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侯府的侍卫和随从已经集齐了,全都守卫在帐子外面。他们笔直笔直地站成一排,冷眼看着眼前的一片惨景。
殷家的侍卫,有几个变成了尸体躺在地上,还有几个,浑身都挂了鲜血,正在与人缠斗。
嘉荣正在吃力地与一名黑衣人搏斗。他不是对手,早就落了下风,却还拼命地抵挡着。
而殷淮安的帐子和马车,已经烧成了两团巨大的火。
嘉荣正在与黑衣人僵持着,他偏头看见了怔愣在一边的银叶。嘉荣眼神中燃起希望的火苗,那眼神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一样,可是这稻草,却不是要救他自己的命。
他嘴唇颤抖,目光狰狞,声音撕裂了火光和鲜血:“钟先生!快去——救少爷!”
他这一分神,便是露出一个巨大的破绽。那黑衣人猛地变招,“锵”的一声,兵器交击,嘉荣抵挡不住,被黑衣人震得后退几步,狠狠地撞在墙上。
嘉荣吐出一口血来,又疯狂地扑在那黑衣人身上,阻止他追上银叶。
银叶目龇欲裂,他不管不顾地朝火中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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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是从底下烧起来的,帐子周围的一圈儿,想是被人放了什么引火的东西。此时,火苗已经窜了半人高,几米开外的地方,都涌动着难以承受的热浪。
入口地方的木梁正在坍塌,可是银叶不管这些,他就像没看见一样,没命地冲了过去。
“咔嚓”一声,被烧断的木梁带着火苗砸在银叶身后,一块儿烧着的毡布垂下来,银叶毫不犹豫地伸出胳膊,撩起那挡路的火帘子。他没感觉似得,猫下腰就径直冲了进去。
帐子里面空空荡荡,除了滚滚的浓烟,什么都没有。
银叶六神无主地在帐子里冲撞着,他不知道有没有火烧到自己身上,但是他知道,有把火烧到了他心里。烧得五脏六腑一起火辣辣地疼。
疼从心里传到身上,从身上传到眼睛里,眼睛里流出热辣的液体,液体转眼间就被热浪带走,化作空气中的焦灰。
情急之中,银叶失去了理智,他失控地大喊了两声,喊的是:“淮安!淮安!”
可是除了木头劈啪作响的燃烧声,他什么也听不到。
没找到,没找到,没人回答他,什么都没有!银叶的脑子空白了,烈火焚心,却感觉不到烫,反而是彻骨的冰寒。
冰寒过后,如坠无底深渊。
一瞬间,银叶失去了冲出去的力气,身体和大脑都想让他瘫软在地上。
他的腿一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缕意识又强迫他站直身体。殷淮安有可能已经提前逃了出去。不行,他不能死在这里,得出去。
这时候,有个身影,从火光外面冲了进来。
透过越来越浓的烟雾,银叶努力地辨认着。他的眼睛瞪大到极致,又绝望地闭上了。冲进来的不是他想见到的那个身影,不是殷淮安。
银叶的那一丝意识也有些溃散了,他脚下一空,直直栽了下去。
栽却栽进了一个人怀里。冲进来的身影,是阿萝。
☆、当真如此恨我?
银叶被阿萝半拖半抱着弄出了帐子,刚出去,“轰”的一声,他们身后的整座帐子彻底变成了一个劈啪作响的大火堆。
刚刚的坍塌掀起了一股巨大的热浪,烧焦的木屑带着橘红的火星,在空气中肆意地扬起来,竟映得银叶眼前,一片火红。
似乎,漆黑的天都火红起来。
银叶仰头望着天幕,得多望一会儿,他才敢低下头来,重新看眼前的这一副惨景。
银叶半眯着眼睛,目光从天上移下来。先看到的是一股子一股子的浓烟,然后是浓烟后面灰蒙蒙的树冠,然后,透过纷扬的火星子,他看见了树底下站着的人。
银叶猛地挣脱开阿萝,激动之下,他没能站稳,两只膝盖着了地。
在他前方,殷淮安就站在他前方。
还活着!
活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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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底下有几个人,唐蕴维,殷淮安,嘉荣,苍野。
唐蕴维一身素白的衣裳在月光中最为明显,她倚着树干站着,连发丝儿都没有乱了分毫。她手里顾自玩着一缕轻纱,脸上带笑地看着银叶。
嘉荣受了伤,无力地倚靠在树根底下。他惨白如纸的脸上没有血色,却尽是斑驳的血迹。他身上绑着一根绳索,绳子的一端握在苍野手中。
苍野,刚刚他与嘉荣拼斗的时候,银叶就认出他来了。
浓黑的树影下,苍野笔直笔直地站着,他那一身沾血的黑衣,比夜色更浓,比阴影还黑。他形影不离的铁棍别在腰间,手中握着的,是一把淌血的短剑。
他平静地直视前方,苍白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偏巧还沾了那么零星的几点血迹,月光一照,他就是那夺命嗜血的修罗。
他确实是修罗,在阴间是,在阳间也是。这满场的人命……
这些死在他剑下的亡魂,苍野一眼都没看,就像根本不会在意似的。
魂烟从一具具尸体身上升腾出来,在空中交错着,慢慢凝型。银叶看到那些已经凝出人形的魂魄,它们脸上全是愤恨与茫然。
哪能不恨?有谁能明白,这突如其来的杀身之祸?
银叶最后看向殷淮安。
殷淮安站在最前面,湖色的长袍上多了烧灼的痕迹,苍白的脸上也沾了几块儿黑灰。他的玉冠落了,发丝半披下来,额角耳侧垂了几缕下来,其余的都略微凌乱地堆积在微耸的肩头。
平日里伺候他的人多,身子不好再加上目不能视,他身边的位置从未空缺过。现在,他孤孤单单地站着,没人扶着他,没人护着他。不知怎么地,银叶心里一下子刺痛,不由地想起了,乱葬岗。
那时候,那个被人剜眼抛尸的,殷家大少爷。
银叶半跪在地上发愣,他没意识到阿萝在使劲儿拉他,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殷淮安的眼睛,没有精力在意其他的事情。
殷淮安倔强地抬着头,嘴角绷成了一条直线。虽然眸中仍是一片沉寂,可是他的脸上,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去的沉痛与哀戚。
不是因为自己的狼狈,而是因为——
他也能看到,那些魂烟茫然的表情。他死去的属下,随从,小厮,一路上和他在一起的人们。
他的眼睛里有往生镜,自然什么都能看见。
银叶着急地倾了倾身,他想去捂住他的眼睛,不像让他看这些。可是他稍一动,阿萝便找到了机会,趁机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银叶一心想着一个人,便对除此之外的其他情况甚是迷糊。他低头看着阿萝环绕在自己胸前的两只手,转头对她说:“你抱着我做什么?松手。”
他现在不想问,为什么她和苍野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唐蕴维和苍野站在一起?为什么她会在起火的时候赶到?为什么苍野要对付嘉荣?
这些以后再问,他现在得赶紧去抱一抱他的殷淮安,看看他受没受伤,向他解释解释这满眼的死魂,向他解释往生镜的事情。
可是阿萝不松手,反而将银叶的身子抱得更紧了些。她愧疚地歪过头去,整张脸都避开了银叶的眼睛。
殷淮安的肩膀后面,探出来唐蕴维的一张脸,她笑着说:“钟先生,辛苦了,现在不用了,你回来罢。”
辛苦?
银叶的脑子刚刚混沌了一阵儿,现在还不太灵光,他琢磨着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唐蕴维这话是什么意思?
冷不丁地,缠在银叶身上的阿萝松开了一只手,那手径直探入了银叶胸口的衣裳。
银叶大惊:“你干什么……”
阿萝迅速从他胸前的衣袋里摸出一只精致的小瓶子,银叶猛地一挣扎,那瓶子从阿萝手中滑出,滚落在地上。
那……正是唐蕴维刚刚在帐子中交给他的小瓶子。
银叶看见,唐蕴维瞥过来一个赞许而满意的眼神。他低头,看见阿萝深深地埋着头,躲避似的。
倚坐在地上的嘉荣离那瓶子最近,此时他突然睁开眼睛,猛地仰倒在地上,竟然用被缚在背后的两手抓住了那瓶子。
没人想到他会抢那东西,等周边的人反应过来,嘉荣已经拔开了那药瓶的塞子,里面的液体洒在嘉荣的手上。
有人一脚踢过来,正好踢在嘉荣的腕骨上,嘉荣只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随后便死死咬住嘴唇,不再发出一丝动静,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冒出来。
嘉荣的痛呼喊醒了殷淮安,殷淮安愤怒地低吼了一声:“住手!”
嘉荣被踢倒在脚下,殷淮安蹲下去,单手抚在嘉荣的手腕上,骨头已经碎了。
殷淮安猛地转身,对唐蕴维怒目而视:“你好大的胆子!”
唐蕴维嘲讽地笑了一声,声音尖锐地拔高了:“我好大的胆子?你算什么,一介布衣,竟然有资格说我大胆?”
殷淮安缓缓地站起身来,他走进唐蕴维两步,浑身的威压都释放出来:“谢夫人是小看我,还是小看我殷家?我一介布衣,照样可以与你高高在上的嘉平侯府,拼个鱼死网破。”
“放肆!”
殷淮安轻笑一声:“是你先撕破脸面,放肆又如何?”
唐蕴维早没了那温婉端庄的仪态,也不管这许多人在场,她的面目竟有些狰狞,声音也阴狠地有些失控:“可惜啊,可惜你殷淮安再有本事,事到如今,也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罢了!”
殷淮安不理会她,他面色如寒冰,用极阴冷可怕的语气向苍野命令道:“把他放开。”
苍野皱了皱眉头,眸子闪过几丝疑惑,他竟然被从殷淮安身上散发出的阴戾之气惊得后退几步。
但是他没松开手中的绳子,而是询问地看着唐蕴维的脸。
唐蕴维情绪原本失控,殷淮安对她的无视,更是化作浇在她怒火上的一泼热油。她顾不得什么形象,狠狠一脚踢在嘉荣身上:“殷淮安!你敢命令我的手下?”
听到“我的手下”,银叶大吃一惊,他震惊地看向苍野:“苍野?她说什么?你……”
唐蕴维的劲道虽然不大,但是被她一踢,嘉荣显得更加狼狈了。他撞在树干上,浑身都沾了湿滑的污泥烂叶。殷淮安心中惊痛,面上变得更加冰寒,锋利的目光如刀般割在唐蕴维的脸上。
嘉荣倔强地从泥土中抬起脸来,可是他没有理会刚刚踢倒他的唐蕴维,他狠狠地瞪着银叶,眼中冒火,惊怒的火,怨恨的火。
嘉荣紧咬着牙,齿缝中挤出三个字:“钟——之——遇!”
钟之遇钟先生,少爷怀疑的没有错。钟之遇是认得这个叫“苍野”的,而苍野,和唐蕴维是一伙的。
深夜的偷袭必是早已计划好的,他们去南宁的消息为什么走漏?唐蕴维从何得知少爷的行踪?为什么,唐蕴维偏要挑这个时候将钟之遇藏进自己的帐子?为什么他身上带有……这样剧毒的药?
嘉荣觉得自己想明白了这整个环节。好一个钟先生!枉他还当钟之遇是……是真心对少爷好……
没想到,又是一个圈套。
不知道为什么,他所有的恨意不再布置圈套的人身上,而在钟之遇身上。越是亲近的背叛,越是令人心痛,这枚敌方的棋子,阴险狡诈的江湖骗子,玩弄感情的卑鄙小人。
苍野抓准了时机开口:“阿萝,把钟先生带回来。”
所有人都明白了,钟之遇是唐蕴维安插在殷淮安身边的细作。
银叶也明白了,他明白自己彻底踏进了圈套,怕是唐蕴维、苍野和阿萝,一起筹谋的圈套。
唐蕴维得意地看着殷淮安:“你不是一直想搞明白钟之遇的身份?现在懂了么?看清楚了么?”
她痛快地笑着:“殷淮安,和我抢东西,你妄想!”
殷淮安的睫毛颤抖两下,他抬起眼睛,眼角微眺,似是有些疑惑。
唐蕴维见他不说话,得意的声音中竟带了几分疯狂:“你看看,你还有什么?你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恨意从她的声音,她的眼神,她浑身上下流淌出来。
殷淮安自是知道她在恨些什么,他叹了一声:“你就这么恨我?”
唐蕴维诡异地弯起那双清澈的眸子:“我当然恨……你难道不知道,你夺走了什么?”
殷淮安垂目不语。
“殷家的大少爷,暗握殷家的权柄,得尽长辈的宠爱。可是你仍然如此贪心,和玄昭做那种事情,是想把谢侯府握在自己手里?二十年,你害了我,害了玄昭,你害人害得还不够惨么?!”
唐蕴维直说得双眼发红,嘴唇颤抖,她睁大眼睛,目光锐利如刀,誓要狠狠刺入殷淮安的心口。
听完这样一段话,殷淮安陷入沉默之中。他身上的威压沉默了,脸上的冰寒沉默了,眼睛中控制不住的愤怒沉默了,他整个人陷在死一般的沉默中,几乎要化作一道沉默的影子。
过了许久,殷淮安微不可见地晃了晃身子,他后退两步:“秉言……他也是这样想的么……”
唐蕴维气得笑了:“秉言?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叫?”
殷淮安的嘴角紧抿成一道直线,他脖子上暴起了青筋,手下攥紧了拳:“是不是?”
唐蕴维前进两步,优雅地扬起脖子,死死地盯住他的瞳孔,美眸中全是得意的笑:“当然是。”
殷淮安的嘴角抖动了一下。
“而且你这眼睛……是如何瞎的,又是如何好的,我全知道。”
殷淮安脚下稍微踉跄,又几不可察地后退半步。
唐蕴维步步紧逼,仍然不放过他的眼睛:“你想不想知道,是谁挖了你的眼睛?”
殷淮安攥着的拳头开始微微颤抖。
“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又能看见东西?”
殷淮安微闭上眼睛,欲逃开她阴狠的目光。
“想不想知道,你那钟先生,是何许人也……”
银叶大声喊道:“唐蕴维,你住口!”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有新章,所以来修了下文,修多了不少字数……果然人总会对自己不满意,总有得修……
☆、你添什么乱
银叶说话从来没这么有气势过,他这一声“住口”,唐蕴维倒没怎么,殷淮安却“唰”地睁开了眼睛。
殷淮安微偏了头,狭长的眼角一扫,眼睛朝银叶这边看过来。他的眼尾一收,送出平平淡淡随随意意地一瞥。那眼神……怎么说呢?
像平日里银叶做了什么傻事,他总是不动声色地嫌弃一眼,就跟那钟眼神一模一样。
表情是日常的不耐,那眼睛说:“你添什么乱。”
银叶愣住了,他没想到,着实没想到……
殷淮安难道不怀疑他的么?
银叶心里本来又急又痛,看到唐蕴维这样咄咄逼人,他这心里的火都冒了三丈高了,愣是叫殷淮安这么寻常的一个眼神儿,给浇下去了。
殷淮安没有怪罪的意思,这难道不是好事儿?可是……可是什么呢?银叶心里不痛快,不痛快什么呢?
银叶想,就连这种事儿,也要把他推开么?唐蕴维都看出来他银叶是大少爷身边儿最亲近的人,所以才可着劲儿地栽赃陷害,挑拨离间。殷淮安在外人面前确实把自己当成那个“身边最亲近”的人,可是……银叶总觉得他和自己疏离得很,要不然,为什么每一次,他都只给自己这样随意的眼神儿呢?
别人都已经把屎盆子扣到自己个儿头上了,殷淮安这样淡定的反应,是不嫌臭?还是不在乎?
是真的相信?还是不屑一顾?
银叶的心里,就跟那年方二八的小姑娘第一次谈恋爱似的,七上八下,酸酸甜甜,又是庆幸又是失落,又是纠结又是叹气。他真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这一颗心了。
殷淮安对他的态度一向奇怪,他又从何得知,殷淮安的心究竟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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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淮安瞥过一眼,便没有了其他动作,他静静地靠在树干上,将颤抖的拳头收进衣袖里。
唐蕴维根本不理会银叶的叫喊。她还没有说够:“不只是那钟先生,还有地上这小子。”
她抬起脚来,在已经昏迷的嘉荣身上轻轻踢了踢:“他的老母一直在嘉平侯府悠闲地安度晚年,这事情,你还不知道吧?”
唐蕴维弯了嘴角,露出甜美的笑容:“要是没有他们,你这条命,还真的是不好取。”
唐蕴维的声音不再那么娇柔动听了。此时此刻,她的每句话都透着嫉恨,渗出妒意,似阴冷的诅咒,让人听来寒毛直竖。
殷淮安脸上的表情终于控制不住,震惊和慌乱转瞬间过去,马上又被他掩盖住。他低头看了眼躺在地上浑身是伤的嘉荣,嘴角微颤了一下。然后,他闭上眼睛,睫毛抖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