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可以看到使节团了。」
护卫长阿山的禀报,让飒亚由内殿步向接待贵宾的高台外,底下多达数十级的高耸台阶,铺着红紫色的长
毯,两侧则有手捧花瓣提篮的侍女们,等着为贵宾们撤下象征祈福与视愿、洗净的花瓣。
来了吗?飒亚注视着烈日下,数百人马阵仗中,显得特别亮丽突出的高大骏马,以及马背上的骑士,熟悉
的高大身影前还有另一名陌生红发女子。
为何?……飒亚难掩困惑地看着他们越来越接近,一颗心亦在胸口中苦闷地跳动着。这名女子很明显地该
是来自南夷国的皇女,然而她为何一脸与司珐尔再熟识不过地谈笑着?同时司珐尔也不像过去对待大部分女子
般目中无人,他看着她的眼神,有着「特殊」的意味。
振作点!对方可是西琉国的贵宾,身为主人的自己,怎可在此场合失态地流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呢!
司珐尔与该女熟识,这又如何?他认识的女子在这世上,恐怕没有成千也有上百。莫非要一个个去点名、
去认识?太可笑了!
「陛下,容我为您引见。」
就在飒亚重新恢复镇定的时候,他们已通过了花瓣洗礼,步上台阶,来到飒亚的跟前。「这位就是南夷国
长皇女,南夷露露殿下。」
火红耀眼的发,是她给人的第一印象,而那双金眸也漂亮得不像真的。飒亚不知她多大岁数,但那股自信
成熟的风韵,绝非寻常女子能模仿得来,她也许不是最年轻貌美的女子,但她绝对是最吸引人的尤物。
与同样拥有傲视群伦出色容貌的司珐尔并列,却仍不会减去半点自己光芒的她,不知怎地,刺痛了飒亚的
眼。
「露露有幸晋见陛下,诚惶诚恐。」
先是行了个宫廷大礼后,该名女子便直率地抬起头来说:「我是听说过西琉皇帝陛下年少、俊秀无双,未
料今日一见,真是叫我吃惊啊!天下竟有这么俊俏的皇帝,真叫人羡慕西琉人民的好运,不似我们南夷,只有
一位老态龙钟的皇帝,一点看头都没有。」
笑嘻嘻的,她继续说:「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我也想生在这个有俊俏皇帝,以及天下第一美男子将军的
国度里!」
一时之间,飒亚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称得上「冒犯」的言词。
「露露殿下,请您收敛些吧。」司珐尔代飒亚回道。「这儿可不是南夷,陛下不像您习于这类的玩笑话。
」
「那我真是失言、失言。还请陛下不要介意。」
飒亚勉强一笑。「朕不会放在心上,倒是见识了南夷女子的豪放,也开开眼界。」
「多谢陛下不怪之恩。」南夷露露再弯身说。「若以后还有失言之处,也请陛下海涵,就当我这乡下人没
有见识。」
「露露殿下客气了,朕已设宴款待诸位,请上座吧。」
飒亚伸出一臂示意,南夷露露也理所当然地勾着他的手臂,一群人正要往内殿走去时,护卫长阿山却突然
拦下使节团中的人。
「慢着,请你解下斗蓬,以真面目示人。」
大家纷纷回头,目光全投注在那位被拦阻的人身上,而护卫长见浑身罩着斗蓬的人依旧没有动手解下斗蓬
的打算时,再次地说:「讲解下斗蓬,否则恕不卫无礼,要动手了。」
「阿山,慢着。」司珐尔见场面有些尴尬,毕竟对方是南夷露露带来的人,不能无端生是非,他只好上前
征询露露的意见说:「殿下,能否请您的人遵守宫中的规矩?戴着斗蓬进宫,这样子不太好吧?」
嘻嘻一笑,南夷露露叹道:「本想把「惊喜」留到最后呢!」
「惊喜?」司珐尔蹙起眉尖。
南夷露露却自顾自地转头向着飒亚。「陛下,我为您带来一份惊喜,要请您过目呢。虽然时候还早,但我
就请您收下这份惊喜吧?」
飒亚还未及开口,南夷露露却抢先地召唤道:「可以把斗蓬掀开了,你。」
满场宾客们的好奇心也被挑到最高处,大家纷纷围了过来,看着身罩斗蓬的人,缓慢地将整件斗蓬由底下
拉起、掀开,露出了一张未熟少年的稚气脸庞,以及与飒亚有着相近色泽,却较浅黑色的银眸。
银眸眨巴、眨巴,少年张开颤抖地嘴巴,轻轻地叫喊着:「亚……哥哥。」
「禧……沙?」
咽下无比惊奇,飒亚呆愣地看着两年前在野林中分别的亲弟弟,再度现身在西琉的皇宫中。
第四章
歌舞升平的热闹场面,挥走开宴前小小的意外插曲,平和安稳地进行着。一道又一道的佳肴纷纷上桌,一
瓶又一瓶的冰酿美酒被打开,一次又一次的干杯、欢呼,半裸的舞伎们努力扭动着娆美的身段,搭配着乐手们
奏出的靡靡音声,增添赏心悦耳的气氛。
然而,司珐尔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停驻在某一点上。
视线的彼端,是挂着无比欣喜的神采,银灰的眸子以前所未有的温柔,和煦如日的慈爱,倾注在少年脸上
的飒亚。飒亚将亲弟弟禧沙安排在自己身旁最亲近的位置,罔顾贵宾居首位的礼数。破格的作法在众人的心中
掀起好奇的浪涛,只是谁也没有胆量直问。
今夜之前,知道禧沙身分的人还是少数,今夜之后——恐怕就会传遍整个朝廷内外了。
可是飒亚此刻对隐隐成形的风波,彻底地视而不见,整场宴会上他关心的、注意的都只有身边的少年,他
不但没有和众人寒暄,甚至冷落贵宾们,一心只顾与惊喜相逢的弟弟交谈,宛如这世上只剩下禧沙一人似的。
司珐尔喝干了杯中酒,双手不自觉地使劲,「砰」地一声,脆弱的水晶杯身应势折腰而断。
「嘻嘻,有什么好生气的?我的礼物似乎很讨西琉皇帝的欢心,怎么你却板着张骇人的脸,想吓唬谁啊。
」南夷露露虽然在宴会上遭受皇帝冷落,她倒很不以为意的,到处与人拚酒欢笑,并且带着自己的酒杯转到司
珐尔这桌来。
「妳带着那小鬼来,到底怀有什么目的?」看着自己掌心破碎的水芯片,司珐尔冷冷地问。
「目的?嗯……就说我这个人非常善良吧,不忍见他们兄弟分隔两地,顺道促成他们团圆也是美事一桩。
」南夷露露掀起唇角地说。「别说我没事先警告过你,司珐尔。我都说了,善者不来。」
「这些年来我派出去的人马找遍整个西部大陆,就是不见那小鬼的踪迹,想不到他躲在南夷。」
「谁叫我们南夷地处偏远,中间又隔了座冰湖,不会有多少人愿意走那么远的路去找人吧?就算你手下真
进入南夷去找人,也没用的。有我保护着他,谁敢碰他一根寒毛?」
司珐尔动了动冰湛的灰蓝眼珠,瞥向她。
「他,是颗不错的棋子吧?瞧西琉皇帝那高兴的样子,可见得他还是舍不下这唯一的弟弟。听说在世上,
目前禧沙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吧?也难怪他会这么宝贝他了。」
南夷露露毫不受司珐尔神情所恐吓,反而更加靠近他的耳边说:「而你这么处心积虑想除去禧沙,甚至暗
中派出追捕的杀手,也是因为他很刺眼,会碍了你和皇帝的好事,不是吗?」
「妳想说什么。」司珐尔无意隐藏自己与飒亚的关系,南夷露露会猜得到,他不惊讶也不慌张,他更在意
的是她分明话中有话。
「要不要和我联手?司珐尔。」
他静静地将手中的碎片扫到一旁,面不改色地执起女侍新换上的杯子,啜着酒。没有给任何的答案,却充
分给予南夷露露自动上钓的机会。
「让我们换个地方谈谈吧,这儿不方便。」她微笑着,精明的眸子闪闪发亮地说。「等会儿,我在客房里
等你。」
禧沙比起两年前长高多了,也壮了些。孩子气般的可爱外表,小鹿般叫人疼爱的精灵双眼,如今却有着股
青涩的不安定感,就像是随时会做出什么傻事般的孩子气莽撞,加上易受人煽动的少年火热情操,全都揉合在
这个即将长大成人,却又尚未站稳自己脚步的大小孩、小大人的身上。
飒亚也曾经历过这样的年纪,更能了解此时禧沙的感受——彷佛什么都办不到,却又跃跃欲试想探知自己
能力极限的年代,跌跌撞撞的摔倒、站起。
就快到了,当年他和禧沙差不多岁数时,一下子要面临的就是整个西琉皇朝的崩坏危机,迫使他不得不比
多数人都要快速地,学习何谓现实的沉重与负担。他并不希望禧沙到了和他一样的年龄时,也步上和他一样的
后尘,被宫中权力所束缚、所腐蚀、所渗透。
为什么会挑这时候回来呢?禧沙。
再忍耐个两年,等你再更大岁数一点,等你再更强壮一点,足以担负起所谓成人世界的责任时,我自然会
找你回来的。你是我的弟弟,我当然不会让你一直流浪在外,我……
不,这些都不重要了。既然上天让你此刻回到我身边,哥哥绝对不会再让你受任何伤害,不管是谁,就算
司珐尔我也不会允许他伤害你。
因你,是我最后的、唯一的亲爱的兄弟了。
「亚……哥哥。我还可以这么叫你吗?或者,我该叫你「陆下」?」低垂着头,紧绞着双手的少年,不安
地张望着四周,最后又低下头。
「只有我们独处的时候,叫我亚哥哥。虽然这是皇宫,但我还是我,不是别人,你无须这么紧张的,沙弟
。」
「但,已经隔了这么久,我不知道亚哥哥是否还记得我……」
「小傻瓜,我没有一天忘记你。」
再也忍不住,飒亚伸手将少年搂入自己怀中,拍着他的背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们兄弟,本来就
该在一起的。」
「这么说,师父——舅父他临死前告诉我的,是真的?我和亚哥哥是真正的亲生兄弟……吗?」禧沙难以
置信地睁大眼睛,惶恐地看着飒亚。
「戈歆他……死了?」
「嗯。」悲伤地再次低下头,禧沙眼角泛着泪光,硬咽地说:「舅父他在半年多前,死于一场急病。这两
年多来我们辗转流浪各地,从不在一个地方久留,这样奔波下来,他的身子早就已经百病丛生,当我们最后在
南夷落脚时,他就……就再也撑不下去了。」
飒亚抱住了恸哭失声的瘦小身躯,心里不断地抱歉着,对已逝去的人,也对禧沙。他们所承受的痛苦,都
是来自于他那不够坚定的意志力,两年前他打算抛弃皇位的决定太草率,没有深思熟虑。
以身子交换了司珐尔的协助,夺取皇位的自己,当时与司珐尔的关系降到冰点,而禧沙误闯皇宫的事件引
爆了他心中长久对于这样子「以力屈从」的关系不满,他借着放走禧沙与戈歆的机会,与他们一起逃离皇城,
想要藉此斩断两人之间的不平等关系。
可是司珐尔不容许他的逃亡,他不让飒亚作这场情爱战役中的逃兵,他甚至威胁要令禧沙也尝到和飒亚一
样的屈辱滋味。因此,飒亚断了念头,重回西琉宫廷,也重新审视他们俩之间的关系。
司珐尔与他之间的情感纠葛,不是单纯的力与敌,也混合了太多矛盾的爱憎、共生与并亡的乱丝,无法一
刀斩断,但地无法简单地归纳为「爱」收场。
……光是爱,还无法概括的……强烈敌意。
……光是恨,也无法厘清的……依附与信任。
那么,到底他和司珐尔之间,这些互相伤害又彼此吞噬的日子,能算什么呢?他们将对方一起锁庄没有出
口的迷宫里,就可以满足了吗?他们有走出这迷宫的一日吗?
最后飒亚下了结论,既然他还不知道该拿司珐尔如何是好,那么只好由他站立的地方开始,一步又一步的
往前迈进。先站稳了第一步,再走出下一步,也许就能朝最正确的方向,前进。
这就是飒亚这两年来唯一努力做的事,积极地看着前方,而非消极地原地踏步,他想要和司珐尔拓展出不
一样的结局,即使司珐尔不为所动,他也不能放任司珐尔继续以蛮横的手段侵蚀自己下去。
现在也许他们之间是伴侣、是敌人,也是情人,但未来的某一日,飒亚希望他们能够成为对方心中最特殊
的人,不需要定义,不需要威胁,不需要计较,只是如同呼吸时不可或缺的空气,存在着。
这是他心目中与司珐尔最理想的关系,他宁愿和他分享心灵,而非分享肉体、承担罪恶,他愿意给他生命
的全部,而不像现在只被夺走脆弱的罪恶。
花了五年的时间,飒亚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步,走了这么长远,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努力并没有全部化为泡
影,瞧……他不是已经成功的说服司珐尔,暂时拉远彼此的距离吗?一丁点、一丁点的,飒亚对未来的希望正
要萌芽。
是啊,他不能就此满足,现在禧沙也回来了,为了禧沙他要更加努力!
……消灭司珐尔心中那头名为「执着」,不知魇足的野兽。
……消灭自己心中那一头名为「软弱」,不知成长的野兽。
然后才能再一次的以「人」与「人」的身分,面对彼此,坦率赤裸的,交心。
***
暗号似的两下敲门声响宣示着他的到来,门内迅速传来脚步声,门被拉开后,南夷露露不意外地微笑着,
向着来人招手说:「进来吧。」
司珐尔跨入了这间位于皇宫内,却不属于皇城内苑,而是用来专门招待外宾使节,或方便各地将官、地方
臣子上朝晋见,好有个临时住宿之处的外苑宾馆。
用来招待露露殿下的房间,是位于整间宾馆最高一层楼,视野最辽阔的上等客房,内部装潢也为了迎合她
的身分喜好,特意大肆翻修过,只为了给予她「宾至如归」的享受。
「您还满意这间房吗?」他看着四处散落的衣物,露露殿下不拘小节的个性,就连在这儿也一览无遗。
早已换下了正式朝服,不知是否有意,露露仗着傲人的身段,只披着一件薄不蔽体的纱衣,斜躺在软榻上
,蔻指撩拨着衣带,抚媚眼波含着深意瞟向他说:「废话就别说了,珐尔,我们都不是三、五岁不懂事的孩子
,我就单刀直入地说开来,你——不该是满足于目前的地位、生活的池中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