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了个清楚,正想说些什么对自己的沉默稍作弥补,背对他们的女人却忽然回头朝他一笑,道:“是我糊涂了,忙起来将这事忘得干净。二位公子屋里请,重黛多有怠慢。”
这一回头是颇为惊艳的,连见惯美人的柳易都不得不承认,这位重黛姑娘确实担得起洛阳城的豆腐西施这名号,相貌不说有多精致完美,论妩媚风情却是不输魏情那样的大美人,勾魂摄魄的眸子只望一眼便叫人骨头都酥了。若不是亲眼所见,说她是卖豆腐的,柳易多半不会信。
她身上有股风尘女子独有的气质,像一朵无根的牡丹花,开得娇艳华丽却带着凉薄,虽然年轻美艳,眉眼间流露出的淡泊和沧桑却是掩饰不了的。虽然不知她究竟是个什么来头,但有一点柳易还是能肯定的,这姑娘心里早有人了,也看不上他们俩。
不说他自己,宫季扬往这豆腐坊门前一站,已经有七八个路过的少女和妇人在偷偷瞧他,可眼前这位重黛姑娘却没有多看他一眼,脸上的笑也显然并非出自真心,透着一股子应付和疏离。
这哪有半点要找人说媒的模样?撇开她的美貌不谈,柳易倒觉得比起急于出嫁,重黛看起来更像丧夫不久,虽然已过服丧期,却仍固执地以自己的方式悼念亡夫的伤心人。
她压根不用看他们,也知道没有人比得上自己心里的那个人。
他将这些想法按在心里,拍了拍宫季扬的手背,率先往豆腐坊的后厨走去。重黛姑娘走在他们后头,将一根横杆拉下来挡住门口,权当个主人不在的告知,也不去管零散卖剩的豆渣子,而是为他们烧水沏茶,熟练得如同已经做了千百遍的侍女,低眉顺眼如最普通的妇人。
“重黛姑娘,不用太客套。”柳易见她还想去端点心,连忙出声制止,“我们刚刚吃过,喝杯茶就好了。”
她便有些慌乱地站直身子,像是忽然失了魂儿,无措地应道:“好,那我……我去给你们洗些果子来。”
她进了厨房,留柳易与宫季扬两人坐在隔间里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怎么……好像突然有点怪?”柳易迟疑着问。
“好像是从我们进来后才开始的,刚见面时她不这样。”宫季扬也有些困惑,“她似乎……并不在意我们,更像是在看另一个人,听另一个人说话?”
“别傻了,这屋里没别人。”柳易冷着脸打断他,“这一点也不好笑。”
“我没有逗你。”宫季扬无奈地望他一眼,觉得自己平时是不是逗弄他逗得有点过火,这时认真说话也没人信了,“她除了第一眼外,一直没有再看我们俩,视线飘忽不定,若不是实在不像,我都要觉得这姑娘有些神志不清了。”
“莫非……”
柳易和他对望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怀疑。
他伸出食指,在宫季扬张开的手掌上轻轻写了个“李”字,宫季扬眼里浮起一点笑意,几不可察地点点头。
柳易还想说什么,却忽然听到一阵细密的脚步声。他立刻闭嘴缩回了自己的手,扭头去看重黛离开的方向,果然见她端着一盘果子从那边走了过来。
宫季扬挑了挑眉,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也将自己的手收回了袖子里。
“久等了。”重黛将那盘子放在桌上,朝他们笑笑,“清早在集市上买的桑葚,不是什么好东西,二位见笑了。”
“哪里哪里,姑娘客气了。”
宫季扬露出一个叫人脸红心跳的笑来,伸手从盘中拈了枚紫红色的桑葚,却不往自己嘴里塞,反而先凑到柳易唇边,动作再自然不过。
柳易莫名其妙地望他,他却没有丝毫收回的意思,大有不拿走吃掉就不撒手的无赖劲头,无奈之下他只好接过,对重黛笑笑,解释道:“他这人大少爷脾气说风就是雨,重黛姑娘见笑了才是。”
重黛将他们的动作瞧得清清楚楚,勾起唇角回了个笑,眼里闪过一丝黯然。
“二位感情真好,是兄弟吗?”
“我们俩生得像么?”宫季扬挑了挑眉,刻意搂住柳易的肩膀,凑到他身边去睁眼说瞎话,“昨天吴婶也夸我们有兄弟相,看来是真的。”
柳易不动声色地用手肘推了他一把,无奈道:“我们是好友,一同出游罢了,并非兄弟。”
“哦……哦。”约莫是被他们一人一个说法弄得有些恍惚,重黛又笑了笑,“真好,有感情这么好的友人,惹人艳羡。”
柳易眼尖地发现她在袖子下绞在一起的手指,不知她在紧张些什么,起了些试探的心思,便道:“昨天夜里我们在吴伯家落脚,吴婶跟我说了你家的事儿……”
他话音未落,重黛霎时脸色一变,俏生生的脸上血色几乎尽褪,慌张道:“别!别说了!”
柳易被她尖利的嗓音打断,讶于她的变化之大,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宫季扬,恰好对上后者饱含深意的眼神。
他又回头看重黛,她还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仿佛他方才那句没说完的话触犯了什么了不得的禁忌。他心中疑惑更甚,却不知究竟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只好放柔声音唤道:“重黛姑娘?”
重黛这才突然被唤回神智似的,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地,狼狈不堪。
“失礼了,我……”
“是我不好,方才的话是不是冒犯了姑娘?”柳易从桌上取了个空杯子,倒了杯凉茶递给她,“坐下歇歇吧,若是你身体不适,我们便先回去,改日再来访。”
“不,不用。”重黛稍稍平息了下呼吸,苍白的脸颊上才浮起一点点血色来。她细瘦的手指攥着自己的衣角,犹豫片刻后才开口道:“柳公子,其实……我拜托吴婶替我请你来,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柳易没有说话,她又看了看宫季扬的脸,没能找到一丝动摇,知道他们没有被她这副模样打动,这才继续说下去:“我不是这豆腐坊主人的女儿,只是他从叠翠楼里赎出来的一个妓女。”
第12章 赎心
对于她的出身柳易早有自己的猜想,却没想到她竟是出身叠翠楼,那是洛阳最大的销金窟,无数达官贵人沉迷在那儿的温柔乡里,终日流连忘返。柳易去过一回,在他看来重黛这样的姿色在叠翠楼怕也是花魁一等的,怎么会被一个小小的豆腐坊老板赎身?
豆腐坊老板怎么可能赎得起她的身?
看出他的疑惑,重黛笑了笑。
“是我将攒下的银子给他,托他替我赎身的。”她垂下眼帘,柳易看不清她眼里的情绪,“我十四岁入风尘,如今二十三了,想从良是不是有点晚?可就是有人跟我说一点儿也不晚,他愿跟我过一辈子。”
她伸出自己的左臂,让柳易看上面套着的一个银镯子:“比起我在叠翠楼戴的不算什么好东西,庙会上买的玩物罢了,可他摸尽了身上的碎银和铜板买的,我就喜欢。”
“那他……?”
“死了。”
面对他小心翼翼的试探,重黛淡淡道,仿佛死的只是个与她无关的闲人:“我赎身出来第二个月,就听说他死在了江陵,连全尸都没能留下。”
虽然隐约能猜到,但柳易还是低声安抚了句:“节哀。”
“没什么好哀的,我也不是他什么人,连他真名叫什么都不知道,还是被找上门才听说。”重黛自嘲一笑,右手却摩挲着那表面光滑的银镯子,像抚摸自己的爱人般缱绻,“我不能上他家去把他娘气死,只好留在洛阳做我的豆腐西施。前些日子干爹干娘都走了,临终前嘱咐我寻个好人家嫁了,豆腐坊留给我……可我又能嫁给谁呢?”
她说得平淡,但任谁都能听出话里的凄凉。柳易不知该说什么,想必她也只是想让他安静地听,便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听她往下说。
“我想替他做些什么,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带着他的刀找能帮他的人。”重黛抬头望他,那双未施粉黛却已足够勾人的眸子里是与柔弱美貌迥异的坚决,她立誓般一字一句道,“若公子愿意帮我这个忙,重黛愿做牛做马,绝无半句怨言。”
“帮忙与否我现在没法给你准信,毕竟我答应了我这位朋友,带他到江南走一遭。”柳易被她盯着也不怵,反而笑了笑,“倒是你,重黛姑娘,为了那个人做这些,你认为值得吗?”
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重黛怔了怔,随即也笑起来。
“没什么值不值得的,爱就爱了,总要为他做些什么才对得起自己的心。”
一直在旁边装聋作哑的宫季扬却忽然不装哑巴了,他脸上波澜不惊,说出的话却薄情得很:“可你是真的爱他,还是爱他爱你?”
柳易不着痕迹地掐了他一把,他恍若未觉,目光仍然落在重黛的脸上,想要得到答案。
“哪里有分得这么清楚,”重黛并不避讳他这一问,反而终于解开心中郁结一般,释然地舒展了眉头。她又抚上自己腕上的银镯子,望着它轻轻一笑:“我爱他,他爱我,有几分不同?又有什么关系?若不是他让我知道他爱我,我一辈子也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我若不爱他,也断不会为他求人报仇。有几分感情便作几分执念,这位公子想必没有心上人,否则也用不着我来说这番话了。”
她这话句句在理,却说得并不客气,宫季扬挑眉道:“你不怕说话太冲,我不答应帮你?”
“你若是这样的人,怕也并不打算帮我,我又怕什么呢?”
柳易瞧宫季扬吃瘪的样子有趣得很,几乎笑出声来,好容易压住了自己忍不住上翘的嘴角,却对上宫季扬不悦的目光,连忙装作什么也没看到,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道:“那,重黛姑娘,你想要我们帮你做什么?”
“我想知道什么人杀了他。”
“然后呢?”柳易问,“你一个弱女子,即便找到仇人又如何?”
重黛显然并不会武,腰间藏刀的手法虽是习武之人惯用的巧妙绑法,但八成是别人教的。这样的年轻姑娘,即使找到了仇人,又能对对方做些什么?
“用他的刀手刃仇人,我自有我的办法,就不劳二位帮忙了。”重黛却不打算多言,又道,“我知二位早就发现了我带的刀,没有冒犯二位的意思,恕重黛不多解释了。”
她腰间绑的弯刀两人确是进门前就发现了,却这时才知其来由。一个在青楼摸爬打滚长大的姑娘,能有这般果敢与坚韧实在不易,柳易有些敬佩她的毅力,说话也不禁放慢了几分。而宫季扬在她虎口处寻到了想要找的痕迹,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只留柳易与她周旋。
“他的名字,怎么死的?”
“付少洋,洛阳人。自幼习武,替达官贵人看家护院的。”
“达官贵人?”柳易顿了顿,觉得还是问一问的好,“哪一位达官贵人?”
重黛抬眸望他,两片薄唇缓缓开合,轻轻巧巧地吐出一个名字来。
“李辅贞,李丞相。”
果然。
柳易与宫季扬对视一眼,脸色不变,继续说了下去:“我们恰好要南下,可以为你打听消息,但……”
“不苛求结局,只需尽心便是。”重黛道,“我知道阁下是什么人,只要你想知道,天底下少有你查不到的事。”
没有那么神,柳易想,至少宫季扬喝醉了会像个无赖,他是查不到的。
“好了,我替他应下了。”宫季扬接过话头,朝她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笑来,“重黛姑娘煞费苦心,几经周转来求他帮这个小忙,举手之劳罢了,他不帮我帮了。”
慷他人之慨倒是出口得飞快。柳易斜睨他一眼,知道宫季扬是在为他解围,心里却有些无奈。
重黛知道他的身份,他若是以听风阁的主人之名应下这事,日后少不得麻烦。可现下是宫季扬替他应下的事,虽说算起来该算在宫季扬头上,可到头来活还是他干,宫季扬也就占半个名头,还有一半是他的。
吃力不讨好,可谁让他心软,又带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事儿精?
经过这么一番搅和,这门“亲”自然是不会有下文的了。谈妥细节后他们从豆腐坊出来,柳易跨过门槛后又回头看了看,发现重黛已在收拾放得凉了的豆腐渣,连头都没抬,更遑论多看他们一眼,想来是报仇之事有了着落,也用不着神经兮兮的了。
她方才恍惚的模样倒是真有些怪,与其说像犯了癔症,还不如说像中了降头,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看来得找个大夫给她瞧瞧。
他盯着豆腐坊的招牌走了会神,被扯了扯衣袖才回头去看宫季扬。
“别看了,省得给她招惹麻烦。”宫季扬凉凉道。
“什么?”
“有人一直在盯着这儿,我们俩一出门就离开了。”
宫季扬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去看豆腐坊斜对面的一个小巷。柳易循着他指的方向去看,那里已经只剩几个破筐子堆在地上,空无一人了。
“丞相府的人?”他问宫季扬。
“我哪里知道?”宫季扬一脸无辜地回望他,“上回来的刺客不是你认出来的?我可认不出这些杂鱼。”
柳易无言以对,将手里的包子塞给他,道,“我去看看,你先回吴伯家,自己当心些。”
虽然他没有看到宫季扬说的那人,但在洛阳城,身为半条地头蛇的他要找个人自然是比宫季扬要方便的。
宫季扬却不让他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拖回来,往来时的方向走。
“你这样去,岂不是摆明告诉对方你知道他是谁?”他把那包包子又塞回柳易怀里,语重心长地教育道,“来个引蛇出洞岂不是更省事?”
柳易抱着油纸包扭头看他:“你只是不想自己带着包子回去吧?”
“这都被你识破了。”宫季扬眨眨眼,“当然我也没有骗你,你看,有尾巴跟上来了。”
他们正转过集市的最后一个拐角,早市已经散了,路上只剩零散几个行人和收摊的小贩,谁是做什么的一眼就看得出来。柳易半推半就地被宫季扬拉着走,眼角余光却一直留意着身后,很快他便发现了宫季扬说的尾巴,是个身材瘦小的男人,一身粗布衣裳,背着个筐,看着像个卖菜的农夫。
可这农夫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地缀着,状似无意地不时往他们这边瞄两眼,却始终不走近。柳易刻意带着宫季扬绕了个圈,他也没有发觉,只顾跟在他们身后走,似乎对附近的路并不熟悉。
看来不是本地人了。
前方又是一个拐角,再不出手,傻子也要发现他们在绕圈了。柳易给宫季扬使了个眼色,自己先快步走过了拐角,宫季扬跟过来后两人隐在角落里,等毫不知情的尾巴也跟着转过来时,柳易轻轻伸手,在这两人宽的死胡同里一掌劈晕了那跟了他们半天的男人。
相貌平常,看起来三十多岁,皮肤粗糙干燥,风尘仆仆的模样像是刚赶路来的。柳易把他身上的口袋翻了一遍,什么也没发现,只能等人醒了再从嘴里撬身份了。
人不能就这么拖回去,他环视一周,在胡同深处找到了一架板车,于是拖起被打晕的跟踪者,朝宫季扬勾勾手指道:“过来搭把手呗,季少爷。”
宫大将军做惯了甩手掌柜,从来不干这种善后的活儿。他接了柳易的手里的包子,揣暖炉似的塞在怀里,两手宝贝似的抱着那包包子,显然不打算撒手来帮忙。柳易和他大眼瞪小眼,觉得自己想指望他的想法简直像个傻子。
他叹了口气,卷起自己的衣袖,把人丢到板车上用稻草盖住,然后丢下几颗碎银,苦力似的推起车走向胡同口。
宫季扬跟在他身后,优哉游哉的模样像个监工,还眼也不眨地给他许诺:“你先走一段,我一会儿替你。”
柳易会信他才有鬼,认命地推着车往前走,经过包子店时还跟杨家嫂子打了个招呼。
“我们回程经过洛阳再来他们家吃包子吧。”宫季扬倒是好兴致,还想起了连包子都还没吃上的齐深,“让齐深多带几笼,我们离了洛阳还能吃两天。”
他边说边捋袖子,柳易还道他要做什么,谁知过了包子铺没多久,宫季扬站到他身边拦住了车,一本正经道:“来,该换手了。”
“啊?”
“不是说好了一会儿替你吗?”宫季扬看他的表情就知他在想什么了,“你刚才以为我骗你,是不是?”
柳易摸了摸鼻子,讪讪地将板车给了他,自己走到一边去看这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推板车,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违和,又有些奇怪的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