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街上行人百姓,皆是身穿粗布葛衣,形容枯槁,但一年之后在下再度访禹,却发现这睢阳城内的百姓却身着新衣,面色红润。”
他顿了顿:“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眼神不再麻木不安,反而倍加灵动。”
“所以公子就想去农家看看,这变化究竟是何原因?”
“是在下唐突了。”
“其实公子最好奇的,既不是他们身上的新衣也不是他们红润起来的面色。”苏洵一针见血地指出,“公子真正好奇的,是他们的眼神地变化。”
“为什么短短一年,百姓们的眼神就能从灰败变得灵动,从麻木变得满是生机,那都是一个原因,因为他们在这里,看到了希望。”
“希望?”
“蒙朝仿照禹朝,亦同样在城中兴办工厂,布价下跌近一半,可是百姓们的生活变得更好了吗?”
易安听到苏洵的话,一时羞愧的想要掩面。
但苏洵却似乎并没有要因此嘲笑蒙朝的意思,反而很是认真的说道:“公子应该知道,自成衣厂兴办初始,朕便有意遏制其发展规模,至今也仅有十余座城池中兴办,这是为什么?”
易安能成为易氏商号地话事人,智商不可能不高,很快便反应过来:“陛下担心谷贱伤农?”
他看出来苏洵是真心想要给他解惑,也便诚实发问:“但蒙朝同样控制着布价衣价。”
“你认为我兴办工厂是为了什么?”
若是普通人,怕就要立马回答赚钱收税等答案,但易安多想了几步,想到了禹朝与西域诸国的通商:“陛下想要借此开商路,从西域诸国纳粮?交换两国之丰,补两国之不足?”
苏洵赞许地看了易安一眼,能在这个时代,看到这点已经十分不易。
“不单单如此,商业就像是水,一旦流动起来,便会滋养万物。”苏洵说道,“就拿衣料举例,成衣厂要想兴办起来,首先需要三个东西,原材料、机器和工人。”
“所以一个成衣厂未办起来,便先给了三种人活路,种植粗麻的农民,做工的木匠和铁匠以及在成衣厂中打工的工人。”
“而等成衣下来后,又会促进商会、扎染等行业的繁荣。”苏洵道,“这些人家中留有富裕后,自然会选择购买新衣,从而推动更多的成衣订单,他们也会赚更多的钱。”
“就像是一个首尾相接的圆环。”
“是的,就像是一个首尾相接的圆环。”
“而蒙朝所建成衣厂,原材料是世家中所出,工人则是农闲是的佃农,而产出产品则直接由各世家手中的门面售卖,百姓自始至终未能从这些工厂中获利,所以即使定价再怎么便宜,也很难卖出。”
易安明白了,禹朝的工厂就像是一条小溪,从头到尾流动着,滋润着溪流两侧的田土,而田土也同样会哺育溪流,让其清明透彻。但蒙朝的做法,更像是将这条小溪给生生截断,乍看之下的确是他们获利更多,但没有了溪流,两侧的田地便会干涸,而没有了田地,被截断的溪流也很快便会成为一潭死水。
“原来如此。”
易安受教般地点点头:“那陛下又如何获利?借由税收?”
“获利?”苏洵轻笑一声,“难道只有进入国库的银子才是属于朕的吗?你要知道,朕是天子,这禹朝的天下都是朕的,这天下的子民也都是朕的。公子的父亲难道会觉得,只有将公子所赚取的银钱全部收缴上来,易氏才算获利不成?”
易安听到苏洵的话后,瞳孔猛地一缩,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心脏跳得剧烈。
但苏洵却没想着等他平复内心,反而又一次抛下重弹:“藏富于民,国强民富。朕的国库是这天下王土,而绝非那小小的仓库。”
易安觉得自己的嘴唇都在颤抖,他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只觉得在如此帝王之心胸面前,他的一切思维竟是那么地渺小。
“所以陛下不是不能制止蒙朝偷窃禹朝工厂中的图纸资料……”他终于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而是陛下放任了。”
他抬起头,看向面前这位精致地好像画中人一般的少年帝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陛下眼中之疆域,是包括蒙朝在内的。”
“陛下视蒙朝,就如同君视臣,所以陛下放任了,甚至是乐得见蒙朝发展民生。”易安用笃定的口吻,说着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话。这是怎样的万丈豪情,才能有如此之视野?
“而蒙朝之君臣,所作所为不过是帮陛下养民罢了。”
“只要能成为这场争霸的最终胜者,蒙朝精心浇灌数年的累累硕果,也终将成为陛下的囊中之物。”
【作者有话说:放心,小皇帝不会吃亏的,蒙朝建立的工厂,发展的商路,等苏洵成为胜者,转头就成了他的,所以他当然乐见其成看蒙朝忙碌。
这家伙等着自己摘果子呢】
第96章 合作
=================
易安站起身来,深深地鞠下一躬:“在下自视甚高,生平从未服人,如今想来,原是未曾得见陛下。”
“肩负万民,目视古今,言御四方,臂指皆臣。”易安感慨道,“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景啊。”
苏洵看着快把彩虹屁吹上天的易安:“公子未曾入仕,却也要谨言慎行啊。”
你们易氏还在蒙朝当官呢,你哥哥还是国丈,你就在这对着敌国的皇帝说什么“才是真正的帝王”,不想活了?
看着苏洵依旧一副波澜不惊,还淡淡地指出他所言的风险的样子,易安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冒险,忠臣不侍二主,两面三刀的家伙到哪里都不会受欢迎。但就像苏洵所说的一样,他并未入仕,易氏选择忠于曲濯是易氏的事情,但他白身的身份却让他有了更多的选择。
商人独有的嗅觉和冒险精神,让易安在做事时比他的父兄更要冲动冒险一些,他有这种预感,他接下来所做之事将会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笔投资,甚至足以改变易氏命运,足够载入史册!
“在下并未食蒙朝半粒俸禄,又何谈谨言慎行?”打定主意后,易安也不再藏拙,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开出足够的价码,才能让面前的皇帝忽略他出身会带来的问题,“况且行商之人,讲究的便是朋友遍天下,周旋于各实力之间才是。”
哦?小皇帝听出来他话中有话,感兴趣地扬扬下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萧不闻摆了摆手,训练有素的宫人们便很有眼力见地离开并贴心地关好了门。虽然易安知道,以萧不闻的作风,这地方暗中一定还有许多他看不到的暗卫在注视着他,但这也算得上是一个开诚布公的信号了。
“陛下,易氏是商人。”
“所以公子是想和朕谈生意?”苏洵道,“那公子应该知道,禹朝内得力颇丰的产业,如白糖、白酒和琉璃,皆由皇氏经营。”
更具体一点来说,是由萧不闻所带领的宦官集团经营。
易安没忍住看了一眼站在小皇帝身侧的萧不闻,在心中补充道。
在认识到了面前的帝王之远见后,易安也不得不怀疑,苏洵之所以让宦官经营商路,就是因为他们出身低微且没有后代,就算借着商路有了万贯家财,也不会团在一起,成为像是世家一样新的庞然大物。更何况,让宦官们逐利,总比让他们追权要好得多。
“在下明白,这三条商路可以称作是日进斗金,陛下利用这三条商路广纳天下白银,在下自然不敢肖想。”他是不想活了,才要动这三条商路,“在下所要谈的是,原料。”
苏洵:“原料?”
易安:“蒙朝地处南方,麻、豆,谷及甜菜等作物颇丰且价格低廉,在下可担任中间商,为陛下周旋。”
然后禹朝再把这些东西进行加工,反向卖给蒙朝?这不就是当初大航海时代对殖民地的倾销策略吗?
短期来看是双赢的局面,他们获得了廉价的原材料,而蒙朝的农民则不需要再担心土地中所产之物无法卖上价格。但只要时间一长,作为被倾销一方的人就会发现,他们的发展被限制在了这种低廉的密集型劳动中。
这一点易安难道看不出来?
苏洵看着易安,心中细细思索着。正如他所说,他兴办工厂地目的是推动产业流动,让各种农产品能够得到很好地利用,从蒙朝获得低廉原材料的确能降低工厂产品的价格,但这也同样会损害本国百姓,尤其是主业为耕种地农民的生活。
想到这里,苏洵摇头道:“以禹朝目前工厂的规模,麻、谷等物已经足够自给自足了。”
“至于制作白酒和白糖的原材料,两国之间已经早有联络,若公子能有更低廉的货物,我们自然是十分欢迎的。”
易安虽说早就知道苏洵不是个会被眼前的利益所诱惑的人,但看他如此干脆地拒绝了自己的提议,也是有些失落。
易氏所掌控的地盘,其上大多耕种的是一些麻谷等作物,虽说也有些甜菜,但数量却不足以抵消长远路途所带来的损耗。
苏洵:“不过若是公子真心想合作,也不是不可。”
“朕先提前问一句,公子是代表谁谈的合作,公子究竟能有多大的能量?”苏洵很是直白,“据朕所知,现如今易氏的家主是公子地哥哥易舒,而现如今他可是蒙朝的红人。”
就这意味着,易舒的立场天然与他对立,苏洵想知道易安能为这笔合作做到什么地步。
“兄长身在朝中,自然要忠于君王,但易氏商号则由在下执掌。”
也就是说,他们之间的合作,从头到尾只能是单纯的商业合作,不能碰半点政治上的问题。
苏洵喝了口热奶茶,思索了一会儿。
“也可。”易氏商号是他所知的实力最大,也是人脉最广的商号,单凭这一点,他就不能将易安拒之门外,“既然如此,朕可以给公子两个选择。”
“第一,合作办厂。朕出技术,公子出厂,所获利润朕要分三成。现在能和公子办的工厂有造纸厂、制糖厂,朕这边还有一份晒盐良方,若是公子能获得好的盐场,亦可和朕交易。”
这三个工厂,前两个因为原材料等原因,实际上更适合在蒙朝境内兴办,虽然他只能分到三成利润,但好处是他不再需要担忧造纸厂的污染,也不用在自己负担将甜菜等产糖作物运输过来的损耗,实际上的获利并不会少太多。
而后者就很是无奈了,禹朝的地盘临海的地方不多,就算海水晒盐相较于传统的煮盐更便宜,用人更少,一年下来也弄不了多少盐,倒不如干脆交给易安去办。
易安在听到前两个厂子时,眼睛就已经开始发亮,在听到最后一个制盐法时,就更是激动地险些跳了起来。
要知道盐、铁、茶,这三样可是传统赚钱大户,被称作是“赛黄金”,当然,在苏洵没有搞出来白糖、琉璃和白酒后这个称号隐隐有换主的迹象。但纵使如此,像易安这样的经商世家还是更喜欢前三者,他们认为后者虽一时获利颇丰,但终究是昙花一现,只有盐铁茶才能成为永远的不败的黄金。
这大概就像是所有读书人都认为走官路才是正道一样吧,他们对于这三样有着超乎利益,几乎成为一种信念的喜爱。
谁家商路里能沾上这三样,就算是规模尚且较小,也够格和一些老字号平起平坐了。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三样同样被皇室把持地十分牢固。如禹朝,想要售卖这三样,需要有苏洵特批地折子,每城每年买的都有定数,若是有哪地官员偷偷摸摸地多买一点,被知道了的话,严重点可能被认为是有谋反之意。
而在蒙朝,别说随便买了,就连卖,都只有皇室成员才能做。当然,以易氏现如今的身份,吸纳几个盐场倒不算什么,不过兄长在朝堂上已经足够引人注目了,他再把手伸到盐场里,是不是有点过于……高调了?
“陛下所说的新式制盐法,较往常的煮盐法而言,究竟如何?”
“需要的人工少了几乎十倍。”苏洵毫不夸张地说,相比较传统的,需要人力来辛苦蒸煮搅拌盐水而言,晒盐法真的就主要依靠太阳做工了,“而且所需的炭火更是少之又少,不过占地面积要大得多。”
至于消耗的时间,等晒盐场做好后,盐分自然会在盐池中一层层析出,其实每日所获的盐量并不会比煮盐法少多少。
所以说,唯一的缺陷只是占地更多吗?易安并不担心这点,盐区附近的土地几乎无法耕种,价格相当低廉,甚至大多数无主的土地只需要派人稍微平整一下,再往宫里递点礼物就成他的了。
若真如这位陛下所言,那这个盐场所带来的利润足以抵消它会带来的风险了,更何况这会是一个他和禹朝合作的良好开端。
想到这里,易安轻轻一笑:“看来接下来一段时间,在下是有的忙了。”
“之前陛下所说有两个选择。”易安面露好奇之色,“不知剩下一个选择是什么?”
苏洵看着易安忍不住露出了“我全都要”的商人本色,也没卖关子,干脆了当地说道:“就和秦王一样。”
秦王?易安思索了一会儿,才将完颜鸿这三个字从脑海中揪出来。
不是他没提前做功课,这位秦王殿下也算是个风云人物了,好战好斗、残忍弑杀、贪图美色、家宅不宁……这些充满了讽刺意味的词通常都和这位身负异族血统的殿下捆绑在了一起,每次在谈论中出现时,都会受到一众人的鄙夷和唾弃。他就好像是一个公认的恶人,一个被立起来的反面例子,人人都想踩上一脚以显示自己的高风亮节,却又碍于他疯狂的评价而只敢用暗地里眼色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