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初边说边扬了扬手里的酒瓶,“我以前读‘满船清梦压星河’这句的时候,就想要坐在船上对着星星喝一次酒,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眼眸光华流转,月光似乎都变成了他的仆人,银辉覆在他身上,像笼罩了一圈淡淡的光环。也许是月光太好看,或是夜色太浪漫,傅程言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轻声道: “好。”
城北有一条由云江分流出来的河湾,叫清河湾,河边有很多船夫,买下一条小船只需要两三块银元,租的话就更便宜了,唐浩初财大气粗地直接买了一条,和傅程言一起上了船。夏末时节,河面上依然有许多荷花绽放,两人在月色下摇着桨慢悠悠地往前荡,不知不觉晃进一片荷花里。船头挂着盏用玻璃罩着的风灯,随着桨一起晃,船边红的白的荷花也跟着晃。唐浩初开了酒盖,给自己和傅程言一人倒了一杯酒,问:“你的酒量好不好?”
傅程言认真想了一下,“还好。”
“那你醉过吗?”
傅程言又认真想了一下,“没有。”
“我曾见过不爱说话的人醉酒后反复唠叨,特别坚强的人醉酒后失声痛哭,和平常完全不一样。”唐浩初拿起杯子一边喝一边道:“人总要醉过一次的,你没有醉过,不会觉得无聊吗?”
傅程言这次想的似乎更认真了,最后一本正经地摇摇头。
他摇头的意思并不是不无聊,而是不知道。唐浩初看着他这幅认真的模样,莫名想起以前的世界里看过的一个用兵马俑做的认真脸的表情包,忍不住有点想笑。
傅程言不明所以地看着少年突然伏在船舷边笑起来,笑得肆意又灿烂,甚至把脸埋进手臂下面,整个身体都在抖。笑完了才把头抬起头来,但半张脸还是被袖子挡着,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因为笑出了水光,显得格外明亮。也许是夜色太柔,少年高冷的气质都变柔了,眼里还带着一点天真的稚气,轻轻颤动的长睫毛显得无辜又乖巧。
傅程言定定看着那双眼,不知为何联想到了丛林里的小鹿。
是那种懵懂无知却胆大妄为的初生的小鹿,在林间到处乱跑,然后没头没脑地撞到了他的心窝。
很轻,却听到了砰的一声。
傅程言没有说话,也不敢再看那双眼睛。他总是不知道少年究竟在想什么,也猜不到他下一秒会怒还是会笑。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笑?”
唐浩初终于重新坐好,表情也恢复了正常。他杯中的红酒已经喝完了,这次是傅程言抬起手为他倒酒,边倒边答:“如果你想说,自然就会说了,不想说的话,我问也没有用。”
唐浩初记得郑锐霖好像也说过一样的话,微微挑了挑眉。大概是觉得热了,他把手伸进了水里,只觉得水波一圈又一圈,像鱼一般地绕着手指打转,十分舒爽。就这样在水里玩了好一会儿,却又像碰到什么不喜欢或玩厌了的东西一样抽回手,甚至抽出口袋里的方巾擦了擦水,表情也变得淡然和冷肃,“……你还真是无趣。”
唐浩初抬起头以十分豪迈的姿态灌了一口酒,继续用那种淡然的语气道:“不过你虽然无趣,我依然喜欢你。”
又来了。
傅程言想的却不是少年又说这些让他忍不住心跳的话了,而是自己又开始心跳了。他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酒,饮酒的姿势和他平素工作或吃饭的姿势一样,十分规矩和挺直,没有人发现他拿杯子的手微微抖了抖。
“对了,”唐浩初把空酒杯一放,突然站了起来,“你的水性好不好?”
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的傅程言谨慎地用回答酒量时一样的话说:“还好。”
“要是我一不小心掉进河里快淹死了,你的水性会不会变得更好?”
话音未落便落入水里,顿时打碎了一湾星河,落水的少年却如被千万星光拥簇的明月,又像一朵荷花突然化成了人形,一张被水浸湿的脸比周围的荷花更好看,眼睛比星河更灿烂。
傅程言已经慌忙跟着跳了下去。
第122章 病弱的小恶魔
傅程言这辈子头一回像现在这样毫无头脑地做一件事,甚至不考虑原因也不考虑结果,想也不想就跟着跳下水。跳下来之后有想到唐浩初应该是会游泳的,可心里的担心完全不受控制,只管迅速来到唐浩初身边,一边用一只手划着水,一边用另一只手臂搂着唐浩初的腰,并尽量把少年往上托,生怕他会淹着。
唐浩初自然会游泳,但他任由傅程言搂着,不划水也不挣动,还有心思伸手去够旁边的荷花。最终成功摘下来一支,眨着漂亮的眼睛问:“你看这荷花好不好看?”
两人浮在水面上,水光粼粼,花香浮动,月色下少年的容颜动人得像能蛊惑人心的水妖。傅程言迟疑了片刻,答:“好看。”
他看的却不是花,而是怀里的少年,所以很难分清他说的究竟是花还是人。所幸唐浩初并没有注意到傅程言的视线,只扁着嘴巴有些不开心的说:“可荷花只有这两个月才开,到秋天就没有了。”
唐浩初显然是醉了,神色和声音均带着明显的醉意,失落委屈又甜软的嗓音在傅程言耳边轻轻柔柔地荡,像河面上荡漾的水波。傅程言突然觉得耳朵很痒,眼睛依旧看着少年没有移开,并忍不住开口道:“没有就没有了,秋天也有秋天的花,每个季节都一样。”
“不一样,”小大佬突然像个执拗的小孩一样用力摇头,水珠从眉梢滑到优美的侧脸,又隐没在纤长的脖颈里,“我喜欢夏天,所以就喜欢夏天的花,别的季节的花开的再好,我也不会喜欢。”
傅程言微微愣了愣,喝醉了的少年继而把下巴垫在了他的肩上。
大概是宽厚结实的肩膀让下巴垫得很舒服,唐浩初不禁在肩头蹭了蹭,又侧过头在傅程言的颈窝上也蹭了蹭,简直像一只乖巧又粘人的小猫,让人心里也像被毛绒绒的猫尾巴扫过一样。
现在好了,耳朵不痒了,但傅程言觉得浑身上下都痒起来。他深呼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再看怀里的人,总算把人带回船边。
独自一人上船十分简单,带了个人却不那么容易了,傅程言单手抓住船舷,想把唐浩初抱上去,一直乖乖地任由他托着的少年却在这时挣动起来,嚷嚷着说还要再摘一朵荷花。
傅程言不由皱起眉,“不是已经有一朵了?”
眉头皱着,语气却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柔,连目光都是柔的。唐浩初看着他柔和的眼道:“这一朵是我的,所以要再摘一朵给你。”
“没关系,我不需要。”
“是七夕礼物,”小大佬的表情有些不满,——难得他在醉酒的状态下还能记得清日子,“再过两天就是七夕节了。”
傅程言只觉得自己又被突如其来地撩了一下,掩饰性的轻咳了一声,才重复说:“我不需要什么礼物。”
唐浩初歪歪脑袋,哦了一声。他的性情本就让傅程言琢磨不透,喝醉之后就更天马行空了,不知道又想到了哪里,勾起唇冲傅程言露出一个笑,然后说:“我把我自己送给你当礼物吧。”
笑容很甜,还有一种明目张胆理直气壮的坏,直击人心脏。傅程言努力忽视自己失律的心跳,有些磕巴的道:“夜越深温度就会越冷,我们先上去再……”
“你还没回答我要不要。“
唐浩初凑近傅程言的脸逼视他,月光下的一双眼睛仿佛藏着露水,墨玉般的双瞳似能吸人魂魄的漩涡。
傅程言一向很能克制自己,但这一刻他竟无法克制,着魔般地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头发。发丝从指尖轻轻滑过去,就像是在他心间滑过去一样,感觉一颗心都被细密的发丝网住,难以挣脱。
唐浩初想象不到傅程言的心理挣扎,只管不满意地嘟起嘴巴,继续问:“你怎么不说话?”
傅程言突然将唐浩初整个人都搂进怀里。
他之前只是托着唐浩初的腰以防他淹水,现在却将他完全搂住了,一手环着他的脊背,另一手按着他的后脑勺。被搂住的时候,唐浩初下意识挣了几下,但手臂因为醉酒软得厉害,才挣了两下就不再动了,甚至在对方怀里昏昏欲睡起来。
——要的,他是想要的。他的唇,他的眼,他的笑,他的捉摸不定,他的深不可测,统统都要。傅程言不敢让少年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所以无人知道他的表情究竟紧绷到了什么地步,也无人知道他究竟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才没让自己亲吻少年的脸颊。
他只听见自己故作平静的道:“你喝醉了。”
顿了顿,又道:“……我也醉了。”
酒量浅的小大佬的确喝醉了,已经在傅程言怀里半闭起眼睛,脸蛋乖巧地依偎着傅程言的胸口。傅程言勤于锻炼的强健臂力在关键时刻起了作用,死死撑着船舷,另一手紧紧搂着唐浩初,最终带着他翻上了船。
两人都湿漉漉的,尤其唐浩初还穿着厚重的军装,一层层布料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上船后便迷迷糊糊地伸手解衣服。傅程言忙按住唐浩初的手,“等一会,等到家了再换,好不好?”
若他能看见自己的表情,定会为自己表情里的温柔而吃惊,但他此刻握着少年冰凉的手,一时间只想着要快点划船上岸,甚至想着要回去多烧点热水,以免少年受寒。
不过他只需要给自己烧水就可以了,因为谢天天已经带着兵在岸上等着了。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谢天天整日跟在唐浩初身边,在不少场景都代表着唐浩初,虽然他对任何人都十分客气,但一般人不敢跟他真客气。何况他的真实性格远不如表面那么简单,此刻面对傅程言就露出了杀意,质问道:“少帅怎么了?怎么连衣服也湿了?”
傅程言并不惧对方的杀意,只如实答:“少帅喝醉后不小心落水了。”
谢天天小心翼翼地将唐浩初送上车,并确认唐浩初当真只是喝醉了,才转回头客客气气地对傅程言道谢,并安排人开另一辆车送傅程言回公寓。
傅程言住的公寓离清河湾很近,不足十分钟就开到了。他洗了澡换了衣服,躺在床上,破天荒的失眠了。
虽然不常喝酒,但傅程言酒量很好,那两杯红酒根本算不上什么,身上也没有哪儿难受,可脑子里堆满了东西,怎么也睡不着。躺了许久,还是从床上爬起来,去书架边随便找了本书,希望能通过看书来定神和助眠。
拿起书,却总忍不住走神,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读进去,又因为书上的一句话而愣住。
上面说人的一生总会遇见一个人,能打破你的原则,成为你的例外,能让一切都亮起来,哪怕漆黑的夜晚,也觉得满天星辉。
这个漆黑的夜晚,本就有满天星辉,连月色也好得出奇,河水轻轻荡漾着,他在水里搂着他,突然不想把他带回船上,只想和他这样相拥着呆在水里,哪怕最终沉入水底。少年的眸中有星辉也有月色,和河水一起荡进他二十五年都未起波澜的心。
涟漪一层又一层,无休无止,仿佛一团浇不熄的火,照亮了漫长的夜。
天快亮的时候傅程言才终于睡着。
晚睡导致了晚起,于是钱庄的伙计发现他们堪称工作狂的东家破天荒地睡到差不多中午才出现,脸色看起来也不是很好。不过傅程言今日完全可以不用工作,——钱庄的账目问题已经解决的差不多了,他甚至能随时回中州去。
今日的其它事情看起来一切如常,钱庄和洋行依旧生意兴旺,街边的紫薇花依旧开得鲜艳,报童也照例沿街叫卖最新出炉的报纸,边卖边喊着今日要闻的标题。只是街上的巡逻兵比往日多了些,出入的车子似乎也多了,钱庄对面的街道还新开了一家小影楼,玻璃窗上展示着拍得不错的黑白照片,吸引了不少觉得新鲜有趣的贵夫人和小姐们。
傅程言就在这时隐约听到了报童的喊声,顿时一愣。下一刻便大步迈出门,直奔报童身前,甚至急到差点在台阶上摔着,然后连话也顾不上说就随便丢了点钱拿了一份报纸,立即看到了白纸黑字印着的和报童的叫喊一模一样的新闻标题:‘少帅昨夜遇刺受伤住院,红颜知己纷纷来探’。
唐浩初此刻的确在医院里。
他住院的消息这边一传出,赶来探病的人就没停过,各种花篮水果堆满了走廊。其中自然包括一些军政人士和唐浩初的手下,但这些报纸全都没提及。一来是不敢随便写,二来写了也没什么爆点,所以蹲守在医院附近的记者们就只管写一些无关紧要的花边新闻,比如唐浩初曾为之一掷千金的容可姑娘带着花束来了,曾和唐浩初一起夜游花船的孔小姐也来了,而且来去都红着眼圈。还有其他恋慕少帅和想嫁入帅府的贵族小姐们,——总之红颜知己络绎不绝。
事实上,来的人全被守在走廊上的警卫兵拦住了,没有一个能见到唐浩初,只被告知说少帅还没醒,所以不接受任何人的探视。
作为北州的太子爷,唐浩初的一举一动都颇受关注,就连平日里不着调的吴泽也对此事十分关心,还打了个电话给傅程言。
“老傅啊,少帅遇刺受伤的事你知道吗?那天我咖啡馆的玻璃窗就是被刺客弄坏的,这次又是刺客,也不知伤得严不严重。看报纸上说那位孔小姐眼睛都哭红了,我觉得恐怕不轻,不过也有可能是孔小姐关心则乱,——少帅长相俊美,头脑又聪明,虽然花心,但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要是女的,我也会爱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