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济依旧没瞧出涌动的暗流,“好。”
风月城内,纸醉金迷,繁华喧嚣。
怀柏本无心享乐,兴致阑珊,神情恹恹。一想到女主和原剧情,她就又气又慌,以她如今之能,其实不必忌惮女主,就算按佩玉会喜欢上岁寒,她也能保证剧情不会按原书发展。
但心中就是升起一股莫名的慌乱。
像成百上千条锦鲤,蜂拥着争食,跳来跳去,把她心中那湖死寂百年的水,搅得烦乱不堪。
佩玉会喜欢上岁寒吗?
那个信誓旦旦说喜欢师尊的孩子,那个跳下光阴湖为她取出云中的少女,那个前几日还说想上山的逆徒……
真的会因为剧情的不可抵抗力,喜欢上岁寒吗?
怀柏垂头,看向二人相连的手,眼神微微松动。
至少这时,徒弟还握着自己,还……
她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佩玉第一次,主动松开了她的手。
人来人往,她们很快便被挤开,白衣女子的身影淹没在人海,像是一粒沙落入江水中,了然无痕。
怀柏怔怔地望着。她停在人潮中,固执地不肯移动,宛如一株亭亭老松,咬住青山不放松。
她一动也不敢动,只怕佩玉回头时,看不到自己,会心中害怕。
可是佩玉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怀柏突然意识到,徒弟已经长大了,再也不需要自己。
她已经长得足够优秀,不是初见时羸弱的孩童,不再需要人保护、不再需要人领路。
她已经知道自己的路该怎么走,能够独当一方,也不再要自己陪着了。
怀柏抿抿唇,眼圈有些红。
她再一次被抛下了。
她其实是一个很怯弱的人。怯弱又害怕孤独,不比普通人要坚强多少。
因为害怕失去,迟迟不肯接纳这个世间,终于敞开心房,却在眨眼间被抛弃。
她以前是只刺猬,一点风吹草动,就要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盘起来,遇到喜欢的人后,她害怕会刺伤她,忙缩回坚硬的刺,露出柔软肚皮。
然后被狠狠捅了一刀。
捅在最柔软的地方,鲜血淋漓,疼了三百年。
于是她变成一只老乌龟,背着厚厚的壳,龟缩在黑暗的角落。
她也懒得去刺这个世界,把全身缩在壳里,风霜刀剑皆不能近。
只要她缩起来,没有人能再伤害她。
可有人用无邪的笑容、用锈迹斑斑的云中、用无比信赖的眼神作诱饵,把她这头盐油不进、脸皮厚渝城墙的老王八骗出了壳。
叫她一桩桩心结化解,一桩桩旧事放下。
叫她从那暗无天日的时陵走出,重新变成一个鲜活的人,换上原来那张薄薄的脸皮,无法再苟且偷生、麻木度日。
她不比当初。
没有城防抵挡,如今的她,血肉柔软,稍微一刺,就疼得厉害。
就像这时,明明只是在人群中走丢,她却开始患得患失,害怕自己再一次被抛弃。
怀柏睁大了眼,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无数人从她身旁走过。
但是没有佩玉。
她的徒弟,已经长成一只雄鹰,振羽而飞,搏击长空,正慢慢飞离自己远去。
怀柏看着鹰翱翔于蓝天白云间,羽毛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心里觉得骄傲,又有些伤感。
她原来只是想养只娇贵的金丝雀,关在镶金嵌玉的笼子里,一直陪伴着自己的。
94 佛渡苍生
余尺素挤开人群, 终于找到了怀柏,见她形单影只地立着, 身影煞是可怜,“秦姐,玉姐呢?”
怀柏晃过神来, 面色微沉,一言不发地快步往前走。
余尺素忙拉着盛济跟在她身后。
街上楼阁灯火不歇,彩衣美人细腰袅袅,弱柳扶风,招摇揽客。
怀柏脚一顿,转身往风月楼行去。
余尺素忙拉着她, “秦姐, 这是风月之地,你也不修风月道,就别进去了吧。”
“放开。”
余尺素冷汗顿时冒出,乖乖松开手。
怀柏点了一壶风露敕,坐在销金窟角落。
她生得出色,许多美人, 无论男女,都争着往她这边靠。
余尺素看得心都悬起来,只怕佩玉回来后, 看见这景象,怒发冲冠会砍了自己。
怀柏掏出一个储物袋,一跃跳至高处。
余尺素心里咯噔一声, 果不其然,看她一把抓起数块极品灵石,像撒豆一样往下撒。
人群瞬间乱起来,每人都急着弯腰捡灵石,融融灯火下,灵石烁烁,闪着五彩的光。
怀柏坐在栏杆上,面无表情地撒钱。
灵石乱落,花千树、星如雨。
众人为抢灵石争得面红耳赤,趴在地上,弯腰扭臀,一个角落也不肯放过。
待终于捡净后,抬起头,一掷千金的女子早已不见踪影。
怀柏执一壶风露敕,坐在屋顶上,夜如泼墨,长风浩荡。
她仰头喝了几口酒,脸有些红,泛出星星点点的薄汗,晶莹细碎,如天上星。
风月城灯火酒绿,灯火映红半边天,天上的星星黯淡,失去生机,不再闪烁。
“你不喜欢这里?”
怀柏往旁看了眼,粉衫女子娉娉婷婷立在风中,是神秘的胡美人。
胡美人未着罗袜,赤脚踩在屋脊上,春寒料峭,她也不觉冷。
屋顶之上,两人并肩坐看夜空。
“你不喜欢这里吗?”胡美人再问。
怀柏没有理她,继续喝酒,清亮的酒液滴入唇中,眸光潋滟,不知是醉是醒。
胡美人自顾自说:“我也不喜欢这儿,你看,坐在屋顶上都看不到星星。”
怀柏笑了笑,取出一个玉杯,倒了杯酒,递给她。
胡美人没有客气,举杯一饮而尽。
怀柏问:“你怎会在这?”
胡美人道:“我说我是风月楼的老板,你信吗?”
清冷的空气中,飘来一股极浅淡的桃香。
怀柏已是微醺,头脑有些昏沉,躺在屋顶上,双手交于脑后,神色怔怔。
悠悠凤箫声从销金窟里吹来,像丝线飘荡在天地间。
吹的是旖旎之曲,极尽哀怨缠绵。
怀柏愈听愈不是滋味,猛灌几口酒,心想,再这样下去不成了怨妇吗?
她站起来,风月楼高,夜风灌进她的衣袍。
怀柏想跳下楼,胡美人忽然拉住她,“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胡美人跃上另一座高楼的屋檐,身形灵巧像一只山兽,她回头看了怀柏一眼。
怀柏被她勾起兴致,也运气跟上。
二人在屋檐、树梢跳跃,迎着送爽凉风,一路奔袭,身形起落,衣带翻飞。
松涛万丈,沙沙作响。
风月城的喧嚣很快消退,她们奔上最高的山崖,跳过一块巨石,无垠大海浸润在泠泠月光里,豁然跃入眼帘。
明月挂在海上,万物似乎镀上一层银辉。
月色如霜,波光滟滟,天地壮阔。
她们立在崖上,四下俱静,只有海浪和松风之声。
胡美人道:“这儿没有高山和星星,但是有大海和月亮。”
怀柏沉于美景之中,胸中豁然开朗,想乘长风破万里浪。在自然面前,人变得无限小,哀思与惆怅不值一哂。
胡美人偏头看着她,怀柏青衣负剑,自有一番潇洒气度。
怀柏想拔出云中,乘兴舞剑,手抚上剑柄,猛地想到身旁还有人,又放下手,觉得有些可惜——
如此美景,与她并肩而立的,不是佩玉。
“你叫什么名字?”她忽然对这个美人生了兴趣。
胡美人笑笑,“我没有名字,只是长得好看,便被唤做胡美人。”
怀柏问:“难不成你是妖?”
胡美人目光微凝,“为何这样说?”
怀柏道:“如果妖兽没有主人赐名,就会一直没有名字。”
也不能一概而论,凶悍或是不愿驯服于人的妖兽会给自己取九龙大王、显圣大王这样古里古怪的外号。
但胡美人这般柔媚,也不似凶兽。
胡美人问:“你知道我是妖,不怕我吗?”
怀柏心中好笑,“怕什么,我又不是打不过你。”
胡美人表情凝滞片刻,“你……还挺有自信。”
怀柏道:“我挺喜欢小动物的,我家里也养着几只可爱的动物,你要不要同我回去,一起做个伴啊。”
胡美人许久没被人唤过动物,一时没反应过来。
怀柏眼神真挚,眼底盛满温柔月光,“一个妖孤身在外,想必很寂寞吧,纵然修为高深,偶尔也会有觉得孤独的时候吧,纵然无所不能,也会有力有未逮之事吧。”
她伸出手,“来孤山吧,我愿意做你的同伴,还有许多的妖怪,也愿意做你的同伴。选择孤山,便是告别百年的孤独与流离,让我们一起共建日后的幸福生活。”
胡美人怔怔地看着她。
清辉朗照,怀柏的神情真诚又专注,她的话似乎带着一种魔力,蛊惑妖心。
胡美人甚至抬起手,想把自己托付给这人。
怀柏笑容温柔,用眼神鼓励着迷途的小妖。
指尖相触的一瞬,胡美人如梦初醒,想把手抽回,被怀柏猛地握住。
“来孤山吧,我给你取个名,你就叫胡说八道吧。”
胡美人面色一变,狂风掀起,海上忽然升起白茫茫迷雾。
怀柏看不清眼前景象,却感到手上倏而一空,眨眼间,迷雾消散,四周变得空空荡荡。
她摸摸嘴角,心道,没想到妖怪的修为如此高。没拐到孤山,可惜了,应该晚点再为她取名的。
风月城中,风月正浓。
清隽的和尚双手合十,闭目念经,身边围着一群莺莺燕燕。
“大师,来嘛~我们一起双修~”
和尚眉目慈悲,宝相庄严,杏黄僧袍纤尘不染。他似有所感,睁开眼,静静地看着佩玉,面上露出笑容,“施主,许久未见。”
佩玉回礼,“天心法师。”
她在人潮里看到天心的身影,急着追寻他,与师尊被人挤散。
天心僧袍无风自动,身披无铸佛光。方才挤在他身旁的人被一道柔和又无法反抗的气劲轻轻推送到一旁。
他缓步走到佩玉身前,欣慰地笑了,“你魂魄的黑色,淡了许多。”
佩玉心中百感交集。
没记起前生时,她只当天心是个普通和尚,但有了鸣鸾记忆后,望着慧显转世,当初那个被她残忍杀掉的人,她竟不知说些什么。
“大师,我送您一程吧。”
天心点头,“我客居天玑城,说来惭愧,走着走着便到此处,不知该如何回去。”
佩玉笑了笑,带他走到城外,天玑玉衡两座城相隔不远,二人沿着山道步行。
路旁栽满松树,几只肥肥的小松鼠蹿过山道,抬头月色盈盈,迎面凉风送爽。
佩玉抿唇,问:“大师为何来此处?”
佛土向来是不必参加试剑的,何况以天心的身份,也无需来此。
天心笑道:“为了施主你。”
佩玉眼神疑惑。
天心道:“那日我在客栈见你魂魄深黑,业债缠身,心中颇不放心。孤山虽亦是仙门,但渡人之法并不如佛门,我本想来此,再劝你随我修行。”他笑笑,“如今看来,是我见识浅薄,已无必要。”
佩玉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她问:“如今的我,比之当初有何不同?”
天心道:“戾气散了许多。”
佩玉垂眸,静默片刻,“大师,我听闻三百年前,也有一人,曾拥有佛陀慧眼。”
天心点头,“是慧显法师。”
“佛陀慧眼,到底能看见什么呢?”
天心笑道:“一些微末的因果而已。”
佩玉攥紧手,“初见时,我记得您说过,我身在人间,心却冻于地狱,业债缠身,却自觉是有罪之人,”她抬起眸,轻声问:“您在我身上,到底看到什么因果呢?”
天心目光柔和,眼中隐约有金光闪动,“一场来自地狱的大火。”
佩玉身形微晃,面上褪去血色,上辈子,她正是用那场火将慧显烧成灰烬,难道他知道了吗?
他在初见时,就看到慧显前世的死状了吗?
天心轻念佛号,道:“我看到一个老僧,候在旧寺里,想渡化一个可怜人。”
佩玉想起,在江城的时候,慧显早看出她的伪装,不会猜不出她凶狠弑杀,却还是选择在旧寺等待,不想放弃渡她的机会。佛渡天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