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季扬十有八九在京城见过燕翎九,先前见到扮成女子的他没认出来倒也正常,可一旦宫季扬知道他认识燕翎九,难保他不会想起美艳逼人的客栈老板娘来……那他可就要遭殃了。
他想了想,最后决定还是换个地方比较稳妥。
“我明天一早就带他们走,你们在家小心警醒些。”
吴婶忧心忡忡地点头,进了门先被吴伯扶回房了。柳易提着他们买的肉菜进厨房放好,出来时恰好迎面遇上宫季扬。
“怎么去了这么久?”
“吴婶非要跟菜贩子砍价,我也没办法。”柳易勾起嘴角笑了笑,“她腿脚不好,有些日子没出门了。要不是我和吴伯硬把她拉回来,我们到天黑也吃不上饭。”
宫季扬也跟着笑起来,搭着他的肩膀把他转过身,带他又回了厨房:“齐深还是病怏怏的,让吴伯吴婶休息一会儿,我和你一起做顿饭?”
柳易还在思考怎么把他骗走,结果被他这话逗笑了:“你?做饭?”
“不信?”宫季扬一挑眉,还真就开始挽袖子了,“我来露两手给你瞧瞧,呆着给我打下手吧。”
柳易自然是不信的,这人犯起懒来恨不得走路都扶着人,十足十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模样,还能做饭?他狐疑地拿了个板凳坐下洗菜,边洗边走神抬头去看案板前的人,却见宫季扬从竹篓里取了鱼,拿起刀熟练地刮起鱼鳞来。
他傻乎乎地看了一会儿,发现宫季扬刮鱼鳞可能比他还熟练。
“你学过?”他半是怀疑半是猜测地问。
“当然没有。”宫季扬按着鱼开了个膛,单手取出里面的内脏,又在鱼身上划了几刀,洗干净放在碟子里,“我娘爱做菜,小时候跟着她看,就看会了。”
柳易想到他娘是什么人物,真心实意地夸奖道:“你娘真是不一般。”
宫季扬倒不忌讳谈他娘,还说起了他娘爱做的菜,边上锅蒸鱼边道:“上次让你吃的那道炖菜她最爱做,说是冬天吃了暖和,我就也跟着学了两首。”
他的前半句出口,柳易还没什么感觉,边听边择菜,等他后半句说完才反应过来觉得有些不对,“啊?”
“还没发现?”宫季扬笑道,“那锅炖菜是我做的。”
燕翎九来找他那日,宫季扬中午确实请他吃了一顿饭,桌上也的确有一锅炖菜,他还夸厨子手艺好,炖的兔肉和菜都火候正好,味道很不错……
柳易见鬼似的抬头去看他,恰好对上他的视线。
宫季扬无奈地摇了摇头,露出个笑容来。
“你真迟钝,若非眼见亲口承认,光看你平日的模样,我才不信你是听风阁的情报贩子。”
柳易想开口争辩两句,却自觉确实没什么立场,只好闭嘴低头继续择菜。就算他真开口了也说不过宫季扬,这人嘴上功夫比衙门的讼师都好,黑的也能叫他说成白的,柳易自认是说不过他,倒不如任他说个够。
“有一事我一直想问,”宫季扬却不纠缠于他迟钝的话题,手上一边利索地切着他洗好的黄瓜,一边不经意般提起另一件事来,“你在江陵霍家班用的是‘长明’一名,柳易和柳长明,哪个才是你的名字?”
“都是,我没爹没娘的,长明是戏班师傅给我的字,你爱叫哪个都成。”柳易把白菜沥干水,堆在一旁的簸箕里,“你要做什么菜?我这儿弄好了,还有什么要做的?”
“就蒸个鱼,炒两个菜,用不着你动手了。”
宫季扬回头看他一眼,突然招手让他过去,从他头发上摘下一小片菜叶来。柳易下意识摸了摸被他碰过的发丝,没摸到别的漏网之鱼,倒发现宫季扬盯着他在笑。
“怎么了?”他迟疑着问,“我头上还有菜叶子?”
宫季扬含笑摇头,松开了抓着他手臂的左手,道:“那我以后唤你长明可好?”
“你喜欢就叫呗,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名字,用得着凑这么近说悄悄话?”柳易倒无所谓他拿什么名字喊自己,反正都是真的,对他而言没有区别。
比起这个,宫季扬在意他的名字倒还让他更惊讶些,他没想到宫季扬会问这个。
“那可不一样。”宫季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神神秘秘地将手指按在他嘴唇上,“你会让齐深叫你长明么?”
柳易莫名其妙道:“齐深怎么会突然跑来要叫我这个名字?”
“这个你别管,你告诉我会不会。”
“你要不愿意,那不让他叫便是了。”柳易还是不明白他想干什么,好端端的要换一个名字喊他,又不许别人这么叫,好像有多特别似的。可到了江陵,霍家班里头这么叫他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他一个北疆地头蛇,在北疆再威风也罢,难道还能逼着江南老百姓听他的不成?
柳长明或许是比柳易好听些,他师父和师兄弟们也这么唤他,可宫季扬要来这么个特殊待遇,显然不是为了好听顺口。
柳易琢磨片刻,觉得自己还是摸不透这人想什么,就随他去了。
宫季扬在那头炖他的肉和鱼,间或在砧板上切点什么添进锅里,不多时便飘出一股诱人的饭菜香来。他揭开锅盖,嗅了嗅味道,满意地伸筷子夹了块肉,喜滋滋地来召唤柳易:“长明,你来。”
柳易探头过去,嘴里猝不及防地被他塞了块喷香的肉,他叼着肉看了宫季扬一眼,慢吞吞地嚼起来。肉显是吹凉过的,进嘴也不觉得烫,宫季扬面带得色地看着他,问:“味道如何?”
柳易点点头,那块肉可不小,他一时半会吞不下去,只好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嘉奖。
宫季扬便跟得了夸奖的大狗似的,美滋滋地又去盛别的菜了。柳易替他把炖菜端到院子里的桌上,心想他这阴晴不定的性子离了北疆果然也是不会变的。
喂块肉怎么高兴成这样?
齐深吃饭时丝毫没发现不对,吸着鼻子慢条斯理地扒饭,浑然不觉自己吃着的饭菜是他家“十指不沾阳春水”,连板车都不会推的将军做的。柳易一边从锅里夹菜,一边有意无意地偷偷去看他,见他实在是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决定捉弄他一下。
他给宫季扬夹了一筷子鱼,夸奖道:“手艺很不错嘛,辛苦了,多吃点。”
宫季扬抬头看他,眼神锐利,他便一脸无辜地朝他笑。
这招还是跟宫季扬学的,柳易常常被他笑得没脾气,便也有样学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果然,他一笑,宫季扬什么也没说出口,摇了摇头随他去了。
齐深倒是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刚进嘴的菜不知该咽下去还是吐出来,最后囫囵吞了,结结巴巴地转向宫季扬:“少……少爷?”
宫季扬一脸嫌弃地摆摆手:“吃你的,别多嘴。”
他这么说等同于默认了,齐深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满满的一桌子菜,最后在宫季扬的注视下如坐针毡地继续夹菜,吃得无比艰难,心里像被狂风卷过,一片凌乱。
柳易在一边边吃边偷笑,还不忘给吴伯吴婶夹菜。吃得差不多时他觉得时机正好,就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道:“在这儿叨扰两天了,明天我们该启程了吧?”
宫季扬扭头看他,他耸了耸肩,道:“我是怕吴婶烦我了,又说我整天正事不干净赖在他们家混吃混喝。”
“你这臭小子,”吴婶作势要打他,“我什么时候说过了?”
“不是怕累着你们嘛。”柳易一边躲一边给宫季扬使眼色,“再说了,我们要去江南,再不动身江南可也要入冬了。”
宫季扬与他对视,嘴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什么也不说,直到柳易被吴婶揪住耳朵才不紧不慢地出来解围:“长明说得是,我们叨扰这几天也给二老添了不少麻烦,再住下去实在不好意思,是该动身了。”
吴婶心知柳易是有事要走,心里也惦念着出了事的燕翎九,巴不得他赶紧离开洛阳寻机会给燕翎九解围,客套几句倒也松了口。
“不过小季这手艺可真不错,比我家老头子都不差。”她看了一眼几乎被吃光的席面,真心实意地赞道,“不知谁家姑娘有福分嫁给你,昨天见的那个不够好?”
她还对这桩没成的亲事念念不忘,柳易干咳两声,寻了个别的话头打断了她的话,否则不知又要被塞来哪个有仇有怨要求他帮忙的好姑娘了。
倒不是说不愿帮忙,只是他现在耽误不起,一个重黛就够呛了,自家师弟还不知怎么回事呢。再加上宫季扬这个大麻烦像爆竹似的随时可能炸掉,他每天小心翼翼地做人,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心力了。
宫季扬笑了笑,倒也没说什么,只道:“是我不够好,人家姑娘瞧不上,缘分不到罢了。”
柳易斜睨他一眼,他回以一个微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我以后再给你说一个更好的。”吴婶拍了拍他的手背,好言好语地安慰道。
眼看自己好不容易岔开的话题又要被扭转回来,柳易只好强行插入他们的对话:“好了好了,饭也吃完了,我来收拾桌子,你们回屋歇着吧。”
等吴伯扶着吴婶回屋,齐深才把最后一口饭吞下去,期期艾艾地望向宫季扬,犹豫着开口:“将军……”
“心血来潮罢了。”宫季扬面不改色地搪塞他,语气再自然不过。
“那长明又是怎么一回事?”齐深又扭头去看柳易,后者无奈地指了指宫季扬,示意他自己去问,他哪里有这个胆子,只好畏畏缩缩地闭了嘴。
齐深觉得自己睡一觉起来好像错过了许多事,他已经听不懂这两人间的某些对话了。仿佛一夜之间宫季扬和柳易之间就多出了不少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和默契,连气场也变得生人勿近了起来,很不幸的,齐深发现自己也被划入了“外人”的范畴。
这让他很惊讶,但又有些替宫季扬感到高兴。宫季扬生人勿近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才有个亲近些的人,他多少有些自家弟弟长大了的感觉,至于柳易,多看着点便是了。
“所以我们明天一早就启程?”吃是吃饱了,可宫季扬才懒得去收拾碗筷,好整以暇地靠在一旁看柳易把碗摞起来,懒洋洋地问。
“嗯,早去早回,还要查那个付少洋的事,我看入冬前都不一定能回得来。”柳易道,“江南现在正是贴秋膘的时候,到了那边能吃得你扶墙走。”
“那我就期待你带我好好吃了。”
眼看柳易端着碗进了厨房,齐深才小声提醒道:“将军,余墨白那边……”
“不急。”宫季扬笑了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他有几斤几两我知道,没这么快。”
齐深见他一副完全不着急的样子,忍不住道:“你是不是该对自己的人有点信心?毕竟是沈懋言的徒弟,他不会是什么窝囊废。”
“他是有几分真本事,可惜太无趣了。”宫季扬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急,没这么快,我的兵可不是随随便便就服人的。”
齐深还想说什么,柳易却已经放好碗出来端其他锅碗瓢盆了,他看了宫季扬一眼,接收到后者警告的眼神,只好闭嘴去帮忙。
宫季扬坐在原地,目光追逐着忙前忙后的柳易的背影,意味深长地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笑来。
第15章 江南
柳易才出洛阳城便收到了传来的新消息,说是三王爷已经进了京,皇帝仓皇出逃,皇位已经是三王爷的囊中之物了。他把信鸽送来的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都没有找到关于燕翎九的其他消息,只好找了个偏僻地方皱着眉烧掉了。
他给五师兄写了封信,悄悄放了信鸽,然后随便买了包点心回去。宫季扬在马车里睡够了,这会儿正是闲着没事瞎闹腾的时候,拆了他带的点心有一口没一口地吃6 着,还不忘问他干什么去了。
“这家铺子的桂花糕好吃,就买给你尝尝。”柳易道。
“是挺好吃的,”宫季扬满意地点头,又拿了一块递到他嘴边,“你也吃。”
柳易从他手上拿下那块桂花糕,默默道:“我自己来就好。”
宫季扬便单手撑着脑袋,就那么侧倚在一旁看他吃,盯得柳易浑身不自在,忍不住伸手挡住他的视线。
“一直看着我干什么。”
“你的眼睛真好看,”宫季扬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也不去拨开他的手,维持着原本的姿势笑道,“我总忍不住去想你上了戏妆的模样,和现在一定很不一样。”
柳易面无表情地把手移开,眼珠子上翻朝他做了个死鱼眼:“你是说这样好看?”
宫季扬哈哈大笑:“这样也不错,都好看。”
柳易嫌他无聊,转身摆弄起自己和点心一起带回来的九连环。那环环相扣的小玩意亮晶晶的,拿在手里带点凉意,倒是很能打发时间。他没玩过这个,摆弄一会儿才找到了些门道,正打算开始拆,身边伸出了另一双手,把着他的手灵活地上下翻飞,没几下就全拆开了。
他扭头去看始作俑者,宫季扬朝他眨了眨眼:“我小时候一个人无聊,常玩这个解闷。”
“我也想靠这个解闷的。”柳易把那几个亮晶晶的圆环拢到一堆,用指尖把它们拨弄得叮当作响,“可你把我解闷的小玩意儿全部解掉了。”
他话里多少有些埋怨,宫季扬也感受到了,可他脸皮厚,全不当做一回事,笑着将那几个圆环一个个垒起来,道:“那你可以拿我解闷呀,是不是?”
“谁要拿你解闷,你有什么好玩的。”柳易毫不留情地回绝道,用一根指头把他垒成一摞的圆环推倒,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翻身起来拉开车门,“我去替一下齐深,让他进来歇会儿。”
宫季扬故作哀怨地瞧他一眼,“就这么不爱跟我待在一块儿?我都让你拿我解闷了。”
“我要在这继续跟你耗着,那就指不定是谁拿谁解闷了。”
柳易算是看透了这位爷的秉性,摇摇头,推门出去了。
齐深坐在外头赶车,被突然钻出来的他吓了一跳:“柳先生,怎么出来了,外头风大。”
柳易摆摆手,盘腿在他身边坐下,“我出来看看风景,你进去歇一会儿呗。”
他是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可齐深显然并不买账,反而看起来有些感动,也跟着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在他身边道:“赶车本来就是我该干的,进去将军还不知道要怎么挖苦我呢。”
见他一副要大吐苦水的模样,柳易忍不住笑了笑,“有这么可怕?”
“我家将军什么脾气我还不了解吗,自然不会骗你。”齐深把马鞭塞在一旁,接过他递过来的糕点,道了声谢后往嘴里塞了一块,边嚼边道,“不过他最近温和多了,没怎么发过火,多半是你的功劳。”
见他不像在说假话,柳易挑了挑眉:“我可没那么神,说不定你谢错人了呢。”
他要是有这么神通广大,早就把几个混世魔王师弟教育得服服帖帖了,还用得着被指着到处跑?
“你有所不知,将军府之所以这么冷清,就是因为将军喜怒无常,发起火来又吓人,把很多下人都吓跑了。”齐深看起来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在抹黑自家主子,说得平淡又自然,“他先前提审被抓到的蛮人密探,在地牢里生生把人打死了,对你来说是不是很难想象?”
他语气平淡,也不怕招人反感,柳易皱起眉头,没有接话。
“在想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齐深扭头看他一眼,“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也许没意识到将军很看重你,他头一回对别人这么好,别辜负他这份难得的信任。”
“你这是私下替他当说客来了?”柳易也看他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齐深,你家将军知道你恨不得当爹又当妈,日日夜夜地替他操着心吗?”
在他看来,宫季扬会变成齐深描述的那个样子,和齐深只知道跟在身后替他收拾烂摊子,操心没操在对的地方上不无关系。
“他每天只管随性而为,又不知遭遇了什么打击,一天比一天阴沉,越发喜怒无常,你不去开导他,只知道背地里告诉别人他有多好多难得……宫季扬会知道吗?他知道了,又会谢你吗?”他嗤笑一声,“他多半只会笑你傻,你说是不是?”
齐深沉默片刻,没有反驳他的话,只道:“这是我身为下人的本分。”
“我觉得你该去问问宫季扬,问他把你当成什么人。”柳易觉得这主仆二人都有点莫名其妙的死脑筋。宫季扬是常常不知在想什么,认准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齐深则是认死理的主,两个人什么锅配什么盖,怪不得将军府就这俩人能成天待在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