闹非凡。
长街繁华, 灯市如昼。家家户户挂着五彩灯笼, 有莲花、小兔子、各种亭台禽鸟、花卉草木,鲜艳夺目, 远远望去, 就像星河落在人间。
江城缔结仙门与人间,崇尚仙与人的交流,在其中不仅能看见粗布葛衣的百姓,还能时不时看到一两个玉带翻飞的仙长。在凡人看来, 江城望月并肩而立, 比那些隐世门派更了不起, 是他们离长生最近的地方。
江城城主伏中行,手握九死刀, 身披伏魔甲, 在人间仙门皆有盛名。
这日元宵,伏中行携夫人一同上街赏灯。
他一手握着夫人兰鲂, 一手抱着幼女珠珠,遣散护卫, 在街上走走停停, 享下难得的清闲。
街上人山人海, 许多达官贵人纷纷涌进此处,期盼趁着这难得节庆, 偶遇一段仙缘。
于是城中出现一道奇景。但凡相貌堂堂、衣着飘逸的年轻人, 都会被客客气气请入酒楼。但真正想来看看热闹的修士, 大多是如伏中行这般,扮作寻常百姓的模样。
他穿着华贵紫衣,玉带堪堪圈住肚子上一圈赘肉,肥头油面,像个俗不可耐的富商。而身旁的娇妻貌美如花,气质如兰,让人看了纷纷惋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珠珠用力拔他变出来的胡须,软软问:“爹爹,你为什么要变成个癞蛤/蟆模样?”
伏中行哈哈大笑,用胡子去刺小孩柔嫩的脸蛋,“那你不就是个小蛤/蟆吗?”
珠珠气得瞪眼,“你才是小蛤/蟆!你才是小蛤/蟆!娘亲,这个男人又欺负我,你去把他休了吧!”
兰鲂笑着摇头。
三人欢笑着走入一家酒楼。
楼里照常挤满了人,等了好一会,才等到一张空位。
伏中行正在点菜,点了三碗元宵,几碟小菜。
珠珠坐在长凳上,手抓着凳子,身体不安分地扭来扭去,脚丫晃来晃去,眼睛也到处张望,忽然,她的身子顿住了。
兰鲂注意到小孩的异常,柔声道:“珠珠,在看什么?”
肉嘟嘟的小手指着,珠珠道:“娘亲,那儿有个姐姐。”
兰鲂望过去,眼前乌泱泱一片人潮,没看到她说的什么姐姐,笑了笑,并没放在心上。
珠珠瞪大眼,乌溜溜的眼珠子不眨不眨地看着旁边。她目光所落处什么都没有,瞳孔中却印着一个人影。
黑衣黑帷帽,全身都被团暗红的血雾包裹,一双血眸令人望而生惧。
可珠珠却一点不怕,歪着脑袋好奇地望着她。
女人伸出手,一双破损斑驳布满伤痕的手,在小孩白嫩的脸上划过。
珠珠痴痴笑起来。
伏中行奇怪道:“心肝儿,你笑什么?”
珠珠笑道:“不要摸我啦,好痒。”
粗糙的手摸过时,像极了伏中行用胡渣扎她的时候。
女人眼中没什么情绪,手缓缓下移,最后搭在她的脖颈上。小孩的脖子细细的,像白玉一般,一手就能握住。
只要一用力……
伏中行也展眉笑起来,刮刮她的小鼻梁,“傻孩子,哪有人在摸你?”
珠珠转过头,“这里有个姐姐呀。”
伏中行霍然起身,金丹修士的神识扫视,依旧没发现她说的人。
兰鲂面露忧色,“相公,是不是小孩子看见什么不好的东西了……”
珠珠忽地又笑出声,笑容灿灿,脆生生地说:“谢谢姐姐。”
她的手中凭空出现一盏小兔子花灯,红眼睛圆溜溜的,十分精致可爱。
伏中行长舒一口气,“想必是哪位大能见我家珠珠可爱,来逗弄她一番。”
鸣鸾走出酒楼。长街人来人往,却在她周围隔出一片空地。她似乎总是在尘世之外,从来没有融入进去过。
烟火纷纷,星雨散落。
小孩子提着花灯跑来跑去,笑声清脆,成双成对的人站在街边猜着灯谜,不远处的高台上,有书生高声吟唱:“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鸣鸾嘴唇动了动,“好吵。”
好吵,好吵,好吵。
凤眸血丝密布,远远望去,只见一片红,红到仿佛随时都能滴出血来。
她通过轮回境回到现在,却已忘却为何要回来。周围的笑声让她心烦,她想叫他们闭嘴,让他们哭泣。
黑暗、血腥、绝望……她只能感知这世上所有负面情绪,无尽的疯狂、无尽的憎恨。鸣鸾的眼瞳越发深红,眼白褪去,两颗暗红的眼珠镶在她的脸上,她面上没有表情,心却在不停叫嚣,想毁灭这个丑恶的世界,这个让她无比厌恶憎恨的世界。
手指一点。
高台上念诗的儒生衣带当风,念到:“众里寻他千百度”时,身子突然爆开,血红色血肉像烟火般落下。尖叫声、哭泣声不停响起,人群乱做一团,好些人身上撒着血肉,吓得脑海空白,不停尖叫。
鸣鸾轻轻勾唇。
城外,血雾渐渐升起。
她已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魔,因着世人的苦难而快活,看见泪水鲜血,心底会升起一股扭曲的快感。
鸣鸾知道,她已经变得不正常了。她曾经拼尽全力,扭转整个乾坤,想要回到从前,可真正回来之后,她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寒夜沉沦,永远无法得到救赎。
就像一个人陷在沼泽中,不停挣扎求救,越陷越深,最后连伸出的手也被淹没,身子躺在污泥中,烂成一截白骨。
就算她填平整个沼泽,也无法让白骨逆转成血肉之躯。
她能改变世界,独独改变不了她自己。
江城的喧闹很快平息。
伏中行让人送妻女回家,自己带着几个门客来处理此事。人们信服他,一见熟悉紫袍,纷纷平息吵闹,只有几个妇孺在低低啜泣。
发生此事,人很快就散了。
残破沾血的花灯随意弃掷在街道旁。
伏中行皱眉望着地上血迹,沉默不语,但事情并未完结,不久,他就得知血雾围城的消息。
翎羽发送不出,无人来救他们,几个金丹修士去血雾探寻,再也没有回来。
伏中行立在城墙上,背负九死,面色沉沉。他想起女儿见过的那个“姐姐”,以金丹期圆满的修为无法察觉她的存在,想必那人是元婴的大能,若那位能出手相助……也许她早就走了吧。
十日后,伏中行放弃不切实际的希望,组织所有练气之上的修士,想从雾中突围,做殊死一搏。
众人都知此去凶多吉少,满城百姓白衣相送,伏中行不过壮年,站在空中,与兰鲂遥遥相望。兰鲂全身缟素,头戴白发,铅华洗尽,手牵着珠珠,含泪望着伏中行,嘴唇颤动,无声地唤了声“相公”。
血雾里有元婴天魔,他们都知这一去九死一生,然而满城百姓在身后,作为城主,不得不在那九死中寻求一丝希望。
天光晦暗,法器闪着宝光,带着九死不悔之势冲入浓稠血雾中。
人们焦灼的等待着。
一日、两日、三日……
兰鲂跌坐在地,形容枯槁,无神地望着血红色天空。
鸣鸾觉得有些无聊,蹲在城主府里逗弄小孩。珠珠翘着腿玩弄小兔子花灯,丝毫不知外面发生什么。
“姐姐姐姐,”珠珠眨眨眼,皱眉望着门外,“我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呀?”她嘟起小嘴,“这么久还不回来,坏爹爹,再也不要理他了,给我买糖葫芦也不理他了!”
鸣鸾嘴角勾起抹恶意的笑,“他死了。”
小孩眼神纯净,似乎不明白“死”是什么含义。
于是鸣鸾又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他不要你了。”看到小孩哇哇大哭,她又被吵得耳朵疼,在此处待腻,挥手想散去血雾,“咦”了声,手顿在半空中。
血雾里飞来一列孤山弟子。
为首女子极为年轻,面上带着一丝不苟的神情,青衫翠羽,湛湛翎羽系在腰间,随风拂动。
像这晦暗天地唯一颜色,像抹璀璨春意,落在了鸣鸾眸中。
她好像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隐去身形,走近那群孤山弟子。
刚一靠近,她的脚步猛地顿住。
那女子好像发现什么,偏头往这边望了一眼,望了一会,才收回视线,继续同众人说话。
他们已同兰鲂那儿得知发生何事,正在商议如何解决此事。
这些人似乎对怀柏极为信服,她说一句,他们就齐齐点一次头,尤其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修,看着怀柏的眼睛发亮,别人点一次头,她点三次,还附和一句“小师叔说得对!”
鸣鸾皱起眉,抬手想抹杀那女修,不知想到什么,又讪讪收回了手。
怀柏背对着鸣鸾,背影看上去又瘦又长,腰背笔直,和她手里宝剑颇为相称。
商议一阵子后,他们决议以龙蛇阵外出探寻。这是孤山阵法,首尾相连,可以及时照应,怀柏面色冷淡,语意却颇为关怀,站在最险要之处,警惕着打量四周,顺便保护晚辈。
怀柏的剑法极为高深,虽只有金丹修为,但宝剑接连斩下数头天魔。
鸣鸾有些疑惑地蹙眉,不久后又轻轻笑起来,打一个响指,一头化神的玄魔应召奔来。
化神的可怖气息笼罩整团血雾。
那些孤山弟子没支撑多久,就昏厥过去,唯有怀柏,面色惨白、冷汗涔涔,却仍有余力同玄魔交缠。
魔气凝成实质,朝怀柏扑过来,她吐出一口血,伏倒在地,已无力支撑。
一人挡在她身前。
怀柏慌忙喊道:“道友小心!”
魔气触及那人时,纷纷流散开,像胭脂在水中晕开,黑衣人隔着迷蒙红雾,静静地伸出了手,“一起?”
血雾翻滚,红雨粘稠,如处在无尽炼狱。
这人黑衣黑帽,眸如秋水,脉脉含情,一只白玉无瑕的手将怀柏拉起,于是血雾化作绯绯烟霞,血水变成迷离春雨,怀柏心弦一颤,道:“一起。”
72.此生遇你
除掉玄魔后,怀柏身子一晃, 被人揽住腰。
她实在太累, 眼前阵阵发昏,斜斜倚在鸣鸾身上。
“多谢道友。”怀柏偏过头去, 恰好鸣鸾也扭头来看她。
她们身高相仿, 目光相对的瞬间,双唇轻轻碰了一下,像蜻蜓点水,一擦而过, 惊起圈圈涟漪。
怀柏脑子轰隆一声, 脸红得好像要滴出血来。
她不禁往后退几步, 却忘记自己力竭,腿一软就往后跌去, 鸣鸾上前抱住了她, 眼中带上几分笑。
血雾渐渐散去,几束光从雾间射了进来, 四周仍有些昏暗,怀柏抬起头, 那人眸中隐约含着笑意, 温温柔柔的, 眼里波光潋滟,像是淌着一川春江, 十分动人。
怀柏先回过神, 轻咳几声, 微低下头,“我的同门……”
鸣鸾把她横抱起。
怀柏推了推,可惜已经力竭,头垂在她肩上,再次重复,“同门。”
鸣鸾无声笑了,“可我只想救你。”
怀柏瞪了她一眼,身子扭动起来,“放我下去,血雾未尽,他们会有危险。”
鸣鸾双手用力,将她抱得极紧,“如果我不放呢?”
怀柏挣扎得更厉害,声音冰冷,手握住云中,“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