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鸾笑了一下,“如果我不放,他们死了,你会恨我吗?”
“你……”怀柏深皱起眉,“会。”
“为什么?”鸣鸾神情茫然,似乎是真的疑惑不解,“如果我不来,你们都已经死了,如今我救下你的性命,你却还要恨我,为这群本该死去的人恨我。”
怀柏心中有点气,还有点急。
但这人却好像只是单纯的不明白,黑白分明的眼睛柔软明净,眼尾微微耷拉着,像山间的小鹿般无辜可怜。
怀柏想起孤山的新雪,无瑕又干净,但一摸上去,却是冰凉的。
她心中的怒火忽然被这一抔新雪熄灭,双手用力将鸣鸾推开,踉踉跄跄走往晕倒的同门,那圆脸小姑娘就躺在十来步外,怀柏弯下腰刚想背起小姑娘。
鸣鸾静静看着她,眸光暗了又暗。
怀柏刚弯下腰,眼前又是一黑,她用云中撑住身形,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
来此世界第一次经此大战,让她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凶险,也让她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再睁开眼,小姑娘却不见踪影,她的那些同门都已不见。
怀柏猛地回身,又因用力过猛,喉间泛上血腥味,一字一句地问:“他们呢?”
鸣鸾眨了眨眼睛。
怀柏用云中指着她,冷声问:“他们呢?”
黑纱之下,猩红的唇渐渐勾起。
鸣鸾慢慢走进,剑尖直指她的胸膛,“你要杀了我吗?”
她走进一步,怀柏就退一步,云中不断颤动。
鸣鸾缓缓低下头,看着抵在她胸口的宝剑,明明剑尖离着衣衫有一指的距离,她却觉得心好像被已经被剑捅穿,一呼一吸都彻骨的疼,她抬起手,似乎想摸一摸尖锐的剑刃。
怀柏猛地将剑收回,“你到底要做什么?”
鸣鸾将手放在胸口,玉白的手指搭在黑衣之上,声音低缓:“别拿着剑指我,会伤心。”
怀柏抿紧唇,“你把我同门弄到哪儿?”
鸣鸾蹙眉,歪着头看她,突然说:“我伤心了。”
怀柏握住云中的手又紧几分,当她觉得心绪不宁时便会这般,同门死生不知,面前之人善恶不明,她只有握紧剑,心中才安定一些。
鸣鸾眼中露出几分受伤,“你又攥紧剑,你想杀我?”
怀柏缓缓松开手,叹道:“不要戏弄我……前辈。”
“我叫鸣鸾。”
怀柏知道同门失踪多半是这人搞的鬼,深吸一口气,不得不好声好气和她认错:“我心绪不宁,一时情急拿剑指你,是我不好。鸣鸾,我的同门生死不知,我很担心,若你能告知他们位置,我会感激不尽。”
鸣鸾问:“你要怎么谢我?”
怀柏不曾想她竟真会讨要,一时哑然,呐呐:“我有很多灵石……”
鸣鸾噗嗤笑出声,“我也有很多灵石。”
怀柏心中有些气恼,来异世后,她一路顺风顺水,离登顶仙途只差一步之遥,谁这样戏弄过她?像猫捉老鼠般,把她放在掌心玩弄着,这人实在恶劣又可恶。
“那你要什么?”
鸣鸾伸出双手,“疼,你帮我吹吹气。”
面前的手犹如汉白玉般完美无瑕,怀柏懒得抬眼看她,胡乱吹了几口气,没好气地问:“好了,还要什么?”
手上麻麻痒痒,如撞见一缕春风。
鸣鸾手握了握,徒然想把春风攥在手心,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从指间溜走。她小声道:“还是疼,你再吹一吹。”
怀柏待人一向冷淡疏离,像汪无波古井,如今井水却被人拿长棍搅了又搅,搅得她心烦意乱,“你手上一处伤口也没有,疼什么?不要这样……我真的很担心他们。”
鸣鸾眼眸中渐渐渗出一点湿润,在昏暗的薄雾中亮的出奇。她想除去术法,让怀柏看看这双破损不堪、伤痕累累的手,又怕这样会吓到她,于是失落地把手收回来,春风已逝,她却仍维持着攥紧的姿势。
“我把他们送回江城了。”
怀柏眼睛一亮,拱手道:“多谢。”
说罢,撑着云中跌跌撞撞往江城走。
鸣鸾看着她的背影,伸手抓了抓,像想捞出水中的月,摘下天上的星,她垂下头苦笑,手中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鸣鸾呆呆抬眸,女子去而复返,不解地看着她。
“为什么要回头呢?”她轻声问。
怀柏心中无奈叹口气,走了几步才发现这人并没跟上,又担心她独自在血雾里遇到不测,“一起走吧。”
鸣鸾笑了笑,眉目舒展,眸中隐约有光颤动,“以后,不要回头。”
她转过身,往背离江城的方向行去,宽大的黑袍摇曳,那仿佛是鲜血不断凝结而成的黑色,纯粹又绝望,怀柏快步走近,恍惚间似乎听到厉鬼啜泣的声音。
鸣鸾问:“为何还要来?”
怀柏拖着疲惫的步伐跟在她身后,“同门既然在江城,想必无恙,你独自在血雾,我不放心。”
鸣鸾猛地停下脚步。
怀柏猝不及防撞上她的身后,踉跄几步被人一把抱住,“你做什么?”
“送你回去。”
鸣鸾只要心念一转,就能带怀柏回到江城,但她却选择一步一步走过去。鲜活的生命贴近着她的皮肤,她甚至能感受到其下血液流动,心脏砰砰跳动,可她却罕见地不想挖出这颗心,让鲜血在手中流淌,只是想抱着这人慢慢走着。她很珍惜这样不暴戾的自己。
怀柏挣扎几下挣不脱,加上无需挂念同门,不知不觉间手搂住鸣鸾的脖子,头软软埋在她的颈间,竟睡了过去。温热的鼻息轻轻浮动着,温软的唇随着走动时不时在鸣鸾脖上擦一下。
这一路太近,又太远。
鸣鸾将她轻轻放在城墙下,凝望着她的面庞,恍若隔世,不,如今已是隔世再见。她终于记起自己苦苦追寻,在人世流离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然而物是人非,她伸手轻抚女子清丽的眉目,怔怔想,如果佩玉在此处,会喜不自胜、泪流满面吧。
可她毕竟不是佩玉,而是在天劫之后独自在人间行走千年、是被这无情天道逼得早已疯狂的鸣鸾。她自觉有罪,身心皆是腐朽不堪,所以对着这场重逢,并无多少欢喜,只是怔然。
“为什么当年师尊要回头呢?”
明明已经走入黄泉,为何还要去而复返,替她挡下最后一道天雷呢?
如果不是这样,她早就解脱了,而不是像后来一样,在没有佩玉、也没有怀柏的世间孤独地活着。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久到她只记得血腥、仇恨、孤独,让她在人间流离这么多年。
怀柏的头软软歪在她的手上,鼻息温热,炽得她手心发麻。
鸣鸾慢慢靠了过去。
做佩玉那小傻子一直想做的事情,那点微末、难以启齿的东西,混在柔软旖旎的空气中,安详如画的眉目离她愈来愈近,光线混合着雾气,浮浮沉沉。
最后鸣鸾停下了。
嘴唇几乎贴着嘴唇,只留下一根发丝的距离,稍微一动就能真正吻上去,她却没有再继续,只是维持着这个吃力的姿势,眼睛张开着,眼眶干涩,还是舍不得眨一次眼。
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渐渐绽放。
枯骨无法回复血肉之躯,但在看到这人时,心间好像射进一缕春光,落下一滴春雨,空荡荡的胸骨离似乎长出一朵娇嫩的花,把远去的希望重新带到她身旁。
“喂,你做什么!”
圆脸小女修气嘟嘟地看着他们,怒气冲冲走过来,拔剑指着鸣鸾,“你这个登徒子,居然敢轻薄我小师叔!”
她的精神气好得很,居然没过多久就爬起来,还能找到城外了。
鸣鸾眸光转冷,弹指正想让她永远闭嘴,怀柏的眼睫微颤,悠悠醒转过来。
小女修喜道:“小师叔,你快过来,那个坏人刚刚想对你图谋不轨!”
怀柏眼中仍带一些茫然,似乎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见女修手中的剑时,微微蹙眉,站起把鸣鸾拉在身后,“棉棉,不要用剑指着她。”
她会伤心。
木棉以为自己听错,重复问:“小师叔?她是个坏人!”
怀柏挡在鸣鸾身前,声音第一次变得冷厉起来,“要我重复吗?放下剑。”
木棉不情不愿地放下剑,抬眼想解释,就见鸣鸾戏谑而冰冷的眼神,心中又气又恼,把剑插回剑鞘,气呼呼地跑回去。
怀柏不好意思地解释:“我这个师侄,平日被惯坏了,有点任性。”
鸣鸾微笑:“无妨。”
“我们进城吧。”
“好。”
鸣鸾始终保持在怀柏的几步后。
女子的背影清瘦孤直,她唇角微勾,握紧怀柏的手。
此生遇你,枯骨生花。
73.因缘
血雾已散。
江城街道两旁挤满人,百姓夹道欢迎, 一个小女孩屁颠屁颠跑来, 双手捧着花,送给怀柏。
这是一束刚摘下的茶花。
粉色的花瓣, 白色的蕊, 花瓣上滚动晶莹露珠。
怀柏笑着接过花。
鸣鸾站在她身边,女孩怯怯地看着这黑衣人一眼,被她身上煞气吓到,赶紧扭头离开。
怀柏偏过头, 唇微微勾起, “你闭上眼睛。”
鸣鸾茫然地闭上了眼。
怀柏探过身, 把粉红的花插在她的鬓边,浑身漆黑的女人, 发上却别着一朵粉红的花, 怀柏忍不住掩唇吃吃笑起来,鸣鸾不解地看着她, 黑眸湿润无辜。
“这样很好看,”怀柏按住她的手, “不要摘下。”
到城主府, 珠珠一看见鸣鸾, 就指着她大哭起来,兔子灯掉在脚边, 兰鲂怎么哄都没用。怀柏没放在心上, 只当是鸣鸾这幅打扮太过吓人。一身黑, 活像个勾魂索命的无常,小孩不怕才怪。
她本是带后辈历练,回孤山时正好经过江城,此事一解决,她便要继续带着人回宗门。
辞别兰鲂后,怀柏邀鸣鸾同回孤山,她们只是初次相见,却好似好友重逢,看见鸣鸾时,怀柏有种很熟悉、很想亲近的感觉,她翻找着穿越来这百年记忆,实在寻不到有关这人的点点滴滴,于是将这种奇异的熟悉感归结成投缘二字。
她并不是对鸣鸾毫无防范,血雾出现,这神秘之人也莫名现身,很难不惹人猜疑,邀约的第二重目的,便是想回孤山让道尊看看鸣鸾的来历。
她们到孤山山脚,怀柏让那些弟子自行归山,自己尽东道主之宜,邀鸣鸾先往城中小楼休憩。
二人坐在茶楼僻静处。
此时离宗门试炼还有数月,已有许多求仙之人来到城中。
鸣鸾垂眸看着楼下来往行人,手攥着杯,不知在想什么。
怀柏本不会长袖善舞,和好友在一起总是由他们打开话题,但连续喝了三杯茶,在楼上坐到日暮西山,一直相对无言后,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在想什么?”
鸣鸾抬眸,看了她一眼,道:“那个人卖的孤山试炼独门资料,是真的吗?”
前生她来参加孤山试炼,就被一个老头诓骗过,说什么来自飞羽峰的独门资料,百年老店,看了稳过。她被说得心动不已,若不是没钱,也许就买了。
怀柏微楞,不想她发呆半天竟是在想这个问题。她忍不住笑起来,整个人浸润在暖黄的夕阳里,眉目温和,面上没有一丝菱角,鸣鸾初时只是不经意的抬眼,但目光好像黏在怀柏身上,怎么也挪不开。
记忆里的师尊也是这般,柔软又干净,像天上的云,高山的雪一样,让人忍不住触摸,却又怕稍稍一碰,会弄脏了她。鸣鸾还在发呆,怀柏却已从“甘露不润无根之草,大道不渡无缘之人”,说到世间一事一物皆有缘分,人与人的相遇是缘分,求道之人来到孤山也是缘分,玄门试炼不看出身、资料,只看缘分。
鸣鸾心念一动,忽然问:“那你我今日坐于此处对谈,也是一种缘分不成?”
怀柏颔首,“自然。”
鸣鸾问:“是什么缘?”
怀柏怔然,玄门不如佛土,佛门有因缘、次第缘、缘缘、增上缘等分类,然而在玄门中,缘的概念稍为笼统,与天道合辙叫缘,与人于千万人中相逢,也叫缘分,如若非要分,大抵可以说是因缘。
鸣鸾站起来,手搭着桌子,大半个身子探过来,逼问:“什么缘分?”
黑影压在怀柏身上,她忽然有种被遏制的错觉,头不由后仰,正好与鸣鸾的眼睛对上。
鸣鸾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这张她肖想了许多年的脸此时是青涩的,还有些稚嫩,像树上结着的青果,皮薄,稍一逗弄就红了脸,但汁液却是甜的,咬上去柔软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