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南方有郑成牵制了魏军,这一原本会使宋军南北受敌的路线,却没有带来任何不良后果。
东南有劲敌,西南西北被占领,中东部分被一冲两段,魏国皇帝情知大势已去,好在他生长于北方大漠,对中原没有太深的留恋,一狠心便带兵逃出居庸关外,回到了远在北方大漠的上都。
宋军取得大都之后,没有北进,反而派兵向南取建康,苏州,明州。
明州收复后,宋国再次按兵不动。
不久,郑成抵达台州,与宋国南北交接。
此时,郑成的态度便成为了收复东南的关键。
只要郑成有心归顺,东南千里之地顷刻回归国土。但是倘若郑成要霸占东南勾结日本,那么不但收复东南要耗费大量时力财力,恐怕北方大魏国也会趁机反扑。
本着以和为贵的宗旨,陆瑾带魏珂亲自出使,得到了郑成热情接待。郑成甚至主动提出愿意交出东南所有城池,对宋称臣,并且入宋为官。
郑成本就没有什么割据一方的野心,能回归故国就已经心满意足。如果他有野心而没有故国情意,早在宋国覆灭之前就可以出兵夺取东南加速宋国灭亡,然而他没有。陆瑾正是抓住了这点,吃准了他不会割据分裂,而是率部归降。
与谈妥东南之事后,郑成没有立即入宋,而是请陆瑾先回国复命,自己则先请日本从东南撤兵,并承诺重金答谢。
日本出兵本就为了控制宋国的东南,此时怎么肯轻易撤兵,东南再次大动干戈,耽误了郑成入宋的时日。
北方没有完全平定,东南此刻也战乱未定,宋国依然按兵不动。没走贸然北伐,也没有参与南方战乱。
南方郑成还没赶出日本,如果此时北伐魏国,南方万一出事,后果将会十分严重;如果贸然出兵南方相助郑成,北方很可能遭到魏军反扑。权衡利弊之下,宋国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正因如此,宋国也得以短暂地休养生息。
趁着难得的空闲,宋于明思索着,阿瑾是个恋乡之人。这么多年战乱漂泊,是应该带阿瑾回家乡建康去看看了。
孟春时节,一辆轻车迎着料峭东风,出了东京望春门,直奔建康。
☆、同归建康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天下风流,莫盛于此。建康南拥秦淮,北倚后湖,有钟山龙蟠,石城虎踞。六朝殿阁台城,壮丽巍峨,宫苑园林,水木清华。
秦汉的风骨,南朝的风物,都融入这座城的灵魂里。走在它的怀抱中,那千年以来的风月,似乎都历历在目。
不论它昨日叫金陵还是今日叫建康,都改不了它六朝古都,自古繁华。只是如今,褪了繁华,添了沧桑。
建康的三月,繁花似锦,春光无限。杏花如雪,杨柳堆烟。烟柳画桥之间,清波荡漾的秦淮河上,一叶小舟轻轻荡漾。
小舟上,两人四目相对,眼中似有春意盎然。
“快到家了。”宋于明眯着眼对他笑道,“紧张不紧张?”
怎么能不紧张?陆瑾的整颗心都揪在一起,说不出心里百味杂陈,只是握紧了宋于明的手。
建康的祖坟可曾在战乱中保全?建康的府邸宅院可还安在?建康的庶母和妹妹,在当年那场屠杀之后,葬身何处呢?
当年书声琅琅的书院,早已成为断壁残垣;当年的亲朋故友,早就化作黄土青烟;当年的清欢无限,经年回首后,只余下触目心惊的悲凉。
想起那前尘往事,陆瑾本是不敢面对如今的建康城。只是心中却似被什么牵绊,一定要回来看看。
小舟轻轻停在岸边,本在船头摇橹的船夫对船上的人喊道:“二位客官,到了。”
宋于明和陆瑾是拉着手下的船,那船夫不禁多看了两眼。
要说两个大男人勾肩搭背的都不奇怪,像这样拉拉小手,反而让人觉得他们有隐情。
宋于明递给他一两银钱,笑道:“不用找了。”
今天可是赚大了!那船夫哪里还有心思管他们俩有什么隐情,连忙接过银子道了好几声谢,高高兴兴地摇着船离去。
陆瑾家在秦淮河畔,只要上了南岸,不过几十步路程便到。
家门西面不出一里,有一条荒凉破落的小巷,便是那历史上曾经高门大宅,宝马香车,画檐若云,灯花如雨的乌衣巷。
少时喜欢看那巷子怀古伤今,如今,到处皆是伤怀之地。
建康就是现代的南京,这点宋于明还是知道的。以前还是到南京秦淮河夫子庙旅游过的,那叫一个人山人海灯红酒绿。眼前这里,如果不是人说它是秦淮,自己绝对无法把它与南京那繁华的商业街想到一起。
桃红柳绿的□□里,是一片荒凉破败。东倒西歪的粉墙,满地狼藉的破瓦,虬曲错节的古木,枯槁憔悴的行人……
陆瑾往岸边走了几步,在一株古树下驻足。这是一株枝干黢黑的古树,大多枝桠都已死去,稀疏存活树枝上,浓郁的绿叶染出一又一片繁茂的翠色,如碧玉一般青翠欲滴。
树下,立着一块比人高的石碑。
看到石碑上的字,原来还惆怅伤情的宋于明差点没喷出一口老血。
原来这是一块墓碑,碑上的字刻得很深,用血色书写着:宋左丞相陆郎瑾墓。
墓碑下小小楷书刻下的立碑人,是十几个一看就知道是风尘女子的名字。
“啧啧啧。”宋于明顿时醋性大发,指着墓碑挖苦道,“痴情女子薄幸郎。看看陆郎怎么这么风流倜傥啊,还有这么多名妓为你立碑。要不要我来数数这里有多少个痴情的青楼女子的名字?”
“别这么阴阳怪气地说话。”陆瑾重重捏了一把宋于明的脸,转身道,“那你就在这里数着有多少吧,我回家了。”
“诶你……”这个人脾气太大,开两句玩笑就心虚生气,宋于明只得死皮赖脸地跟上,好说歹说劝说个半天,才勉强把人给劝好。
一起穿过一条小巷,便到了陆府门前。
昔日富贵高门,今朝沉寂落寞。几片杏花飘落在门前石阶上,宁静无声。府邸的大门紧闭,却没有一丝蛛网,甚至不见灰尘。
难道,里面还有人?陆瑾走上整齐的石阶,向紧闭的大门上,用门环轻轻叩了叩。
虽然自己心里都不敢相信,这里面怎么可能会有人?
“谁啊?”静默半晌,门里竟然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如此熟悉的声音……是清芷!陆瑾心头一颤,这是庶母贴身丫鬟清芷的声音,她还活着?!
心简直跳到了嗓子眼,就算是面对千军万马生死一线之时,陆瑾也从未有过如此紧张,勉强冷静下自己,答道:“是我,陆瑾。”
“相公?”门立刻被“吱”一声打开,一名年轻的女子惊喜地冲出门。看到陆瑾,瞬间愣在原地,又不敢置信地叫了一声:“相公!”
虽然知道宋人叫“相公”和叫“公子”是一个意思,不过乍一听这个称呼,宋于明还是觉得特别别扭!感觉自己的人被占便宜了!
“相公!真的是你回来了……呜呜呜……”看到陆瑾回来,清芷竟然顿时掩面泣不成声,“呜呜呜……”
大暖男宋于明最怕看女生哭,其实,是怕阿瑾如果上去哄她自己会直接打翻醋坛子!宋于明眼疾手快地把陆瑾拉到身后,立刻上前一步对清芷道:“小妹妹别哭了,他这不是回来了吗。”
“我是高兴的。”清芷抹了抹泪,破涕为笑道,“你们先请进去坐坐,我这就去告诉夫人!”
言罢,清芷转身就跑。
夫人?她也还活着么?陆瑾微微愣了。
耶律天泽屠城,从来不留任何活口。听说当年血洗建康城,就连牛羊也没有一只幸存的。方才见到清芷还活着,就已经令人吃惊不已。庶母也还活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先进去吧。”宋于明高高兴兴地拉着陆瑾的手走进前厅坐下,就像走进自己家一样。这是阿瑾的娘家,可不就是自己家吗?他回家了,自己能不跟着一起高兴吗?然而他看起来怎么不太高兴呢?
“阿瑾,阿瑾?”宋于明轻轻唤了他两声,“怎么了?高兴得不会说话了?”
陆瑾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好吧,不说话就不说话吧,反正他高兴就好。没人陪自己说话,宋于明闷闷地往四周打量。
这雕梁画栋,一看就是当年富贵气派的人家。再说这么大的宅院,当年上上下下仆人应该不下百位数才能打理得起来吧。可是如今只剩那么几个人了,这偌大的宅院看起来就显得格外荒凉。
真是当时越繁华,而后越落寞。
突然,宋于明注意到东面大柱子后似乎有个人影,正偷偷摸摸地探出头往自己这边看。
“小玉!”虽然只见过一次,不过那次印象真是相当深刻啊,宋于明还是一口叫出了对方的名字,“你怎么在这里!”
小玉?听到这个名字,陆瑾抬起了眼,往堂前看去。
“唔……”小玉从柱子后走出来,犹犹豫豫地走到宋于明和陆瑾面前,“二位哥哥,你们来了。”
“啊呀真的是你啊!哈哈哈!”虽然谈不上什么感情,不过在另一个地方遇见以前的熟人,总有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宋于明站起来摸了摸小玉的头,笑道,“又漂亮了了啊小妹妹。”
“噫。”小玉摸了摸自己的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也漂亮了。”
“我……”宋于明扶额。这算是被夸了的意思吗?
小玉又默默走到陆瑾面前,看着他沉默了许久,忍不住失声痛哭。
这些人为什么看到阿瑾都要哭?难道阿瑾身上抹了辣椒水吗?宋于明走回他身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看他,也没什么特殊之处啊。
“小玉,别哭……”陆瑾伸出手,抵了一方帛帕。
宋于明眼疾手快地一把接过陆瑾手中的帛帕,弯腰在小玉脸上抹了一把,再塞进她手里:“你看,刚夸你漂亮,哭了就不漂亮了!”
小玉接过帛帕,擦拭着自己的泪水,抽抽噎噎道:“哥哥,冈州只有我一个人活了……我娘死了……呜呜呜……我一直都在想见到你……”
“小玉别伤心了啊。”宋于明离她近,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你看我们大家不是又见面了吗?”
“小玉,你是怎么回建康的?”陆瑾问道。
“是耶律天泽把我送回来的。”小玉擦干了眼泪,看着陆瑾道,“我说认识你,他没有杀我,还把我送回了建康。那时候,建康城里所有人都死了,除了你家里。他就把我送来这里,让我和干娘还有阿希一起住。”
陆瑾心中一震,竟说不出任何话。
耶律天泽,这个名字,太血腥,太冷酷,太可恨……却又,太令人百感交集。血洗皇宫,他唯一留下了自己习惯的几个厨师工匠;冈州屠城,他唯一放过了认识自己的小玉;建康屠城,他唯一放过了自己的家人……他阴狠他残暴他蛮横,对于自己,却真的没有半分恶毒。
如今,他不在了。虽然恨,是为国家而恨,然而若放下这层立场平心而论,陆瑾的心中,竟然对他有几分敬重。
作者有话要说: 和大家说一下,这周四到下周三日更三千——正好一周后完结。谢谢大家支持。
☆、夜雨对床
“瑾儿!是瑾儿回来了吗?”门外,传来一个女人急切的声音。
陆瑾站起身,往堂下走去。
宋于明连忙也跟着站起来。看阿瑾亲自起身去迎接,就知道那声音那八成是她那庶母了。
听声音那么急切,依然不失温柔的感觉,看来是个温柔的后妈咯。不然,换个恶毒后妈,阿瑾肯定是服服帖帖的性格,怎么可能被惯成现在这个样。
“母亲!”那身影一走入堂上,陆瑾便屈膝跪了下去。
“瑾儿……”卢氏揩了把泪,连忙扶起陆瑾,“快起来。”
“哥哥。”卢氏身后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怯怯地唤了陆瑾一声。
这是他庶母所生的妹妹,他从前一向不待见。如今,陆瑾却笑着点了点头。
“瑾儿在外真是辛苦了,瘦成这样。”卢氏握着陆瑾的手,转头对清芷道,“快去让厨房备饭,记得菜里多放点糖。”
宋于明心里不禁瑟瑟发抖?菜里多放点糖?真是要人的老命啊。不过阿瑾的口味一向这么独特,生在一个吃甜的地方,而且嗜甜如命……自己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这位是?”此刻关心完了陆瑾,卢氏的目光落在素昧平生的宋于明身上。
说自己是赵检吧,不光自己嫌弃这个身份,还会把这一家子和谐气愤给破坏了;说自己是宋于明吧,反正他们也不认识!宋于明连忙答道:“我是他朋友!大家叫我小宋好了!”
“小宋。”卢氏点点头,一手拉着陆瑾,对宋于明笑道,“请堂上说话吧。”
“嗯,好。”一段感情里,获得家长的好感还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古代这个以孝为先的社会。宋于明讨好地笑道,“这位夫人,您看起来真年轻啊,您肯定还没到三十五吧。”
“我今年刚好三十五。”卢氏笑道,“小宋,人出门在外,全靠朋友帮衬,你一定没少照顾瑾儿,我没什么好感谢你的,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朋友之间相互帮助,不需要感谢。”宋于明摆摆手,“阿瑾也是帮了我很多的。”
“小宋,我是妇道人家,不懂外面那些事。”卢氏道,“只是听说朝中情形险恶,瑾儿他为人直率是要吃亏的,还请你多多照顾。”
矮油,感觉这个后妈真是和亲妈一样亲啊!这么关心阿瑾啊!宋于明心里不禁对这个女人肃然起敬,郑重地点点头:“您尽管放心!我一定会竭尽全力照顾他一辈子!”
虽然,这句话当着这些人的面说出去有那么点奇怪……不过的确是真话啊!宋于明私下对陆瑾不怀好?4 獾靥裘夹α诵Α?br /> 陆瑾听他这么说本就脸上一热,复对上他那炽热的眼神,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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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庭院中的雨一阵大过一阵。雨打在庭中芭蕉上,芭蕉叶一颤一颤,溅起噼噼啪啪的水声,却显得原本静谧的庭院愈加宁静安逸。
没有月色的雨夜,黑夜如墨色一般浓重。浓重的墨色中,只有一间房的雕窗里,散出淡淡的微黄烛光。
陆瑾没有睡着,独自躺在床上,怔怔望着房中的一切。
还是少时的房间,还是熟悉的陈设,依然是自己温暖的家。只是不复当年府中那些热闹欢欣,雨打芭蕉声中,只余下无限的寂寞和冷清。
少年疏狂不羁,没少惹父亲生气,处处与他针锋相对不肯退让,最后换来他一通教训。那时总觉得心中不服,现在想来,那别是一种幸福,一种光阴流逝后,转眼就永远唤不回的幸福。
想到父亲,陆瑾目光落在窗边悬挂的七弦琴上,情不自禁地起身下床,走到窗边将它取下。
这张琴,从六岁便开始陪伴自己。那年,父亲将它送给陆瑾,并亲手教授《文王操》。他不厌其烦地教了一遍又一遍,要陆瑾体会其中的高深的意旨,体会文王的仁爱睿智,体会文王博大的胸怀高远的志向。
最终,陆瑾还是成了个胸无大志的浪荡公子。不关心国家大事,也无心追名逐利,只一味喜欢赏月吟风,卧花眠柳;不会写经世文章,也没有雄才大略,只玩弄诗词歌赋,在曲坊勾栏之间被歌妓们争相传唱。
不想有一日,陆瑾也会懂得忠君爱国?不想有一日,陆瑾也会懂得心系天下?不想有一日,陆瑾也可以匡扶末世东山再起?
只是,那个人再也看不见了呢。
陆瑾把琴平放在桌案上,用锦帕轻轻拭去表面那层薄薄的灰尘。
虽然离家之后也有人打理,没让它会灰尘掩盖。可终究没人住的地方,再怎么打理,也总有打理不尽的灰尘。
再度开指弹琴,已隔几度春秋。
还是一曲《文王操》。
经年累月,指法纯属。久经风雨,志意愈明。
方才弹了半曲,就听得身后的门被轻轻推开。陆瑾微微回头,没有说话,指间的琴声也没受任何干扰。依然把握着原来的韵律,似一本记载几千年光阴过眼的史书,不悲不喜,向听者娓娓道来。
宋于明没有说话,轻手轻脚地默默走到他身边,听他弹琴。
果然是自己太没学问了,宋于明竟然从来没见过他弹的是什么琴。反正,宋于明在现代是见不到这样的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