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结局了吗?林觉绝望地问自己,就算他赢了,可如果不能一起活下去,那还有什么意义?
一起活下去……
林觉突然浑身过电似的痉挛了一下,猛地伸手拉开外衣的口袋上的拉链,那只小小的命匣就在这里。
开启!
林觉缓缓地将命匣贴在自己的胸口,如获至宝。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泣血的笑声在月光中回荡,透着隐隐的崩溃和疯狂。
他会把他带回来的,一定。
第35章 长夜漫漫(中)
03:17。
随着大地越来越频繁的震动,林觉终于从黑白两色的世界中醒来。
他仍是混沌而不清醒的,虽然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但是他的大脑仿佛在酒精中浸泡过一样,让他的感知变得荒诞而迟钝,就连微风吹动窗台植物那枯萎叶片的声音,都会激起他心中那股躁郁的杀意。
这半个小时里他痴痴地拉着宋寒章的手低声絮语,专注地看着他脸上每一个细节,从干燥的嘴唇上的纹路到每一根睫毛,他甚至很想亲吻他正在失去温度的皮肤。
世界毫无色彩,世界嗡嗡作响,诡异的黑红色的血液在地面上流淌着,像是一条河,从他们身边缓缓流过。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水流声、轻笑声、嬉闹声,还有时不时响起的尖叫声,这些声音在他的脑子里不断回荡。
越来越多,越来越近,那些逐渐不再是脑中的声音,而是真实地在他身边响起。他的耳朵已经能判断出这些虚幻的声音的方位,可是当他用眼睛去捕捉的时候,右眼中只有一片黑白的死寂世界。
这些幻听让他不胜其扰。
他要换个地方,这里太吵了。
林觉小心翼翼地背起宋寒章,艰难地离开这栋摇摇欲坠的大楼。
眼前的世界变得前所未有地怪异,这栋被异化过的大楼在林觉的眼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恐怖——虽然此时此刻他对恐怖的认知已经完全不会对他造成影响了——被锈迹和血迹侵染过的墙面上,红褐色的液体正在不断往下流淌,汇入一条浅浅的血河中。
林觉背着宋寒章,行走在这条黑红的长河中,无数玩家临死前狰狞的脸出现在河中,仿佛溺毙的水鬼,他们在哀嚎,在悲鸣,可他充耳不闻,将这些狰狞的幻象一一踩在脚下。
走出宿舍楼,眼前是铺天盖地的燃烧的红,地裂已经快要吞没整个南宿舍区,这里就快变成岩浆的乐土。
林觉向东方走去,穿过南方广场,一直向温室植物园的方向走。
他并不觉得累,也不觉得这条路太漫长,他背负着另一个人的重量,在不断崩溃的世界中踽踽独行,直至抵达彼岸。
走入温室植物园的林觉将宋寒章放了下来。
这里很安静,也很安全,距离不断扩张的熔岩地带也很远,他不能总是带着宋寒章,所以选择将他暂时安置在这里。
月光透过玻璃穹顶涌入温室之中,这个原本长满了茂盛植物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片衰草的乐园,枯萎的草丛中,宋寒章安睡在那里。
林觉在旁边站了很久很久,也想了很久很久。
他知道自己其实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再耽搁下去,单凉、顾风仪和柳清清的尸体都超过了5分钟的献祭限制,他必须找到2022仅剩的3人,用他们的尸体来完成献祭。他已经不会再畏惧战斗了,复活宋寒章的信念给了他无穷无尽的勇气和毅力,哪怕现在要他去杀掉陆刃,他都敢动手。
可是告别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情,以至于他无法掉头离开。
他还是没有想明白,很多事情。
杀死宋寒章的人到底是谁?如果是2022的人,为什么没有刻痕转移,可是如果不是2022的人,难道会是怪物吗?造成这个伤口的无疑是锋利的武器,而且是准确地一击毙命。
用最干脆的攻击,把死亡的痛苦降到最低,简直像是安排好的一样。林觉空洞的大脑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可是太快了,它就像是夜空中的闪电,匆忙地消失在了雨云中。
宋寒章身上的命匣也不见了,那只绑定了林觉的命匣不翼而飞。他只能假设是2022的人利用怪物杀死了宋寒章,然后搜走了他的命匣,还有宋寒章的武器——那把林觉从许愿池中取出,送给宋寒章的匕首。
为什么呢?那只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匕首,为什么要拿走它?
无数个问题在脑海中翻滚,却被越来越近的幻听搅得七零八落。
林觉头疼欲裂,这些幻觉折磨得他濒临奔溃,他甚至开始听到宋寒章的声音,将记忆中每一句他说过的话重复着。
03:33,真的得离开了。
林觉再一次凝视着宋寒章毫无生气的脸。
月光宁静而温柔,照亮这个快要变成地狱的世界,也照亮快要变成厉鬼的人。
林觉俯下身,终是在宋寒章渐渐冷下来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吻。
“很晚了,先睡一会儿吧,我很快就回来。”
他说得很平静,仿佛不久前的痛哭崩溃完全是一场幻觉,他们只是短暂地分别于此,必将很快重逢。
可是随着他的转身离去,周围的世界却开始变得凝重而黑暗,那如有实质的粘稠感再一次出现了,林觉抬起头,那遥远的月光被浓郁的黑气吞噬,这黑色的胶质比以往任何一次幻境降临前的状况都更加凝实。
简直就像是那一次宋寒章故意催眠自己,引动内心的负面情绪时一样。
那一次“事故”真的太危险,挖掘自己内心深处的阴影也太可怕了……那一次的幻境已经不是普通的回忆构造而成的,而是被高度扭曲后的变异世界,到处都是真实与幻觉交织在一起的场景,就连周围的环境也脱离了现实,光怪陆离。明明眼前是一间用血肉涂抹的教室,一排排奇形怪状的怪物坐在课桌前,好不容易杀光之后,场景又变成了堆满了尸山血海的图书馆,大群丧尸一般的怪物向他们涌来。
这些怪物并不强大,击杀后也没有刻痕,可是数量多到令人绝望。
那个时候,两人杀到精疲力竭才找到了幻境中真正的那个怪物,又是一番苦战,最后还是宋寒章找到了怪物的弱点,他们这才成功从那个恐怖的幻境中挣脱出来。
那一次险些引发“事故”的实验之后,宋寒章就没有再尝试过催眠自己了。
可就算是那一次,周围的黑色粘稠感也没有这么强烈过。
林觉背着箭囊,一手拿着顾风仪的手弩,一手拿着长枪,任由黑暗将他吞没。
荒草消失了,月光消失了,不变的是鼻尖涌动的血腥味,还有耳边突然响起的音乐声,轻松欢快,这里就像是午夜时分三队汇集的那个舞会场。
又是幻听吗?林觉皱了皱眉,可是当他睁开眼的时候,眼前竟然真的是那个舞会场!
不,又不全是。
那些曾经对他们穷追不舍的尸体已经倒下了,像是被割断了提线的人偶,倒在一汪无边无际的猩红中。而曾经被诡异雾气笼罩着的天幕之中,漂浮着巨大的幻影,像是一条大到不可思议的鱼投下的影子,缓缓地从宇宙中游过,那是难以名状的庞大与恐怖。
会场中央的那个许愿喷泉早已变成了一摊血池,汩汩地往外冒血,一只又一只糊满了血的怪物从池水中爬出来,沉甸甸地落在地上,地面早已积起了血水,它们手脚并用,越过拦路的尸体,笔直地向他爬来。
太慢了。林觉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几乎要主动迎上去,可是耳朵却突然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宋寒章的声音:“别走。”
林觉猛地回过头,宋寒章的尸体竟然就在他身后,跟着他进入到了这个幻境中!
许愿池的血水还在不断蔓延,迟早会没过他的脚底,将安睡的宋寒章也一起吞没。
林觉终于有了紧迫感,他必须快点解决这些怪物,不能让血水弄脏宋寒章的衣服。
从许愿池里爬出来的怪物越来越近,林觉生疏地举起手弩,瞄准怪物——它在他的视野中是如此迟缓,瞄准起来毫不费力,可是当他扣下扳机的一刹那,弩箭却没有按照他预想当中的那样准确命中怪物,射击那一瞬间的后座力失控,让弩箭完全偏离了预定轨迹,一箭射飞。
没有练习过还是不行,等离开这里后再练习吧。林觉干脆丢下手弩,用惯用的长枪来应敌。
怪物们在血泊中爬行,越来越近,当最快的那一只突进到距离林觉三米以内,它的动作变了,不再是仓皇的爬动,它停了下来,就像是发出攻击前的蓄力一般。
左边?右边?高度?速度?
林觉仅剩的完好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后肢下压,蓄力前倾,身体倾斜——左边!
就在那只浑身浴血的怪物跳起扑杀的一瞬间,这快到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林觉眼中的世界是迟缓的,怪物凶猛的扑杀在他眼中像是老旧卡壳的录像带,一帧一帧地在眼前掠过。
怪物尖叫着跃起,向着林觉左边的盲点扑去,可是长枪比它更快,冰冷的枪头像是早已准备好了在那里待命一样,一枪刺出,瞬间命中!巨大的冲击力让怪物被捅穿。林觉双手持枪用力一甩,将它的尸体甩飞出去,迎面撞上在正在向这里爬行的怪物,两只相撞的怪物在血泊中滑行,飞溅出半人高的血浪。
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更多的怪物向他涌来,迫不及待地要撕开他的皮肉,吸干他的鲜血,将他每一寸骨骼血肉都吞吃殆尽。
这片乱局持续了一阵,那源源不断爬出怪物的喷泉终于累了,林觉却接收不到身体发出的抗议信号,他会像是一台战斗机器一样不知疲倦地战斗下去,直到彻底损坏32 。
满地都是尸体,还有粘稠腥臭的血液,林觉杵着长枪,看着满天的血光长久地沉默。
还是很吵,还有影影绰绰的幻觉,光凭眼睛已经无法分辨虚幻和现实了,也许是那枚止痛针的副作用,也许真的是精神出现了问题,林觉眼前的世界奇异地扭曲着。刚才战斗的时候,他好几次听到宋寒章的声音,还看到了许许多多死去的玩家,他完全是依靠直觉在区分虚幻和现实,可是这种直觉只在战斗的时候出乎意料地敏感,在结束战斗之后,他又回到了被无数声音和幻觉困扰的状态。
林觉转过身,看向宋寒章的尸体,完好的右眼一阵刺痛。
就在那具尸体旁,另一个林觉抚摸着宋寒章的脸颊,对他絮絮低语。
那不断蔓延的血泊在他们身旁停住了,好似有一圈看不见的屏障,让他们和血淋淋的幻境割裂开来。
很好,没有弄脏宋寒章的衣服,但是旁边的那个家伙太碍眼了。
林觉提着枪,踩着已经积到了脚踝的血池,向他们走去。
另一个他抬起脸,他的脸是完好的,干净的,没有满脸的血渍,也没有那道贯穿了半张脸的伤口。
林觉看着他,他也看着林觉,他们相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阻隔了血泊。
就像一面魔镜,一边映出纯白无暇的过往,一边映出鲜血淋漓的现在。
另一个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挑衅的微笑,无声地说:他是我的。
第36章 长夜漫漫(下)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被另一个自己挑衅的林觉怒气上涌,大步向那道拦阻了血湖的“界限”走去。
他踏入了那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从尸山血海而来的林觉在洁白的地面上留下了第一个血淋淋的脚印。
随着这一步,周围的世界迅速坠入光怪陆离的疯狂之中。
血湖、涌血的许愿池、玩家的尸体、怪物的遗骸……它们迅速消散。脚下的大地隆起裂开,露出溪流一般涓涓流淌的岩浆,巨大的鱼形生物从天穹中游过,淅沥沥地降下猩红的雨,整个幻境正在迅速坠向地狱。
世界面目全非。
宋寒章身边的那个“林觉”从容地站了起来,和他一样,手持长枪。他们原本相距不过七八米的距离,可是现在这个距离却正在急剧延伸——两人之间的地面已经裂开了缝隙,金红色的岩浆从地缝中淌过,缝隙变得越来越宽。
到那边去,然后杀了他!
林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握紧长枪迈开脚步,向已经裂开近两米的地缝狂奔,最后一步跨出,他一跃而起,跳过滚烫的熔岩,半蹲着在地缝的另一边落下。
很近,一站一蹲的两人之间,已经不足五米。
相对而视的两人像是感应到了那个无声的信号,不约而同地行动了!
长枪和长枪碰撞在了一起,林觉一脚撩起,对方却敏捷地避开,还以一枪,含有腐蚀性的枪头从脸颊旁擦过,贯穿了左耳,腐蚀的力量让耳朵上的伤口迅速溃烂。可是这种疼痛却被止痛针牢牢抑制住了,残留的些许痛楚只会激发内心的凶性。
林觉怒吼一声,一脚踢倒对面的人,对方不甘示弱,拽住他的裤腿将他也拖倒在地,近身搏斗的两人彻底放弃了用长兵器对抗,你一拳我一脚地厮打了起来,仿佛两只为了捍卫领地的雄兽在以死相搏,这种原始而粗暴的力量在搏斗中对冲着,疯狂血腥的战斗欲望被彻底激起。
这一刻,林觉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个人,他疯了一样一口咬掉了另一个自己的耳朵,另一个他狠狠扼住他的喉咙,翻身将他压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想要将他扼死在这里。
林觉抓住他的手腕奋力挣扎着,可是被压制住的身体却无法摆脱这种困境,他充血的右眼死死盯着另一个他——那个人早已满脸狰狞,一只耳朵被他咬了下来,那伤口处流出的血液弄脏了他的脸,原本干净的他也像是现在的他一样,比厉鬼更像厉鬼。
林觉盯着他的眼睛,那一双完好的、涌动着恨意的眼睛,他在无声地质问他:你连保护一个人都做不到,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这只因为他强烈的自我憎恨而诞生的怪物,就要在这里杀掉他。
这是他对自己的惩罚。
林觉艰难地扭过脸,看着不远处宋寒章的尸体,却惊恐地发现他身下的那块土地正在开裂,不到手掌宽的地缝中已经闪现出了熔岩的火光,它将不断扩大,不断蔓延,然后将他吞没。
不,不可以!停下来啊!求求你!
林觉的灵魂无声地呐喊着、乞求着,可是这个世界却对他的哀鸣充耳不闻,它冷酷地执行着命运的安排,从他身边夺走了他。
眼泪从林觉的右眼中渗出,他怒吼着一拳挥开了掐着他的对手,一脚将他踢开。
呼吸还没有平复,极度缺氧之中,他眼前一片晕眩的乱景,可林觉还是强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宋寒章跑去。
快一点,再快一点,在地缝中的岩浆吞没他之前,把他带回来啊!
宋寒章、宋寒章、宋寒章、宋寒章、宋寒章……求你,等等我,等等我!
缺氧的身体经不住他最后的疯狂,林觉眼前一黑摔倒在地。他剧烈地喘息,努力想要摄入更多的氧气,却让肺部都绞痛不堪。
就快到了,只差一点,拉住他,拉住他!
林觉四肢并用地往前爬,满地碎石让他的膝盖和手掌血肉模糊,可他一味向前,无知无觉。
再三米、两米、一米……伸出手就可以够到了!
林觉伸长了手臂,欣喜地想要拉住宋寒章的尸体。
一股力量从身后拖住了他,林觉猛地回过头,另一个他血淋淋的脸上露出了恶毒的笑容,他的嘴里发出单凉的声音,倾吐着那个让他害怕的诅咒:“我祝福你,祝你永远失去他,哈哈哈哈哈哈,林觉,你会和我一样的,你会和我一样的!”
林觉疯了一样用力踢他,可是他却死死抱住了他的腿,阻止他往前爬。
来不及了,就在两人僵持之际,宋寒章身下的地缝已经彻底裂开了。
一切都像是慢镜头中的画面,安睡着的宋寒章缓缓坠入赤红的岩浆之中,那耀眼的光芒和灼热的温度仿佛天国的圣光,当那缕光芒照亮尘世间的刹那,徘徊的亡灵化为了灰烬。
世界在无声中崩溃。
他呆呆地、呆呆地看着,任由另一个他声嘶力竭地大笑,嘲笑着他的又一次失去。
大脑空白,身体丧失了感觉,唯有堵在胸口的一股气冲了上来,林觉狂咳了起来,生生喷出了一口血,就好像要把绞碎了的心肝脾胃也一起吐出来。
他以为自己会嚎啕大哭,就像他看到宋寒章尸体的那一瞬间一样,完全地崩溃失控,可是这一刻他枯竭的灵魂里已经榨不出哪怕一滴眼泪。那股在他胸中奔腾着的怨恨和杀意伴随着宋寒章被毁去的尸体一起沉入岩浆中,他静静地擦掉了嘴边的血迹,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