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诏渊没有亲自动手。他虽说领兵多年,但一向是居于幕后运筹帷幄的角色。充当将军的其实是明鹤和庞闻苏,今次也不例外。
等到宁国王城被破以后,庞闻苏尤为不忿,还捉了宁王带到莫诏渊面前。
被缚着跪在他面前的男人,身材已经走形,明明才四十岁都不到的年纪,却已经鬓发斑白,皱纹遍布,与祁汝砚记忆中御驾亲征攻破朗国时那个英姿勃发、睥睨纵横的模样相差胜远。
这也能理解。
一来距离朗国被灭已经过了十五年有余,宁王早已不是昔日身强体壮的青年;二来那时的宁王也并非如今的落魄能比,曾经他贵为三大国之一的君王,意图成就天下一统的霸业,并且还取得了一番进展,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哪里是今日的亡国君主能比。
莫诏渊知道庞闻苏把宁王带来,是想要让他以朗国皇子的身份报个仇撒个气之类的。但莫诏渊其实对宁王没有太深的恨意,感受过国破家亡的是祁汝砚本人,莫诏渊纵然接收了祁汝砚的记忆,到底隔了一层、没那么真切。
他唯一真切感受到的只有被俘在囚车中的经历,即便如此也很快就被明鹤救了,压根没有受什么苦。
不过,对于庞闻苏来说,莫诏渊就是祁汝砚——也只是祁汝砚。而祁汝砚,与宁王是有深仇的。
于是莫诏渊只能做出一副大仇得报的样子,对着宁王真身上阵演了一出默剧。
他虽然无法说话,但以如今“我为刀俎,你为鱼肉”的局面,单单只是挂着云淡风轻的微笑就已经足够勾起宁王的怒意了。再加上一旁还有庞闻苏配合讲述“亡国皇子复仇记”,这一场戏也算是轰轰烈烈、颇为热闹。
有那么一会儿,莫诏渊觉得自己挺像是反派,对着暂时落魄的主角逼逼叨叨打脸什么的。不过,宁王是不会有翻身的机会了。
大概宁王也清楚他和莫诏渊之间是无可转圜的,因此态度颇为硬气,不但没有服软求饶,还对着莫诏渊大肆叫骂——骂他不思复国是为不孝,骂他攻打友邦是为不义,又骂他不念故国旧情、从未回去过,实属不忠。
不忠不义不孝,给骂了个遍。
庞闻苏听着宁王这样叱骂,心里自是恼怒非常。然而他到底还有些理智,知道宁王是要压回王都霖城的,万不可私自处置了,因此再多的恼怒也都按捺住。但明鹤却不像庞闻苏那样有诸多顾虑。
在明鹤眼里,凡是胆敢侮辱尊上的,都该死。
明鹤是这样想的,也就这样做了。长剑只不过一挑,便让宁王再发不出声音来。
宁王眼神涣散,眸中残存着满满的惊讶与不可置信——他的确是不可置信的。宁王之前对莫诏渊破口大骂,其实是有恃无恐的,但他没想到莫诏渊居然真的敢杀他,居然真的放任属下杀了他。
他怎么敢?
这是宁王至死都没有想明白的问题。同样没有想明白的还有庞闻苏。
庞闻苏扭头瞪着明鹤,又惊又怒:“这混账固然死不足惜,但你杀了他,让殿下怎么跟齐王交代?”
明鹤冷冷一笑:“我只恨我的剑还不够快,竟让他说了那么多。”
“你——”庞闻苏被他这么一顶,心中更添几分怒气,“你能不能顾着殿下一些!那齐王这么多年都没想着让殿下回去,天知道是怎么想的,总该小心谨慎些!”
莫诏渊听着,心中倒是有几分赞叹。庞小将军从前也是个耐不住、不爱思量的性子,没想到这么十几年过去,曾经那个大大咧咧的莽撞少年也变成了如今这般周全的样子。
庞闻苏讲的,可不是每一点都对上了么!只可惜,话是好话,莫诏渊却是执意要去死的。
‘够了。’莫诏渊制止了两人继续争下去,‘人也已经死了,多说无益。’
“可殿下——”庞闻苏心里是真的急,“这不是白白多一个把柄吗!”
‘这也不算坏事。’莫诏渊写道。
庞闻苏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天下一统在即,我心愿已了,于世间亦无牵挂。’
素雪一样洁白的宣纸上,落下这么几个墨字。
庞闻苏懂了。
眼看着快要到不惑之年的男人忽然便红了眼圈,沙场上受再重的伤都没哭过的将军头一次淌了泪。
“殿下,如何就这样了呢?”他声音哽咽,“虽说天下一统,但......但殿下.....”
原本是想要再劝的,非得让殿下回心转意、去了死志才好,但看着殿下笑容清润的模样,那些劝说的话语竟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或许殿下自从国破当日便已经心存死志,或许殿下勉强着活到今日已是用了太多力气——他怎么忍心再勉强殿下呢?
“殿下是故意的。”庞闻苏叹了一口气,“我原先还想着,齐王的忌惮,殿下莫非没感觉到,如今才知......”又是一声叹息。
‘保重自己。’莫诏渊顿了顿,宣纸上霎时晕染开一圈墨点,‘若有余力,望你辅佐云稷。’
庞闻苏捻着这张宣纸,眼神明灭。
他实在是不甘心,却又不愿违背殿下的意思。但真的——真的——不甘心。
宁国的王城,是最后一个不属于齐国的城池。灭了宁国后,原本四处征战的军队终于收兵回程。莫诏渊带着的这支军队因为离得最远、是最后一个回到霖城的,大军入城的那天,齐王魏云稷特意率领文武百官前来迎接。
时隔多年,莫诏渊再一次见到了魏云稷。
身着龙袍的男人已经年过三十,五官虽然还是从前的模样,却显得无比陌生。莫诏渊看着他,一时间几乎有些认不出来。
“丞相。”魏云稷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朕等待丞相许久了,总算是将丞相盼来了。”
这人已经不是那个齐王魏云稷了——他是天下共主,是坐拥江山的皇帝。
莫诏渊敛眉垂目,恭恭敬敬地对着魏云稷行了一礼。
“丞相无需客气。”魏云稷笑着将他扶起,亲亲热热地执着他的手,“丞相几年没有回府,府中恐怕还需要收拾一翻,今晚不若住在宫中?朕已经备好了宫殿,服侍的宫人亦都还算可心......”
他的语气口吻,都像是一个经年未见、却感情深厚的友人,然而莫诏渊却无法在他眼中窥见一丝半毫的真情实意。
魏云稷的笑容毫无破绽。
莫诏渊在心中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点头应下了魏云稷的提议。
他跟着魏云稷进了齐王宫。不仅是明鹤,他身边一个侍卫也没有带。
到底也算是和魏云稷有过一段相处愉快的时光,莫诏渊总归是心甘情愿去死的,便也不想给魏云稷制造更多的麻烦。
当晚,魏云稷提着一壶酒来找他说话。魏云稷一边喝,一遍对着莫诏渊说了很多话。莫诏渊安静地听着,只是安静地听着,像是一尊雕像,又像是一幅画。
魏云稷喝完了自己拿来的酒,又叫宫人再去拿。他眼神迷蒙,看上去好像是醉了。
在等待宫人取酒归来的时间里,莫诏渊安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他从怀中取出一叠足有几个手指那么厚、用线系成一本的纸,迎着魏云稷熏熏然的神色,放进了魏云稷手里。
魏云稷一点反应也没有,像是真的醉了。
莫诏渊又看了一会儿。
拿酒的宫人还未回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从怀中取出了一样物件。
是一把映着寒光的匕首。
莫诏渊注意到魏云稷虽然脸上仍旧是一副醉态,没有握着纸张的右手指尖却微微颤动了一下。
还是沉不住气啊。莫诏渊心中不由得失笑。
他大概也知道魏云稷此时的猜测,尤其是在看到这把匕首的时候,魏云稷会怎么想莫诏渊再清楚不过了。
但事情不会是这样的。
这把匕首的作用,的确是为了刺穿心脏、了结一条性命。
不过不是魏云稷。
莫诏渊将匕首插|入了自己的心脏。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云稷番外。嗯,可能今天晚上就会发【港真我换软件以后是真的文思泉涌啊!】
关于莫莫的结局其实是早就想好的,包括莫莫和云稷的身份,其实也都是0.0那个世界的翻版。
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但是如果小天使们能够体会到我想要表达的感觉就最好了。
给大家笔芯~
第138章 绿帽王8.5
魏云稷第一次知道祁汝砚这个人, 是因为一封信——一封被放在床头的信。
这封信其实没有哪里不好,纸是上好的雪笺,墨是淡香的梅霜, 显得温润雅致、写意风流。字迹虽然锋芒毕露, 却也是堪称一绝的好字。
可怕的是, 宫中侍卫没有一个人察觉到这封信的存在。
前朗国皇子祁汝砚,手中至少拥有一个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无声无息潜入齐王寝宫的属下。
而正是这样一个祁汝砚, 在信中提出要助他一统天下。
魏云稷决定去见一见祁汝砚。他几乎魔怔了一般,冥冥之中总觉得祁汝砚是有大才之人, 觉得祁汝砚正该是那个在他征战天下过程中陪伴在他身侧辅佐的人。
这样的念头如今想来, 其实是有几分荒唐的。但好在,祁汝砚果真是有大才的, 魏云稷的荒唐也就成了慧眼识英雄。
第一次见面, 祁汝砚给了他一册军备之策,里面有论述齐国如何在短时间内发展军备, 更有许多新式的军械图纸。魏云稷如获重宝,满心激荡的与对方交流。
祁汝砚虽然口不能言,却是内秀之人。天文地理,文史经略, 内政军务, 他无一不精, 无一不通。
魏云稷太喜爱他的才华了,也喜爱他的风姿,久久都不愿意与他告别, 临走前还恋恋不舍,放言要迎他入朝。
这话是真的。
那时候魏云稷还年轻,刚继任齐王没几年,朝堂上还有许多历经三朝、甚至四朝的老臣,魏云稷的话语权其实不算大。
但魏云稷还是极力地、迎着众臣的反对,恢复了齐国早已取缔的丞相一职,以此来请祁汝砚入朝。
从此他就有了一个年轻俊美的丞相。
他的丞相,每天上朝都端着温温柔柔的笑,无论大臣对他如何冷待也丝毫不曾动怒。魏云稷每天见了丞相,心中那些无论因何而起的不好的情绪,都在丞相的笑容里被一点一点抹开抚平了。
丞相是有大才的。
初次见面那册军策上的攻城器造好了,威力之大令百官皆尽瞩目。众臣终于意识到丞相的才华,一改往日的冷淡不满,对丞相亲厚极了。
魏云稷很高兴。
他的丞相那样好,合该是被众人喜欢的。
之后丞相又给了他许多良策——像是农具,像是炼铁,像是兵器......
很多。
很多。
每一次都是一册写满字迹的纸张,每一张都是丞相亲手写下。在丞相潇洒锋锐的字迹中,齐国一点一点地变得昌盛起来。
魏云稷很感谢上天将丞相赐予了他。
真是多亏了丞相。他想。如果没有丞相,他真不知道会是怎么样。
完全想不出——因为根本就不能没有丞相。
魏云稷很喜欢丞相,很喜欢很喜欢。他也很信任丞相,从未怀疑过丞相一丝半点。
谁会怀疑丞相呢?丞相那么好,即便是再挑剔的人也找不出什么不好来,这样的丞相哪里有值得怀疑的地方?
一开始魏云稷是这样想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这样想的。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是从魏沧和玉嫔的那一场宫变开始。
当时的七王爷魏沧,他的王叔,因为爱上了他后宫中的嫔妃,为了能够正大光明与之双宿双飞,决定篡位。抱着这样的想法,魏沧发动了一起兵变。
魏云稷毫无准备,他此前从来没有发现过魏沧的心思,只能被动地等待着兵变的结果。
他等啊等,等到了前来救驾的丞相。
丞相带来了一支军队。
丞相早就知道魏沧的计划。
但他却一点也不知道。
在那个夜晚,说不出是因为什么原因,魏云稷突然对丞相有了一丝猜忌。
或许是因为那天晚上他刚刚遭遇一场王叔与妃嫔联袂献上的背叛,所以才变得多疑。或许是不满丞相将他瞒在鼓里,或许是忌惮丞相可以在完全不让他知道的情况下调动军队......
谁知道呢?就连魏云稷自己也想不明白,一直到今天他都没有想明白。
但无论是什么原因,有一点是真的——自从那天开始,魏云稷对丞相多了一份猜疑和忌惮。
他开始怀疑丞相。
他开始各种怀疑丞相。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倚重丞相,可原本那样真诚的情谊,却变了样。
宫变当日的始末终于还是传了出去,朝中的大臣似乎也开始怀疑丞相。
丞相又开始被人疏远,又开始被人冷待。
曾经的魏云稷为他抱不平,现在的魏云稷却也是疏远丞相的一员——尽管只是感情上的疏远,但依旧是疏远。
魏云稷开始经常听见有大臣在耳边诉说丞相的叵测居心,开始经常听见有大臣在讲述丞相的权势过大......
每次听到这些话,魏云稷就好像是被人劈成了两半,一半在反驳那些挑拨离间的大臣,丞相不会是那种有不臣之心的人;一半却是随着大臣的话频频点头,暗暗附和丞相的确有过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