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泉州全城皆遭屠戮,一个百姓也没有留下……泉州,只剩我一个人……”说到此处,魏珂抹了把湿润的眼眶,闭上眼,把泪水咽回了心里,“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魏先生……”昏黄的灯光下,陆瑾一直注视着他的眼睛听他说完,轻声道,“我知道你付出了很多。”
“付出最多的,是泉州的百姓。”魏珂睁开眼,注视着陆瑾道,“他们的心愿,就是看到宋国振兴!”
“嗯。”陆瑾注视着他的眼睛,深深地点点头。
“刚才是在下一时情不自禁说偏题了。”魏珂对陆瑾一笑,“我们继续说正事。”
“嗯。”陆瑾点点头,问道, “这郑成实力如何?”
“这郑成个人能力不错,文武兼备。他曾在宋国求学有成,精通兵法,能征善战。又有其父留下的基业,兵力财力都十分雄厚。”魏珂道,“按理来说,这样的人,又与幕府将军有亲,日本借兵给他并不是亏本的买卖,却不知为何至今犹豫不决。”
“国家之间决策,不过权衡利弊。”陆瑾道,“郑成此人既然能力非凡,日本若出兵相助若得东南之地,确实有可见的利益。但是如今犹豫不决,说明他们有所顾虑,怕为他取得东南不稳,会白费一场辛苦。”
“是啊。”魏珂点头道。
陆瑾转念问道:“陛下如今到了哪里?”
“因为消息传输不便,打听得是三月之前的消息,说陛下已入京兆府。”魏珂道,“现在已经三个月了,说不定建康都已经回来了。”
“不一定。”陆瑾摇头道,“你有所不知,我离开陛下时,留给他一些建议。洛阳在天下之中,魏国必然重兵防守。取之损耗巨大,宜静观诸国政策变动,于魏国东南有变之时图之。如果按我所言,陛下应该没取洛阳,而是按兵不动了数月。”
“丞相要在一年之前就算准了让日本出兵东南使魏国两面受敌?”魏珂惊讶地瞪大了双眼,看着陆瑾半晌说不出别的话来。
“宋国立足不稳,前期能取回西南西北已经不易,还是借的魏国分裂内部动乱之时机。”陆瑾道,“不借他日本国之力,复国谈何容易?当时给陛下定先取西南西北的路线,就是想东部可以借日本之力。日本对东部垂涎已久,如果先取东部现在腹背受敌的恐怕就是宋国。”
“如今能用日本对付魏国,真是绝妙之策。可是现在日本未肯出兵……”魏珂道,“不知要拖延到何时。”
“魏先生。”陆瑾道,“明日,陪我去见一个人……”
“咳咳……”忍了许久,陆瑾终于又忍不住咳起来。
魏珂连忙倒了杯水递给他:“你先喝口水。”
“谢谢……咳咳咳……咳……”陆瑾接过水轻轻抿了一口,又轻轻咳了几声。
“你病成这样,还是改日再出门。”魏珂看着他道,“或者,你若信得过,有什么事吩咐我去办即可。”
“咳……”三个月前到的京兆府,如果小明真按自己说的做,现在都已经在洛阳城外等待将近两个月了,不能再拖了!陆瑾摇摇头,“没事。明日,我和你一起去。”
“不知,明日需要见什么人?”
“一位高僧——大休正|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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镰仓的寿福寺,坐落于青山密林之间,古朴而庄重。寿福寺有一位高僧,名大休正|念,乃是宋人。
大宋咸淳五年,大休正|念随高僧兰溪道隆离开宋国东渡日本传教,因执权北条时义的信奉而受到日本国的礼遇,并受邀居于寿福寺中,已经有十余年。
由于北条时义对禅宗的笃信痴迷,导致了大休正|念在日本国举足轻重的地位。
陆瑾要拜访的,正是这位在日本德高望重的高僧。
借此人之手,影响日本对的国策,再合适不过。
大休正|念是个不关世事之人,带着陆瑾在山中寺院前后转了一整天,一直在讲佛说法,处处都暗藏出世之机,都在表达自己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
“陆施主你看枫叶红了,与施主有什么关系?”
“我看见了。”
大休正|念又一把扯下枫叶,在手中撕碎:“贫僧现在把枫叶撕碎了,与陆施主有什么关系?”
“看见了。”
“陆施主,你的眼睛能看见枫叶红了,能看见贫僧把枫叶撕碎。”大休正|念道,“其实这里没有枫叶,贫僧也没有把它撕碎。”
素闻禅宗喜欢故弄玄虚,这大休正|念果然已经登峰造极。陆瑾一笑:“那就没有吧。”
大休正|念见他毫不疑问也不与自己理论,心中略微惊讶,问道:“所以,陆施主现在相信自己的眼识也是虚妄的了?”
“你说是虚妄,那对于你就是虚妄;我说是真实,对于你还是虚妄。”陆瑾道,“所以我有没有看见枫叶,你有没有撕碎枫叶都不重要,我怎么认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认为是虚妄,这就是虚妄。”
“陆施主说的话,真是蕴含十分禅机。”大休正|念点点头,“不错,一切皆由心生。陆施主真是慧根具足,如果能皈依我佛,定能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得证如来净法身。”
“大师认为自己证如来法身了吗?”
“贫僧还不足够。”
陆瑾笑道: “大师自认为尚未足够,如何评断在下能证如来法身?况且大师所见之我,可是虚妄之我,或者真实之我?若我本为虚妄,如何得证如来?若我是真实,为何要证如来?”
“善哉。”大休正|念双手合十,笑道,“陆施主所见,令贫僧汗颜。请到贫僧禅房详谈。”
☆、千里追寻
陆瑾已经不见了整整三日。
广末凉川只知道他最后去过的地方是寿福寺,再后来,就没人知道他的踪迹了。
和他同来日本的魏珂,也一起不见了。
广末凉川不知道陆瑾和寿福寺的高僧大休□□说过什么,也不知道大休□□和日本执权北条时义说过什么。然而尽人皆知的是,犹豫是否借兵已经一年多的执权北条时义,两日之前突然下定决定借兵十万给琉球岛的郑成。
这其中有什么联系?广末凉川不得而知,现在也没心思知道这些。
广末凉川现在只关心陆瑾去哪里了,怎么找到他。
日本出兵后一日,趁国各项内事务繁忙无暇顾及其他,广末凉川带随从亲信五十人,驾一艘小船,偷偷下了大海。
他一开始就知道,陆瑾跟自己来日本的目的,本来就不是暂时避难这么简单。现在看来,他来日本应当是为了借日本之力平定东南,如果自己推断不错,那么他现在一定是回国了。
他怕自己跟着,所以悄悄离开了。
他是不想麻烦自己,还是故意躲着自己?广末凉川相信是前者,他相信陆瑾对自己有情有义。所以,哪怕海上波涛千里,哪怕陆上关隘重重,为了找到他保护好他也在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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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瑾在海州登岸时,已经是深秋。
一年了,小明到了哪里?他可还好?过去的三百六十多个日日夜夜里,陆瑾无数次被关于小明的无数问题无限困扰着。
如今回到故国的土地,知道自己离他越来越近,这些问题却越来越被无限放大。
离他近一分,心中的彷徨便更增一分。他可还是原来的模样吗?他对自己可还是当初那样的一颗赤子之心吗?
想见他,又怕见他。
想看那魂牵梦萦的身影,却怕物是人非。
“咳咳……”海风猛烈地吹打着单薄的身躯,陆瑾不禁又轻咳了几声。
魏珂走到陆瑾身旁,一手护在他身后用袖子为他遮挡些风力:“海边风大,你又一路颠簸辛苦,我们快去城中找个住处歇下吧。”
“嗯。”陆瑾点点头,随他往海州城内走去。
如今的海州城,却不似当年的认识中那样繁荣,大街小巷之间甚至找不到几家开张的店铺。
走了大半条街,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能勉强下脚的客店,魏珂安顿陆瑾在房中休息,又独自一人下楼,亲自给他端饭菜上楼。
虽然在海上多日没有吃好,陆瑾还是只能吃下一点东西,便放下了筷子。
“魏先生,一路见海州都是?2 獍阆籼酰恢呛卧倒省!甭借巴庑腥讼∈璧慕值劳ィ安蝗绯鋈タ纯矗俊?br /> “你还是好好休息吧。”魏珂道,“你想打听什么,我出去看看。”
“不。”陆瑾的倔脾气上来,便是十个魏珂也拦不住,径自起身下了楼。
走出客店没几步,几个人正在一户人家门口用海州方言争执着什么事,吵得不可开交。
“锅铲今天应该归我们家用,我三天前都说好了给我家娃煎荷包蛋吃了!”一个中年妇女手中拽着一个铁锅锅柄不放。
“不是说好了一户人家用一天的吗!我这才用了一个早上怎么就要抢锅啊?你家娃明天再吃荷包蛋不行啊?”另一个妇女扯着锅另一头,扯着嗓子大吼道。
周围的人都在劝架说和,两个人却说什么都不肯相让。
“你上次就把锅烧了一个大洞,害得我们六户人家几天都吃不上饭!”那要煎荷包蛋的妇女大喊道,“你看看今天早上要不是我浇了一瓢水啊,这个锅又被你给烧通掉了!要我说就不该给你用!我明天用?今天给你用了我明天还有得用啊!”
“吼吼!你妈|了|个|逼|的!说谁呢你!”那妇女拎着另一只手中的锅铲往那妇女头顶打去,“你该骂老娘!”
眼看要打起来,周围的人连忙把两个妇女拉住分开,两人仍然口中骂骂咧咧,互相不依不饶。
两个妇女争抢一个铁锅?六户人家轮流用锅?就是再穷的人家,也应该有个锅啊。何况看这几个人的穿着打扮不是极端贫困之人,一个抢锅的妇女发髻上还簪着珍珠,更不像是连锅都买不起一个的穷人。
听了他们几句海州话,陆瑾心中便有了个海州方言的大概,走上前对外围一个摇头叹气的老者用海州话问道:“请问老人家,这里发生了什么?”
“唉!这不又为了个铁锅吵起来了?唉!”老者摇摇头,深深叹了口气,“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你们六户人家只共用一个锅?”陆瑾问道。
“听你这话,你是去了趟外国吗?”老者用怪异的眼光上下打量了陆瑾一番,“听你的口音是本地人,怎么问出来的话像个外国人?”
“正是。”陆瑾笑道,“我去了国外一阵子,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
“啧,也不是最近了。”老者道,“这都一年多了,你是去外国一年多了吧?”
“对。”
“你乡音竟然一点都没变啊。”老者看着他,把干瘦的脸上那双依然明亮的眼睛张得老大,“你要是还能出国啊还是别回来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怎么了?”陆瑾问道,“我才刚回来,怎么让我再走?”
老者小声对陆瑾道;“现在这里是魏国的了,这你知道吧?”
“我知道。”
“魏国的政策,你真是不知道。”老者往周遭小心看了看,偷偷说道,“不光铁锅,菜刀,锅铲,锄头,铁锹……带铁的全都没收了。现在就七八户人家共用一把锄头一个锅一把刀。”
“没收?”陆瑾吃了一惊,“没收这些做什么?”
“免得我们拿来造反啊。”老者小声说着,突然注意到陆瑾腰间有一把剑,立刻皱起眉头对陆瑾指了指那把剑,“你看你竟然佩剑,要被拉出去杀头的!”
“这么严重?”陆瑾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佩剑,“多谢提醒。”
“所以我说你能走赶紧走吧。”
“老人家,我还有一事请教。”陆瑾道,“你知道大宋复国了吗?”
“知道啊。”老者道,“这不前几个月还眼巴巴盼着的吗,可是最近三五个月就没动静了。他们都说陛下打不动了打算在西边偏安一隅苟且偷生不打回来了。”
“都这样传言?”
“是啊。”老者不屑道,“我们那个陛下可不一直都是这么点出息吗。”
听到他说起小明,陆瑾不觉唇角微微带了笑意。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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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陆瑾全然不顾魏珂的劝阻,拖着病体快马加鞭地上了路。
海州到洛阳,纵马一路往西,不出五日即可到达,而陆瑾又一直赶路心切,只三天便赶到了洛阳东面最近的一座城——郑州。
到郑州时,已近黄昏。
“天色已晚,明日再往洛阳吧。”魏珂在郑州城内勒住马,“否则出了郑州城,到了洛阳城外就已入夜,进不了洛阳城也没有住处。”
“现在天还未黑。”想到小明就在洛阳城的另一边,真的一时一刻都不想拖延了!陆瑾道,“趁现在郑州城门未关先出城,到了洛阳再想办法吧!”
“你身子受得了吗?”魏珂道,“你……”
“我没事。”陆瑾一紧手中的缰绳,“走吧!”
两人策马狂奔到洛阳建春门外,天幕已是一片漆黑。
已近亥时,建春门竟然没有关!一群又一群男女老少惊慌失措地从建春门内蜂拥而出。
陆瑾和魏珂都吃了一惊,只见得此时城内城外一片慌乱。而洛阳城中,竟然可见一片火光漫过城头!金铁轰鸣之声不绝于耳!
发生了什么?陆瑾翻身下马,拦住一位年轻男子问道:“城里发生了什么?”
“别……别进洛阳,突然打仗了……”那年轻男子吓得面如土色,说话也结结巴巴,“快……快跑……”
陆瑾放开那男子,回身上马,转头对魏珂道:“我们进城!”
“现在城内一片混乱,不知敌我虚实,进入十分危险。”魏珂道,“不如且待天明……”
万一小明在城中呢?万一小明遇到了危险呢?想到这里,陆瑾看看眼前满城的混乱与火光,奋不顾身地策马冲进了城中!魏珂见他心意已决,立刻策马跟了上去。
城中到处血火刀光,百姓纷纷拼了命地往城外逃,而遇见的军队几乎都是一团混乱的魏兵,不分军民,见人就杀。
借着城中的火光,陆瑾和魏珂一面杀敌,一面艰难地寻觅着城中宋军的身影。
“苏将军!”在混乱的洛阳城里,和魏珂从东门一直冲杀到西门,陆瑾终于见到苏士杰。
听到有人呼喊,苏士杰抬眼望去,竟然是陆瑾!立刻冲杀开阻挡的敌军飞奔上前:“陆丞相!”
“陛下在哪里?”
“陛下他……”苏士杰皱起眉,咬牙道,“臣等无能,在城北便与陛下失散了……陛下带着五百士兵不知所踪……”
“什么!”陆瑾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勉强稳住心神,一策马往城北飞奔而去!
“丞相!”苏士杰大喊一声,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越奔越远。
偌大一个洛城,陛下还能找回来吗?苏士杰咬了咬牙,继续在乱军之中冲杀寻觅。
突然,一个呼声传来耳边,苏士杰惊得手中的长|枪一滞!
那个呼声从城北传来,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直至,所有宋军听得真真切切:
“陛下驾崩了!”
”陛下驾崩了!”
“陛下驾崩了……”
……
☆、邙山秋夜
“陛下驾崩了!”
”陛下驾崩了!”
“陛下驾崩了……”
城中到处呼声一片,陆瑾在马上听得,只觉一阵晕眩。
陛下,驾崩了?!
不!不可能!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小明绝不会出事!绝不会!这些都是敌军扰乱人心的造谣!陆瑾摇摇头,继续往城北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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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北,邙山南麓
“将军,赵检跑进了山中!”
“废物!你们怎么会放他跑进山里!”张宏大怒,吼道,“这么大一座山还怎么找!”
“属下该死!正是这么大一座山,所以属下们很难拦住他跑进山……”
“够了!”张宏道,“速速增援人手来把山围住,然后,再派些人手上山歼灭!”
“将军,其实不用这么麻烦。”一个留着小胡子的校尉道,“将军何不在山的三面放火,留下一面重兵把守!这样,赵检不被活活烧死,也只能跑下山来自投罗网!”
“此计甚妙!”张宏点点头,“你们速速去东西北三面放火!”
“邙山绵延百里,这要真的放起火来,一定是一发不可收拾。”那校尉道,“赵检如果不跑下山来,也只能是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