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七问:“干吗?”
李咎说:“等等!”
二东家抬起眼皮,轮流打量风七和毒公子,慢悠悠地说:“不喝就是认输了。”
风七又要喝,李咎就是不让,两人正在扯皮,只听“当啷”一声,毒公子扔了茶碗道:“我认输。”
风七还有些不甘心,李咎却长舒一口气,暗道侥幸。
毒公子对风七拱拱手,说:“好厉害的黄豆丸,好恶毒的内力,后会有期。”说罢他擦着二东家往外走,刚迈出亭子,却“噗”地吐出一口腥甜的鲜血,于是拍栏杆怒道:“此仇不报,我就不叫毒公子!”
那内力如附骨之疽,纠缠而至,毒公子受惊转身,竟被直直地打飞出去,摔在台阶上。
“你要报什么仇?喝毒药的,还是摔这跤的?”李咎冷冷地说,“若是摔跤的,那我叫李咎,报仇时别找错了。”
“好,我记住了!”毒公子一手捂住胸口,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
风七说:“他武功也不怎么好嘛。”
李咎点头说:“他成名是因为擅于用毒。”
“可惜不如我。”风七得意扬扬道。
李咎说:“你……”
二东家打断了他们说:“李少庄主动武坏了规矩,二位恐怕得出赌坊去了。”
风七说:“等等,我贏来的东西呢?”
二东家指着角落道:“你尽管带走。”
风七赶紧跑过去,手忙脚乱地解麻袋,一边解一边喊:“师娘啊师娘,我来救你了!”
“师……”他突然顿住,麻袋里没有他师娘,而是一个光头小尼姑!小尼姑眉目如画,是一见难忘的美人,但她不是刀红绫。
“噗。”李咎发出了一声轻笑。他其实不该笑的,因为风七快哭了,但他实在忍不住。
风七把小尼姑从麻袋里抱出来,解开她身上的绳索,又把她嘴里的破布拉了出来,问:“你把我师娘藏哪儿去了?”
小尼姑怯生生地问:“你师娘是一位红衣姐姐吗?我没有藏她,她在我们庵堂里住了一晚,然后自己走了。”
“她不在深水赌坊?”风七问。
“不、不在。”小尼姑都被他吓着了。
“那她的救命萤怎么会在?”风七追问道。
“救命萤是、是红衣姐姐给我,说、说万一我遇到危险,就放、放出去,有人自然会来救……救我……”小尼姑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简直低不可闻。
“……”风七跪坐在地。
“噗。”李咎又笑了一声。
“好了。”他笑道,“跟我回半陶山庄吧。”
风七已经不记得他是怎么从深水赌坊出来的,又是怎么坐船回到岸上,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在大路上走着,前面是李咎,后面跟着小尼姑。
他问小尼姑:“你的庵堂在哪里?”
小尼姑说水月庵,据此地只有十多里。
风七说:“你走我前面,我要趴在你背上哭一哭。”
小尼姑立即红了脸,李咎笑道:“你别逗她了,她是出家人。”
“我不是逗她,我是真的想哭。”风七仰头叹息,“师娘耍我玩呢。”
李咎终于有机会问出萦绕心头的问题:“你喝下那么多碗毒药,为什么一点儿事都没有?”
风七道:“其实很简单,我肚子里有万毒蛊,什么毒药喝下去都先喂了蛊虫就算中毒,过了片刻蛊虫也替我解了。”
“万毒蛊?”
风七说:“万毒门入门第一件事就是吞蛊,以示效忠师父。吞了蛊虫虽然百毒不侵,但每半年要找师父拿一次解药,否则蛊虫会咬脑而出,把人活活痛死,所以大家对师父又敬又怕……”
李咎停住脚步道:“这种人你还喊他师父?”
“嗯?”风七不明白道。
“他根本不把你们当弟子,他把你们当奴隶!”李咎怒道。
风七说:“不用你管,这是我们自己家的事。”
“南疆万毒门是吧?”李咎冷哼,“好,我也去看看。”
“切”,风七说。
“你们……不要吵了。有一只……”小尼姑泪汪汪地说。
李咎被风七的态度激怒了,揪住他的领子,风七努力挣脱道:“你干什么?”
“你们这些万毒门的人做事不讲道理,为了,只不知道从哪儿飞出来的苍蝇,竟然杀了我的三叔!”
“不是苍蝇,是救命萤!你三叔一定窝藏了跟这小尼姑一样的无辜女子,死了也不冤!”
小尼姑说:“你们不要吵了……刚才有一只……”
“我这次抓你回去,非关你五十年不可!”
“哈!五十年?我肚子有万毒蛊根本活不过四十岁,你有种就关呗!”
“什么万毒蛊,邪门歪道!”
“不要吵啦——!”小尼姑咆哮。
“……”风七和李咎正撕扯在一起,被她的突然爆发吓了一跳。
“有一只虫子落在我手上了。”小尼姑又恢复了怯生生的样子,把右手递了出去,手心里赫然是一只救命萤。
“又一只……”李咎扶额道。
“从哪儿飞来的?”风七欲哭无泪道。
“那边。”小尼姑随手一指。
风七捂脸蹲下道:“师娘,你真的是在玩我……”
过了片刻,他站起身道:“救命萤给我,我要去找师娘。”
“不行。”李咎说,“你答应跟我回半陶山庄的。”
“你管不了我,我要去找师娘!”风七放开救命萤,跟着它就走。
“不行!”李咎拦住他道,“跟我回山庄!”
风七拔腿就跑,李咎飞身就追,两人一个跑,一个追,眨眼间就没影了,把个小尼姑留在了原地。
小尼姑喃喃道:“我不认识回庵堂的路……”
过了一会儿,李咎回来了,微喘着说:“小师太,我送你回水月庵。”
小尼姑问:“那位小施主呢?”
“他跑不了的,我等会儿再去收拾他!”李咎咬牙切齿道。
第六章 油画系文艺男青年之烦恼
我因为英语总考不过级,暑假里被迫留校补课,除我之外还有另外两人。我们仨搬进同一个寝室,没有网线,没有电视,终日只能清淡,后来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一副麻将,生活才有了些许的意义。
可是如上所述,我们只有三个人。
后来的数天内我一人分饰两角,左手扔了牌,给右手碰,右手扔了牌,左手起杠。再后来他们就不肯跟我玩了,说我老是诈和,而且能看两家的牌——这不是废话么?
有一天我被派去打水,回来看见同学徐中驰负手傲立在宿舍楼门口,四周静悄悄的。徐中驰冷峻地看了我一眼,脸上还是那副自恋、自信、曲高和寡、行走在时代最前端、毅然要扛起历史十字架的凝重神情。
我打招呼说:“哟!”
徐中驰的目光扫向我,顿了顿,又直插天际道:“你看。”
我顺着他的手指头看:“什么?”
“流星。”他说。
我又看了一会儿,看见隔壁宿舍楼的外墙角落里写着“随地大小便者死全家”。
我就上楼回了寝室,对麻友核儿说:“徐真人从脑科医院回来了。”
核儿说:“我早看见了他的道行似乎又精进了些。”
另一名麻友阿朱问:“徐真人会打麻将不?”
核儿点头说这倒是个课题,对我说“桃儿,快去请徐真人。”
桃儿是我的外号,因为我姓桃。
徐真人果然是个中高手,但是他的状况不太稳定,好的时候能和我们连打几圈,坏的时候拉着我的手默默流泪喊“紫鹃妹妹”。我很同情他,毕竟失一次恋就能到这个程度的人不多,再说他坚持治疗三月后还记得回校补课,身残志坚的精神值得我们学习,组织上要关心和帮助。
后来徐真人也抛弃我们了,他说他要写一部关于宇宙终极奥秘的巨著,开篇至少八万字,所以一刻钟都不能浪费。我们抱着徐真人的腿号啕大哭,徐真人内心十分不舍,但最后还是决然地回宿舍去了,怎么敲门都不开。
在空荡荡的宿舍楼里再找出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是多么不容易啊!正当我们准备发明一种三人麻将时,核儿回来说楼道顶头那间刚搬进来一个人,还是个科学家。
“是真的科学家,他在欧洲什么研究所工作,刚回国。听说是家乡发大水把房子淹了只能住我们学校了。”核儿在八卦世界“浸淫”多年,消息不会有错。
他们又派我去找那个科学家,因为我身材尚可,气质尚佳,脸蛋也没那么狰狞。我敲科学家的门,敲了半天没动静,正趴在门缝上看的时候,里面有个声音突然问:“什么事?”
我说:“同学,这拖把是你的吗?”
他就开了门。平心而论,科学家长得也尚可,但我还是落荒而逃,因为我认识他!他就是从小到大一直被我妈拿来羞辱我的隔壁邻居颜小二!
我打电话回家哭着问:“妈,咱家发大水了?”
我妈“啪”地挂了电话。
颜小二过来找我,我躲进了厕所隔间,厕所隔间的门坏了,颜小二堵着我慈祥地说:“桃三,原来你也这么大了,我们有七八年没见了吧?”
我说:“同学,我不认识你。”
颜小二说我太伤他的心了,然后就开始回忆,什么帮我写过作业啦,什么考试给我准备小抄啦,什么带我去东山玩啦……动静太大,连徐真人都探出头来张望。
阿朱和核儿拉着徐真人说:“桃儿遇着老相好了,你别去掺和。”徐真人就摆出一副情意绵绵的样子。终于还是阿朱救了我,他把麻将捧到颜小二跟前,问:“摸两圈?”
颜小二估计很想拒绝,但还是点了点头。阿朱欢天喜地地拉着他回寝室,核儿临走时喊:“桃儿!出来玩牌!你真当自己是屎呢?”
我实在没有办法,上桌前我央求颜小二别告诉我妈,颜小二答应了,后来我的手气都相当之臭,末了还得听颜小二和阿朱他们吹牛,说自己先在英国牛×大学研究物理,又去了美国的哈×大学研究物理,从哈x大学出来他还不过瘾,又继续回牛×大学研究物理——你累不累啊?
我不想见颜小二,原因有二:
第一,上面说了,他是我妈攻击我的利器;
第二,是因为我和阿朱的关系很亲近,我十分欣赏阿朱健美体魄。颜小二从小洞察力惊人,我怕让他看出来。
颜小二果然有所察觉,他问我:“你为什么老摸阿朱?”
我悚然一惊,糟了,莫非我故态复萌,即一旦不用两只手码牌就会腾出手来捏阿朱?
阿朱豪爽地笑了:“因为我腿毛多,他说摸起来扎扎的好玩。”这牲口还把跨栏背心拉下来问:“我还有胸毛呢,你要摸吗?”
颜小二摇头说:“不,谢谢。”
他示意核儿和他换位子,说他不能忍受上家是个始终把手放在别人大腿上的人。但核儿还是正义地说:“入乡随俗吧,颜博士,要不你也去摸上家的?”
颜小二狐疑地望着我,我赶忙把大腿藏起来,阿朱还在那儿卖傻,给他展示腹肌。阿米说:“我是体育系的,练篮球的。”
颜小二转而问我:“你也是体育系的?”
你老管我做什么!
“不是。”核儿说,“我们俩学美术的,他学油画,我学国画,还有刚才神神叨叨的那个,他学艺术理论的。”
“那你们怎么凑到一起的?”颜小二问。
“补课呢,外语不及格。”核儿说。
“每天还上课?”颜小二问。
“差不多吧。”核儿说。
“那……”
我突然摔了骰子吼:“你到底还摸不摸牌?”
核儿诧异地望着我,说:“桃儿你怎么了?干吗对人家颜博士发脾气?你平时不是脾气挺好的吗?”
我不知道,我就是恼火,就是烦,我对生活突然失去了信心,这里有个智商是我八十倍的家伙,而且他还知道我是什么鸟变的!
颜小二笑了,他把面前的牌一推说:“不玩了,我请你们吃个饭吧。”
此话一出,阿朱和核儿当场就死心塌地爱上了他。阿朱建议去吃麻辣锅,颜小二摇头,报出个挺有名的高级酒店,说:“吃自助餐吧,方便。”临走我们把徐真人也捎上了,这几个月他把自己折磨得跟个排骨精似的,旁人看着都觉得他可怜。
一进了餐厅我们就直奔海鲜、刺身,徐真人这时候一点儿也不疯了,我们四个就像上辈子跟龙虾结了血海深仇似的,一口气吃了二十多只,还有蚌啊、螺啊、蟹啊、鱼啊、扇贝啊、蛤蜊啊,吃完了才看见颜小二还在那儿慢条斯理地挑冷菜呢。后来我们又一人弄了一客牛排、一块鹅肝,灌了点儿洋酒,烤了点儿鱿鱼,弄了点儿培根,搞了点儿寿司,喝了点儿虫草乌鸡汤、竹荪鸽蛋汤,吃了点儿蛋糕,捞了点儿鱼翅,还有扬州炒饭配广东菜心,葱爆大虾和麻辣鸡翅……最后还一人吃了几杯哈什么达斯。我都二十岁了才头一回吃到哈什么达斯,更可恨的是它和我小时候吃的蛋筒一个味儿。
这顿饭吃得太满足了,当天晚上我就泻得不行。
吃什么都泻,喝水也泻,走廊上彻夜回响着我的拖鞋声,最后我简直就剩一张皮了。麻友们带着我上医院,医院说我是急性肠胃炎,要挂水阿朱带我找躺椅,颜小二去付钱拿药,徐真人一进医院就要发疯,后来核儿引着他回去了。
我趴在阿朱背上,肌肉的触感真好啊,厚实、紧致、有弹性。头一次见到阿朱时,他为了百十来块钱给我们当模特,那一刻我就被震惊了。
我心里想那是什么?
那不是洛可可式的矫揉造作,不是后现代般的动荡烦躁,是充满了活力的、纯粹的、凸起的、扭动的、野兽般的、健壮的人体。
我脆弱的眼睛正在目睹着一个奇迹!
我想到了猎豹在旱季广袤的非洲草原上奔跑,想到了牡鹿凌空越过深不可测的山涧,想到了西伯利亚的巨熊直立着凝视着它的领地……那一瞬间我怀疑先前的二十年我到底是为了什么理由才苟活在这个浅薄与苍白的世界上?
一朵花开了,一朵花又凋谢了,唯有喜悦与光芒是不死的,还有这天赐般的力度与线条。
现在力度与线条正背着我在注射室里转悠,我的意识一旦从迷幻的旋涡底部升腾,我就不会放过它们,那种美感我要记住它们,深深地,深深地!
阿朱说:“桃儿,你说什么?大声点儿。”
我挣扎着说:“等会儿……记得给我倒杯水……”
阿朱说:“知道了。”然后他就找水去了。他可真高啊,站起来就像一座黑魃魃的塔。不,我简直病到思维混乱、异想天开,我在想我能不能把他带回家对我妈说:“妈,您看他美不美?虽然块头大点,但还是很娇俏的。”
我妈会怎么反应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第二天社会版的头条必定是我:同性恋男子携男友面亲遭反对不幸酿家庭惨剧。
我还能够预见那些实习小记者会幸灾乐祸地描写出我妈碾碎我的每一处细节,暴露出我家的门牌号码,他们会专访阿朱,会写到邻居全家怎么看、街道大妈怎么看,管片民警怎么看,老师怎么语重心长地挽救我,最后总结出我是如何的罪大恶极且死不悔改脑科医院的主治医生们在漆黑铁窗后射出森冷的目光……“哎哟!护士麻烦您轻点儿行吗?您看这儿都青了。”
护士使劲儿拍我的手背,边拍边说:“血管都瘪得扎不进了,之前你怎么没多喝点儿水?”
喝水?喝水我也拉啊。
颜小二在我身旁坐下,关切地问:“桃三,我怎么觉得你有心事?我能帮你吗?”
你不能,在你眼里每个人都是由碳原子构成的二足动物,你理解不了我。
阿朱拎着暖瓶回来,接口问:“心事?谁?什么心事?”
你这种牲口也不会理解我的。
我央求他们让我睡一会儿,他们就跑到边上看电视。输液室里的灯光白得刺眼,墙壁上有可疑的污迹,空调很热,邻座的老哥一直在抠脚丫,消毒药水味、汗腥味和脚臭味在我的鼻腔里你死我活地斗争着。纵然这样,我还是睡着了,临睡前我听到颜小二在说:“知道这个球为什么不进吗?角度问题……从A点到B点……公式换算就是……”
这场病后我如大梦初觉,而且脾胃更虚弱了。
核儿说:“你又清减了些,我要是再清减些就好了。”
我问他:“清减很美吗?”
核儿说:"美,瘦竹是美的,幽兰也是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