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师兄师姐的前世,毁去师尊的骄傲与幸福,把世人踩在尘埃里,这累累血债,她该怎么偿?又如何能偿得尽?
若是师尊知晓她是鸣鸾……
佩玉心中一紧。
师尊不会原谅她,师兄师姐也会恨她。她原在这世上只在乎师尊,可如今,一想到师兄师姐仇视的眼神,心里还是觉得很难过。
这一世,她比前生多了很多东西。
像苦水里捞出来的人,突然掉进了蜜糖罐里。
她舍不得,无论是师尊,还是师兄师姐,抑或是余尺素、盛济、孤山,一个也舍不得。
一个人,得到的越多,失去的时候也会越痛苦吧。
若是一开始不曾拥有,现在,也不会这么怕了。
“玉姐,上面了,吃吧。”
佩玉缓缓睁开眼,融融灯火未落入她的眼眸。
她的眼睛似乎比以前更深,藏着许多不敢为人所知的东西,像黑夜、像深渊。
眼前的好友爱人,繁华欢乐,像是一场泡影,如露如电,不知何时便会失去。
怀柏没抬头,把自己碗里的蛋挑给了她,“吃吧。”
佩玉轻声道:“嗯。”
可纵然在这时,她依旧想逃避,想把往事覆在冰雪之下,卑微地祈愿着,冰雪不融,红日永沉。
好让这幸福,能留得久一点。
怀柏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佩玉有些奇怪,师尊平时素爱美食,最恨浪费,“不喜欢这个口味吗?”
怀柏气呼呼地说:“气饱了!”
佩玉闻言,也不吃了。
怀柏看了她一眼,忍不住说:“你白天救人,消耗甚大,还是多吃点吧。”
佩玉勾勾唇,“有点酸。”
怀柏拿起筷,在她碗里夹了根面条,吸溜嗦进嘴里,奇怪道:“不酸啊。”
盛济附和:“我的面也不酸啊,要不让店家再上一碗吧。”
余尺素憋笑憋得脸都红了。
这两人不愧是孤山的剑修,在某些方面,出奇地一致。
佩玉摇头,“醋放多了而已。”
怀柏登时明白,面上泛霞,心底又气又恼,小声说:“哪有什么醋?”
佩玉笑起来,眼中光华流溢,怀柏一时看痴了。
伏云珠去而复返,手里提着一盏花灯,小小的兔子,血红的眼。
她大喇喇走来,“看,这盏灯可不可爱。”
佩玉呼吸微滞,面上笑容褪下,一眨不眨地看着花灯,眉目清冷,眼中的光,在瞬间碎裂。
伏云珠弯下腰,嘴角暧昧地擦着佩玉的耳垂,低声道:“我送你,好不好?”
热气一波波吐来,佩玉却如坠寒窟,浑身冰凉,不能动弹。
她好像闻见了那浓郁的血腥气,看到那年元宵花灯会上,血肉爆开的书生。
花灯里伸出无数双苍白、阴冷的手。
阴风侧侧,冤魂在她耳畔哭泣,那些死在血雾里的人,从地狱里伸出手,也想把她拉下深渊。
怀柏霍然起身,“不好!”
听到怀柏的声音,佩玉才如梦初醒。她不知伏云珠是否猜到自己的身份,但就算猜到,眼下定没有证据。
只要她好好隐藏,好好伪装,师尊不会知道的。
佩玉推开花灯,目光疏离,“城主客气。”
伏云珠又把花灯往她那边送,“拿着吧,这本是我欠你的。”
余尺素不齿,道,“用一盏花灯来换自己一条命,真是划算啊!”
伏云珠也笑,“是啊,用一盏花灯换一条命,真是合算至极。”
余尺素小声道:“无耻!”
小兔子花灯有着血红的眼睛,仿佛随时都要滴出血。
血眸冷冷看着佩玉,像当年那个冷漠无情的魔,冷冷地看着这个世间。
伏云珠又把花灯推了推,兔子的红眼睛越靠越近,快要碰到佩玉的脸。
怀柏站在佩玉身旁,伸手夺过花灯,“既然城主这般殷勤,那我们便收下了。”
说完,兔子的尾巴冒出青烟,火星点燃灯笼纸,很快花灯化作一团鲜红火焰。
火焰轻飘飘落下来,变成一片冒着余烟的黑烬。
伏云珠勃然色变,“你!”
怀柏冷笑,“既然收下,怎么处置,便是我们的事。”她抬起脚,把剩下的火星踩灭,尤不解恨,又施一道法诀,一抔冷水洒在余烬上。
“不劳阁下置喙。”
这六个字,怀柏说得极重。她在佩玉身前,像一只老母鸡护着幼崽,浑身毛都快炸起。
伏云珠的目光在她们二人之间转,片刻后,她笑起来,“真有意思。”
怀柏手按住云中剑柄,“阁下若再纠缠,我不妨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有意思。”
伏云珠摆摆手,“不敢、不敢。仙长莫要生气,相见就是缘,何必这样刀剑相向呢?”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这样服软,怀柏倒不好发作,维持着握剑的姿势,把佩玉护在身后。
伏云珠抬头看了看,血红的灯笼轻轻摇晃,道:“时候还早,我同诸位讲个故事吧。”
余尺素不领情:“谁要听你讲故事?”
伏云珠没有生气,微笑着说:“诸位慢慢吃,我只在旁边站着,不占地方,你们就当……风在吹吧。”
怀柏不想同她有牵扯,“便是风响,我也不想听。”
伏云珠笑得温软,眼底绵绵含着情,夜风徐徐,紫衣在风中飘摇。
“那我同你们说关于渊风圣人与九尾狐仙的另一个故事,可好?”
余尺素被勾起兴趣,眼睛亮起来,看向怀柏,听她的决定。
怀柏坐下,“你说。”
伏云珠道:“狐妖将要长出九尾时,忽而不想升仙。于是,她便只长了半条尾巴,成了半妖半仙。”
余尺素插话:“哪个妖怪不盼着修仙,你这一听就是假的。”
伏云珠弯眉浅笑,声音轻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本就难以分辨,不妨就在闲暇之余,当个笑谈听听。”
“狐妖与渊风畅谈,听渊风说平生志向,心中不禁为之折服。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心折之后便是悸动,缠着那人,非要同她结契。”
“狐妖已有八尾半,修为通天,却非要和一名连结丹都困难的弟子结契,这是莫大的机缘。可渊风仍是推辞。你们说为何?”
余尺素不解道:“为何?”
怀柏说:“这不是很简单,她那时连结丹都难,寿数只有须臾几十年,对妖而言只是弹指一挥间。若真结契,以后漫长的岁月,狐妖该如何办?”
伏云珠看了她一眼,笑起来,语气颇为动容,“是啊,可又有哪个人,会如渊风一般,宁愿舍弃机缘、舍弃自己生平大道,将心比心去为一只狐妖考虑。世上有哪个人,会生了这样一颗圣人的心肠?”
“那之后又是怎样?”余尺素问:“他们可曾结契?”
伏云珠:“之后是怎样,谁又知道呢。渊风修为已至元婴,狐妖再无踪影。故事的结局定下,过程再如何波澜壮阔,也不过是说书人的一声叹息。”
余尺素说:“我觉得你这个故事是假的,还是狐仙长出九尾的那个更好一些。”
善有善报,一切圆满。
伏云珠轻叹:“可惜世事不常圆满。”
说完此事后,伏云珠真不再纠缠,笑着看了佩玉一眼,施施然离开。
他们玩了一会,飞回天枢城,各自就寝。
一灯如豆
佩玉站在灯前,把市集上买的冰镇西瓜切成小块,用银盘装着,签子插好,送到怀柏口中。
甘甜冰凉的汁水浇熄怀柏心中块垒。她抬眼,灯火朦胧,佩玉的脸看上去十分柔和。
怀柏别开眼,“那个女人……不正经,身边莺莺燕燕太多,不适合做道侣,就算你动心,也要多考虑一下。”
“师尊在说什么?”佩玉蹙眉,“我并不喜欢她。”
怀柏猛地直起身,“真的?”
佩玉手一抖,西瓜落在怀柏的手背上,鲜红的汁水淌在如雪玉臂上,显得有些靡艳。
她的声音略带嘶哑,“只是我喜欢的人并不喜欢我,可惜了,强扭的瓜不甜……”
怀柏忙说:“但解渴啊!”
佩玉恍然大悟,点点头,添道:“而且汁多。”
她看着怀柏,微微笑着。眼中星河流转,笑容如履薄冰。
92 夕死可矣
试剑大比的安排是霁月亲自来通知。
她走至门口, 轻敲几下门,听见里面人应声后, 推门而入。
怀柏正在看蜃影珠。
四人坐成一排,手里拿着一块西瓜,一边吃瓜, 一边看戏。
见霁月进来,怀柏拍拍座位,递给她一块西瓜。
霁月愣了一下,也坐了下来。
蜃影珠上播放的是往年试剑大比。
刀光剑影,倏忽来去,各届青年才俊纷纷上场。
漫天霞光剑影, 似彩云织霓, 似百蝶穿花,似霜雪泼天。
盛济连声道:“好。”
霁月眼露笑意,仙门人才辈出,繁荣无比,她身在仙门,也觉欢欣。但紧接着, 她的笑意凝固——
她看到她自己。
八十年前,霁月在大比夺魁。那时她年岁轻,行事有略为轻浮。
而恰好仙门正好兴起一股浮夸之风, 少年们兴致勃勃地给自己取外号,出场便要高声念出来。
比如“不才一步踏天”“区区刀临沧浪”……
十分有病。
霁月坐立不安,正想找个理由告辞离开, 佩玉突然起身关掉蜃影珠,道:“今天就看到这儿吧。”
霁月向她投以感激的目光。
“咦,”余尺素揉揉眼睛,“道友,你何时来的?”
霁月笑了笑。这群孤山弟子看似不务正业,却在背地勤学苦练。看来回去她得好好督促一下师弟师妹的修行了。
“刚来,我只是来通知你们一下比试安排。”
霁月取出四册玉简。玉简上记有这次试剑的时间、场次。
“对手是由抽签决定,定下后会自动浮现在玉简之上。” 霁月声音稍顿,略带疑惑地望向怀柏,“江渚不参加这次比试?”
怀柏笑着说:“我只是来凑凑热闹。”
霁月递过玉简,“这次凑热闹的人颇多。”
江城主、千寒宫主、佛土的法师……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齐齐涌入圣人庄,让霁月心中隐生几分不安。
几人又聊了一会。
说到这些年水族争斗停歇时,霁月眉头紧皱。自龙族消亡后,水族争斗不休,内乱频频,这对东海的百姓来说,反而是个好事。不会再出现从前水族屠村之事,只要不前去深海,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可这五年,它们似乎达成和解,”霁月叹口气,“不知是为何,虽然暂时没有贻害百姓,但日后情形,犹未可知。不过幸好龙族已灭,一群乌合之众,想必不会闹出什么大事。”
日暮斜阳。
霁月告辞离开,来到见贤阁之下。
见贤阁伫立海边,日日受海浪冲刷,如同一座孤独的巨人,守望海上。
她深吸一口气,举步踏上高楼。
见贤阁第九层已不是原来模样。
楼内大江东去,波光粼粼,两岸桃花十里,花如绯云。
霁月怔怔,片刻后明白过来。圣人心念化境,此时的见贤阁,是渊风用灵力凝成的幻境。
渊风立在花树之下,衣袍被风吹得微微鼓起。
花落如雪,江水滔滔。
明明是幻境,霁月却闻到一股浅淡的桃花香味。
她恭恭敬敬地行礼,“师尊。”
渊风点头,“这儿是我昔年证道之所。”
“我并非惊才绝艳之人,初入玄门,寻常修士几十年便可筑基,我却磋磨岁数,直到百岁,才堪堪筑基。至于结丹,那更是此生无望。我生而微末,偏偏爱思索天地间的大道理。”
“我想,世人多受苦厄。佛见众生皆苦,教化人将希望寄托来生,然而来生虚渺,何以渡世?”
“佛道,在我看来,并非救世之法。”
“孤山修的是天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任由万物自生自灭,圣人任由百姓自作自息。一切遵循自然。”
“可是,”渊风苦笑,“我们人生于天地间,难道就要这样对同袍袖手冷观?难道要生于天地,要对这天地毫无作为?生得犹如草木、犹如山石、与这世间的一花一木并无不同。”
“我亦不满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