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有了足够的钱,现在该是和过去说再见的日子了。
于是她的父亲死了,死于酒精中毒,就在她的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一天。
她去认领尸体,警察看着这个漂亮的女孩子,不敢相信那个肮脏的酒鬼会是她的父亲。
“你是杜小姐?”警察核对着户口本上的名字。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最近改了名字,跟我妈妈姓了。我叫……柳清清。”
多好听的名字啊,她喜欢这个新名字,这是全新的人生,全新的开始。
走完火化的程序,她换了一张新手机卡,一个人拖着皮箱来到机场,坐上了前往X市的飞机。
飞机起飞,她看着窗外的蓝天,忽然觉得如释重负。
她终于可以前往童年时向往的学府,抛开不堪回首的过去,把自己打扮成天真可爱温柔善良的白富美,再也没有贫穷、饥饿、打骂,也再也不用虚与委蛇地应付那些讨厌的男人,她自由了。
她突然笑出了声,乐不可支。
至少在这一刻,她认定自己笑到了最后,她就是那个赢家。
第33章 杜鹃啼血(下)
高跟鞋怪物死了,感觉到手背上多了一条烫痕的顾风仪长长地松了口气。
刚才的战斗让她受了点伤,浓浓的血腥味弄得她很不舒服,蛇感也受到了影响,她又取出一根弩箭,上弦,让手弩永远都在随时可以攻击的状态,这在充满了死亡危险的游戏中是个好习惯。
瘫坐在地上的柳清清仿佛还沉浸在刚才千钧一发的凶险中,看着死在她面前的怪物发呆,魂不守舍。
“清清?”顾风仪出声叫了她的名字。
柳清清应声抬头,艰难地从污泥和血垢中站起来,一身雪白的长袖连衣裙已经弄脏了,被弩箭刺穿的手腕上还包扎着厚厚的布条。
她弯了弯嘴角,似乎是想对顾风仪笑,可就在这时,一道提示晴天霹雳一般落在了两人的脑中。
顾风仪愣住了,在这个时候产生减员……林觉?宋寒章?陆刃?单凉?
不是陆刃,陆刃的刻痕数绝不止6条,林觉和宋寒章正在追击单凉,如果这三人发生混战,最有可能死亡的人应该是单凉!
不对,如果单凉是犹大,那么他是不该有死亡提示音的。
他不该有的。
顾风仪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然看向柳清清。柳清清正死死盯着她,右手盖在左手的手腕上,冷却完毕的火焰技能被激发,那耀眼的火光瞬间吞没顾风仪的视野。
这是短暂到空白的一刹那,一切完美的伪装,一切理性的思考,一切利弊的权衡都来不及开启,只剩下赤裸裸的人性,直白地撕破一切虚情假意的面具。
——避开火焰,手弩举起,瞄准目标,扣下扳机。这一连串的动作流畅到毫无凝滞,就仿佛在顾风仪的潜意识里演练过无数次。
火焰从她身边穿过,击中她身后的小怪物,它扭动着细瘦的身体在一团火焰中挣扎尖叫,然后倒在了地上。
弩箭从她手中射出,射中她眼前的柳清清,柳清清愕然地捂住胸口,也是那样,缓缓地、缓缓地倒在地上。
命运在这一刻发出无情的笑声,比嘲讽更嘲讽,比刻薄更刻薄。
当弩箭射出的那一刻,理智和判断力就已经回到了顾风仪的脑中,她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如果柳清清是犹大,她是无法直接杀死她的,她会做出攻击,绝对不是为了伤害她!
可是太晚了,被污浊的雨水浇淋过的土地上,早已无声无息地开满了黑色的花,当猜疑的火种落下,那燎原的大火就铺天盖地地燃烧起来,一切残存的美好燃烧殆尽。
顾风仪丢下手弩,狂奔到柳清清面前跪倒在地。
她安静地看着她,大大的杏眼里盈满了沉默的悲伤。这一次她没有哭,她甚至是微笑着的,她很轻很轻地问道:“现在,你相信我了吗?”
滚烫的眼泪从眼眶里流出,顾风仪哽咽着点头,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
折磨着她的是愧疚,还有她对自己失败的一生的痛恨。
当那条死亡提示突然出现的时候,柳清清一个危险的动作就让所有压抑的猜疑在一瞬间被引爆,那刺眼的烟火照亮了她的灵魂——一个自私、冷漠、猜疑,却不愿意看清自己的灵魂。
为什么她的内心会装满怀疑和猜忌?为什么她一次又一次地假装去相信?可是到最后,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学会信任。她和那个男人一样,注定将自私冷漠的天性铭刻在基因里,她对他的深恶痛绝,到头来都是无情的嘲讽,她和他有什么区别?她就是他的女儿,就是他肮脏血脉的延续,她永远、永远、永远学不会真正地去爱。
她以为自己逃离那个扭曲的家庭就可以摆脱这一切,可她为之所付出的一切努力最终被证明毫无意义。
她这一生最大的失败就在于,她以为自己能够学会信任,能够学会去爱,可是她不能。
柳清清安静地看着顾风仪痛哭崩溃,胸口的疼痛已经让她无法呼吸,这一箭射穿了她的肺叶,虽然不至于让她立刻断气,可她也支撑不了太久。
她很快就要死了,然后……那个她苦苦隐藏的秘密就要暴露在她眼前。
她突然觉得不甘心,她处心积虑、甘冒奇险,拼着被一箭射死的危险在顾风仪面前用感情绑架了她的判断力,那一箭成就了她,可是当她真心想要保护顾风仪的时候,又有一箭摧毁了她。而凶器,是她亲手送到顾风仪手中的。
现在她就要死了,被她牢牢压制在意识海深处的那股意念再次咆哮着想要占据她的身体,她无声地在心底笑着:你们休想,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们就休想让我乖乖做个傀儡。
她这一生忍过了寒冷、饥饿、屈辱,她心机深沉、目标坚定、不择手段,这种超乎常人的意志力被隐藏在柔弱无害的外表下,凭借着那股扭曲的爱意越发强大,就连犹大的意志也没能真正左右她。
可她还是会死,就像一开始死在幻境的怪物手中,就像现在,死在顾风仪的手中。
看着顾风仪痛哭流涕的脸,她突然感到浓浓的不舍。一想到她很快会看到地上浮现出的那行犹大法则,柳清清心如刀绞。怎么能让她看见呢?怎么能让她知道呢?怎能让她眼中完美无缺的自己就这么毁掉呢?她舍不得啊,舍不得她独活。
顾风仪身后那只被火焰灼烧过的怪物无声无息地爬了起来,柳清清讶异地看着它。
它是那么瘦,那么小,穿着一身破旧的棉袄,总是胆怯地躲在草丛中,害怕被人看见,就连顾风仪的蛇感也没有发现它的存在。可是当它找到可乘之机的时候,它就会换上另一副面孔,毫不留情地扑上来,一口咬断猎物的喉咙。
柳清清笑了,她虚弱地将手放在顾风仪的手上,哀求道:“风仪,我好冷啊,你抱抱我好不好?”
顾风仪手足无措地抱起她,生怕让她脆弱的生命流逝得更快。
柳清清靠在她的肩膀上,闻着她身上混入了血腥味的香味,越来越冷的身体感到久违的安宁,血里的相拥之中,过往无数次拥抱的回忆又回到了她的脑海。
她就这样看着那个小小的自己悄无声息地向她们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像年幼的她,不顾一切地奔向她梦想中的未来,那时候的她相信总有一天她可以获得一切,并且深信着,只要能笑到最后,她不在乎过程有多狼狈难堪,也绝不后悔。
怪物“咯吱咯吱”地啃咬着顾风仪的骨头,贪婪得像是那个饥饿的夜晚,将滚烫的热汤灌进喉咙里的她。
柳清清看着它。
它有一双好看的眼睛,一张好看的嘴巴。现在,它贪婪的嘴里塞满了血肉,可是它的眼睛里,却一刻不停地流着眼泪。
这是一只哭泣着的、贪婪的怪物。
为什么要哭呢?柳清清忧伤地问它,明明你已经得偿所愿了啊,为什么你还在一刻不停地吃着,还要流着眼泪?
死神盘旋在她的头顶,柳清清看向阴沉的天幕,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一天,一个全新人生的开始。
她从男人的车里下来,努力故作从容地和他告别,心慌意乱地走进街边的小店中,要了大碗的面条,狼吞虎咽地吃着,连着吃了两大碗。
滚烫的面条烫得她不住地吸气,可她还是执拗地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掉眼泪。
手机响了,是刚才那个男人打来的电话,她看也不看地挂掉,再打来,再挂掉。
她的肚子撑得要炸开,可是她还是不停地吃,不知满足地贪婪。
老板娘是个温和的妇女,看着她一边吃一边哭,还不停地按掉电话,温柔地问道:“和男朋友吵架了吗?那也不能这么折腾自己啊,吃不下就别吃了。”
她突然打了个激灵,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擦干了满脸的泪水:“我没有男朋友。”
崭新的手机还在响,来自刚刚输入通讯录的男人。
她抬起了头,挺直了背,露出最好看的笑容,用温柔而坚定的语气重复道:“我没有男朋友。”
第34章 长夜漫漫(上)
就在林觉踏出幻境的那一刻,脑中突然响起了这么一条提示,惊得林觉当场愣住,就连浑身上下的疼痛都忘了。
是谁?
林觉的第一反应就是担心宋寒章,可是他又不相信,或者说不敢相信他会出事。
难道是顾风仪她们?这个可能性更大,0道刻痕转移说明造成这次死亡的不是别的队伍,而是怪物。如果是怪物的话,身边带着一个居心叵测的柳清清的顾风仪,显然比宋寒章的处境更危险——尤其现在他已经确定,单凉并不是犹大,那么最大的可能是犹大的就是柳清清了。
想到这里,林觉突然想起身上的命匣,取出来一看,命匣依旧是无法开启的状态,也不能向命匣献祭尸体,这就意味着绑定了命匣的宋寒章依旧活着!
林觉松了口气,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放轻了脚步在这栋宿舍楼中行走,他直觉宋寒章还没有离开这里,所以即便他已经干掉了单凉这个目标,他仍然迟迟不肯离去。
地面的震动感越来越频繁强烈,林觉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02:44。
再待半小时,半小时之后就走,这栋宿舍楼也坚持不了太久了,迟早会坍塌的。
林觉沿着楼梯往上走,检查着每一间没有上锁的房间,穿过长长的走廊,月光清冽。他忽然想到第一轮游戏的时候,他和宋寒章在图书馆里躲避丧尸。那时候刚刚杀死了丧尸化的周玉秀的他满心彷徨不安,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将会和从前不同了,而且会越发不同。
这种从普通人变成异类的惶恐不安折磨着他,让他迫切地想要抓住身边的一切,而恰好宋寒章就在那里。
也是这样的走廊,这样的月光,他第一次和宋寒章探索着彼此的内心世界,尝试着了解对方,他被那个矛盾而复杂的灵魂吸引着,于是憧憬就此萌芽。
在这危险而脱离社会的环境中,林觉甚至没有考虑过自己对同性的倾慕正常与否,也不曾思考过这种朦胧的爱慕能持续多久,更没有想过假如有一天,在他们离开这里之后,这份感情是否会无疾而终。
凭着直觉行动的他,就这样天真而执拗地向一个危险的灵魂靠拢,他愿意付出一切温柔善待,一切宽容忍耐,一切坚定勇敢,去打动那个让他怦然心动的人。
这就是他爱一个人的方式。
走过这一地回忆的月光,林觉站在走廊的拐角处。
每一个转角都是一次未知的冒险,林觉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长枪走了过去。
带着血腥味的风从走廊那一头敞开的窗户外涌来,吹动着地面上两具尸体的衣角。
虽然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当他真看到队友的尸体时,林觉空荡荡的胃里还是不住地抽搐着。在震惊的同时,内心深处却还有一个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太好了,真的不是宋寒章。
这卑劣的喜悦让他忍不住唾弃自己。
林觉朝着尸体走去,缓缓地蹲了下来。
顾风仪的尸体已经残缺不全,手弩和撬棍被远远地丢在一旁,她赤手空拳地倒在柳清清的尸体旁——后者的胸口插着一支弩箭,身边还有一行血色的文字:真的是她。
林觉心情复杂地看着柳清清的尸体。
她睁着一双漂亮的杏眼,空洞地看着房顶,嘴角却带着一丝微笑,像是释然,又像是解脱。她并不恐惧死亡,这个临死前的表情告诉林觉,她在踏入死亡的这一刻,如释重负。
林觉不明白这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顾风仪既要杀死柳清清,却又手无寸铁地靠近她,最后又被怪物杀死。
可是已经不会有人回答他了,这个秘密将永远是秘密。
他们在这个死亡游戏中相遇,也曾互相算计过,也曾并肩战斗过,可时间终究太短暂,故事总是太无情,人的生命却又是如此脆弱,在狂风暴雨中轻易被摧折。
林觉长长地呼出了一口弥漫着血腥味的空气,失明的左眼还在疼痛,哪怕打了止痛针都无法彻底消灭这种痛楚,他可以忍耐这种疼痛,他也必须忍耐。他捡起了顾风仪的手弩和弩箭,又捡走了她从许愿池里捞出来的水壶,轻声对两人道了一声“再见”。
兔死狐悲的情绪让林觉心情低落,可这份伤感是平静的,他已经明白并且接受自己正在逐渐变得冷漠的事实,看到熟悉的人死去不再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杀人也是一样——他已经走进了那片原始而黑暗的丛林,在生存的威胁下找回了脱去文明外皮的自己,那是一只嗜血的野兽,在月光下踽踽独行。
可他仍会感到孤独,想要被驯养。聪明的猎人驯养了他,他们互相偎依着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然后猎人抛下他独自离开。
他生气、愤怒、迷惑不解,却独独没有怨恨,他知道一定有什么缘由让他不得不离开,所以他要找到他,将一切问个清楚明白。
必须找到宋寒章,这个信念在催促着林觉。他想象着再次见到他的场景,他一见到宋寒章就冲上去给他一拳,最好照着眼睛打……呃,不行,他戴着眼镜呢。那就照着鼻子?可是鼻梁打断了怎么办?
林觉想着想着,止不住地觉得好笑,可就在这时,有一条提示降临在了他的脑中,让他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这个瞬间。
林觉脑中“轰”的一声,世界就此分崩离析。
那主宰着所有人命运的那个意志,在冥冥之中露出了恶意的微笑。
林觉无法再去思考,他在一瞬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疯了一样地往回跑,跑向两人分别的那个楼梯间。楼梯还坍塌着,他在狂奔中一跃而起,跳到了还未坍塌的水泥地上,双脚落地时的震感让他早已损伤的五脏六腑都震得生疼。可是他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踉跄了两步又继续向前跑。
就是这个走廊,这个普通的拐角,他们就此分别。
林觉冲过拐弯口,那满眼清澈的月光中,宋寒章就在那里。
他闭着眼睛,靠墙坐在地上,心脏的位置准确无误地被凶器洞穿,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出,弄脏了他的白衬衫,那一团深红的血迹甚至还在不断蔓延扩大,宛如吞噬他性命的黑洞。
真的很痛,无法忍耐的痛,仿佛自己也被一刀捅穿了胸口。林觉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跪倒在了地上,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
林觉还是不能思考,他哆嗦着手从医疗包里翻出止血剂,想要止住他胸口的致命伤,仿佛这样就可以挽回他的生命。可是当他的手碰触到那温热的血液和那颗不再跳动的心脏时,他骤然崩溃了。
单凉临死前的诅咒言犹在耳,长久以来关于失去宋寒章的噩梦终于在这一刻应验,林觉跪在宋寒章的尸体前,嚎啕大哭。
滚烫的眼泪从眼中涌出,咸涩的泪水刺痛他受伤的眼睛,可是他无法停止,他就是无法停止!
那悔恨的、悲痛的、绝望的眼泪丝毫没有让他的痛苦平息,他只会更怨恨自己——为什么那个时候要看着他走开?他明明可以跳下去的,就像刚才那样,跳过那块坍塌的楼梯,牢牢抓住他的手,他明明可以做到的!
现在他抓住了他的手,可是这只手正在变得冰冷,无论他怎么努力地去温暖他,这脆弱的温度都会轻易地被冷寂的空气带走,他只会越来越冰冷,越来越僵硬,像这个游戏中无数具尸体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