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无欺亦不多言,身形一拧,下落的身体突地向上一纵,去时如无根落叶,回时却迅疾如隼,不过眨眼之间,又回到了青衣人的对面。
“如何?”他抱臂笑道,“诸位可信了?”
第117回
青衣人们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拿不出主意。
贾无欺“啧”了一声,道:“诸位若再耽搁下去,我脚下这根木桩,可就支撑不住了。”他虽未言明,但支撑不住会引发何事,青衣人们已经能隐隐猜到。
终于,有一青衣人大胆道:“来的路已经不能走了,我们即便要退,又该如何退?”
“退时之路,横则逢三进一,纵则逢四退一,可保无虞。”贾无欺道,见众人还是一副不打算动的模样,叹了口气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若诸位执意辜负,我也就不勉强了。”说罢作势便要离去。
他身形不过稍稍一动,那青衣人们便忙不迭地朝后退去,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一般。贾无欺见状,轻轻吐出一口,朝不远处那个挺拔如松的身形道:“索卢大人何以在此?”
“传闻永乐赌坊中新设的赌场与兵部的遴选大会有关,事态紧急,不得不发。”索卢峥声音如寒铁利金,掷地有声。
“可索卢大人的伤势——”
“无妨。”索卢峥果断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若我鹰部连圣上安危也无法保证,又有何脸面存于世间!”
贾无欺虽无法对这“忠君”二字感同身受,但也不由暗暗钦佩他的赤胆忠心,视死如归。只是之前的疑惑一直萦绕心头,不吐不快,他还是开口道:“索卢大人忠肝义胆,贾某佩服!只是方才观大人身手,贾某有些疑问,不知可否请索卢大人解惑?”
“阁下于索某有救命之恩,无须客气。”索卢峥立刻道。
“方才观大人身法,似与往日不同……”贾无欺试探着询问道。
索卢峥立刻明白了他想问什么,毫不遮掩道:“方才情急之下,索某也不知为何,便使出了那一式,落定之后,亦百思不得其解。阁下可是知道这身法出自何处?”
贾无欺点点头:“不瞒索卢大人,方才那一式与我门轻功如出一辙。我门下身法,虽算不得精妙非常,但也算颇为独到,江湖中并未有类似的身法。故而贾某方才一见,颇为诧异。”
听到此话,索卢峥眉头一蹙,仿佛陷入沉思之中。半晌,才开口道:“敢问阁下出自何门何派?”见贾无欺面露难色,他又立刻道,“若阁下不方便告知,那便罢了。只是不知,有无可能是阁下门中之人,将此技法授予他人?”
贾无欺摇了摇头。摘星谷门规森严,绝不会允许将谷中技法外传。况且摘星谷五年开谷一次,也就意味着摘星客的身份五年会替换一次。小时他并不理解,这摘星客的身份为何需要更迭换代,后来隐约听谷中人提起,一是为了保证谷中安全,二是为了使出谷后的摘星客免于终年奔波,时间一到,便可从摘星客的身份中解脱出来,过上安稳日子。只是这“解脱”二字,如今想起,越发觉得饱含深意。
摘星谷……
索卢峥……
贾无欺用力回想,试图从过去的经历中发现索卢峥和摘星谷有关的蛛丝马迹。可除了自己与他有过数次会面之外,似乎没有别人……
等等!他想起来了——
“莫非师兄和那个什么索卢峥打过交道?”
“算是吧。不过人跟狗,就算打过照面,又能有什么交情呢?小师弟,你说是吧?”
一张挑眉含讽的面容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那是他曾经最为喜爱信赖的师兄,也是差一点便要将他置于死地的人,辜一酩。
二人初见索卢峥时,辜一酩的态度就十分奇怪,毫不掩饰对对方的厌恶。只是索卢峥在御前行走,和辜一酩理应不会有太多的交集,辜一酩的厌恶痛恨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思及此,贾无欺再次开口道:“索卢大人可识得一个叫辜一酩的人?”
索卢峥微微摇了摇头。
“索卢大人认识的人中,可有人爱用龙楼香?”贾无欺不甘心地追问道。
索卢峥眼神倏地一利:“龙楼香?阁下在何处遇到过惯用龙楼香之人?”
“这龙楼香,有何不妥吗?”贾无欺道。
“龙楼香乃御用香料,若惯用此香者乃皇室之人,倒也无可置喙。若不是,那么……”
索卢峥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贾无欺脑海中炸开。辜一酩与他在谷中相伴数年,直到对方资历已满,需要出谷历练时,二人才分开,但这五年之中,辜一酩虽在谷外,却从未与他断过联系。若辜一酩是皇室之人,他是何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又或是从一开始便知晓自己的身份,但因为种种因由被养在摘星谷中?幕后操纵一切的天玄大师,难不成是瞧中了他特殊的身份,才将他作为棋子,收入谷中培养?
可是……
这中间有种种不合理之处,可最不合理的那个,往往才是正确的答案。
贾无欺再次看向索卢峥,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大人可否让在下看看耳根之处?”
索卢峥见他面色郑重,不似戏言,浓鸷的眉眼也染上了几分严肃:“阁下可是要验证什么?”
贾无欺顿了顿,道:“若索卢大人信得过在下,待在下确认后,再与大人解释。”
“好。”
在索卢峥应允之后,贾无欺纵身掠向他身旁,索卢峥只觉耳畔清风一拂,不过片刻,贾无欺又重新落回到他身侧的木桩之上。这霎眼工夫,已足够贾无欺看得分明,索卢峥耳根处却有一块印记,因为时日已久,图案已不分明,只显出隐隐的灰色。可贾无欺却知道,那团浅灰代表的是什么——
元亨利贞,《易》之首卦,乾。
每逢摘星客出谷之际,都会在此处印上一个乾卦,一是为了借此卦护佑出谷之人,二也是作为摘星客的一个独特印记,方便彼此相认。索卢峥的身上出现这么一个形状模糊的乾卦,已然说明了许多问题。心念电转之间,贾无欺觉得自己已明白了,那所谓五年一更替的“解脱”到底为何。
“不知索卢大人在御前司供职之前,在何处高就?”为了确认自己的答案,贾无欺再度抛出了问题。
索卢峥十分坦诚道:“在参加御前司选拔之前,我在陵州家中休养了一段时间。”
“哦?为何?”
“那段时日,我神思恍惚,从前种种,竟都记不真切。据家人所言,因为意外我头部遭到重创,恐怕引发了失忆。不仅记忆模糊,精神也十分不济,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算恢复了正常。只是身体虽康健了,遗失的记忆却已无法找回。”
“失忆……贾无欺喃喃道,“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若索卢峥未曾在外遇到过辜一酩,那么二人相识结怨,便只能在谷中。可索卢峥若是出自摘星谷,为何会对自己的过去毫不知情?还是说,他虽曾经身为摘星客,但在外五年已满,故而得了“解脱”,前尘旧梦,便都忘了干净。所谓“解脱”,莫非是摘星谷为避免泄密,抹掉记忆的一种方式?
贾无欺隐去摘星谷一事未提,只讲自己对索卢峥失忆之前的推测讲了出来,索卢峥闻言,眉间出现一条深深的沟壑,略略压低声音道:“此地事了之后,我定然会去弄个明白。”
贾无欺点了点头,眼中却透露出一丝担忧,离天子最近的御前司,两名首领都与天玄脱不了关系——这场注定掀起血雨腥风的棋局,在许多年前,他就已开始执子落盘。
成功到达深渊对面的人并不多,大都情神狼狈,浑身上下无一处齐整,岳沉檀毫发无伤地站在这群人间,实在是鹤立鸡群,贾无欺一下便找到了他。
岳沉檀显然也看到了他和索卢峥,对于索卢峥的出现并不吃惊,只是冲其点了点头,然后径直朝贾无欺走来:“可受伤了?”
“雕虫小技,难不倒我。”贾无欺用手蹭了蹭鼻子,“不过遇到索卢峥,倒是在我预料之外。”说罢,他将对索卢峥的推测一一分析给岳沉檀听。
岳沉檀见他神色透露出不安,淡淡道:“别担心,纵使他早已布局,也无非只能说明他求胜心切罢了。世间之事,越是执着,往往越是事与愿违。”
他语气不低不高,甚为平静,可落入贾无欺耳中,却觉得十分心安,原本徘徊在心间的忧虑,也随之消散。贾无欺眸光闪闪道:“也是,他想杀我那么多次,不都没成功吗,百密总有一疏!”
岳沉檀闻言,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财赌场一过,酒色财气只剩下最后一个。虽然胜利在望,但想到前几个赌场中的凶险经历,不少人想要在此止步,取得这一场的彩头就好。但就在他们准备去拿彩头时,一张金灿灿的请柬递至眼前。
“恭喜诸位在前面三场中取胜。”管事模样的人一边示意随从派发请柬,一边道,“诸位英雄从四面八方赶来,想必并不是为了我永乐赌坊的一点彩头,而是想在朝廷的遴选大会上一展身手。”
随着他的话语,不少人接过请柬打开一看——赫然是遴选大会的邀请函。
“这是——”
管事笑着解释道:“诸位没有看错,顺利通过咱们前三个赌场,除了能拿到相应的秘籍之外,还有这么一个彩头。”见众人面露疑惑,他又继续道,“诸位也知道,天下英雄,汇聚京城,只为招抚司中的一席之地。只是武林人士庞杂,功夫身手也良莠不齐,故而在遴选大会开始之前,便已暗中设下了门槛。能过此门槛的人,才有与会的资格。而咱们酒色财气赌场,乃是这考验中的一环。”
他话音还未落,原本想就此放弃的人,又收回了想要扔掉请柬的手,聚精会神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收到请柬的诸位,只要能成功到达最后一个赌场,便算是正式入选了。”管事道。
“什么意思?莫非这最后一个‘气’赌场便是遴选大会的选拔之处吗?”有人问道。
“可以这么说。”管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不过要提醒诸位的是,咱们赌场的考验也不过是诸多筛选方法中的一种。故而在遴选大会上,诸位会遇到许多未曾在赌坊中见过的英雄,而最后一场怎么比,如何算输赢,咱们赌坊却是完全不知了。”
他口头虽说着不知,可脸上颇具深意的笑容,却在说他对个中细节,完全知情。可任在场的人如何磋磨,也无法从他嘴中套出半个字。最后,一脸悻悻然的一干人等,在管事的带领下,朝最后一个“赌场”,也就是遴选大会的所在地行进。
似是为了不让众人猜出大会所在的具体方位,众人被蒙上了双眼,塞进马车里,颠簸数个时辰,直到太阳西斜,那摇摇晃晃的马车才堪堪停下。路途虽长,但所在地却应离赌坊不远,只因贾无欺虽被蒙上双眼,也能通过其他四感来判断方位。他能感觉到,马车虽走个不停,但其实却在围着某处绕圈。
众人下车,只见前方临山傍江,江水湍急,奔腾西去,白浪滔天,如鲸鲵出水,蛟龙吐息。山势怪谲,上有乱石裸露十堆,怪石嵯峨,槎桠似剑,横沙立土,重叠如山。日将西沉,群山隐在半明半暗之间,仿佛有一股杀气,蛰伏其间。
更令人奇怪的是,作为遴选大会的会址,竟没有人马守卫,安静得没有一丝生气。领路的管事也不多解释,只道过江入山,便是会场,任人再如何询问,他也同锯嘴的葫芦一般,但笑不语。众人无法,只得朝江边走去。
“这恐怕就是寒江客栈前的那一条寒江。”贾无欺在岳沉檀身边道,“之前我向客栈小二打听过,这寒江江水本不是如此湍急。据他说,在遴选大会之前,朝廷特地将寒江一带围起修建工事,后来这江水才变得愈发汹涌起来。
能让朝廷大兴土木,所做的一定不会是小事……
岳沉檀眉头微蹙:“这江中恐怕有问题。”
贾无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奔涌的江面上,无数盏大红灯笼随着波涛上下起伏,可不论水势如何迅急,那盏盏灯笼就如同在水底生了根一般,并不随波逐流。暮色降临,雾岚又起,江上漂浮的灯笼,如一只只红色的眼睛,瞬也不瞬地冷眼观察着来人。
“哗啦——”
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夜风大作,涛声阵阵,宛若奔雷。
这寒江,可实在是不好过。一时间,想要渡江之人想尽了各种办法。有想要勉力一纵,横穿江面的,也有想要借江中怪石,飞跃横练的,但都以失败告终。眼见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谁都拿不准这遴选大会参赛的时限,故而谁也不愿再在此地滞留下去。
红的刺眼的灯笼,成为众45 人不得不选择的渡河工具。
谁知,这看似平平无奇的灯笼,实则内藏玄机。每当被人踏上之后,固定它的机关仿佛刹那间松开,灯笼立刻被江水卷入漩涡之中,而在其上之人,常常因为底盘不稳,一头栽进江中。而暗流汹涌的江水,就如同一只张大的巨口,人一旦坠入其中,便再也不曾露出头来——
方才赌坊管事说得不错,遴选大会的筛选,果然不止赌场那一环。
这眼前的浩渺横练,不又正是另一道难以逾越的难关?
正踌蹰间,贾无欺忽觉肩上一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熟稔,带着几分轻佻道:“小滑头,好久不见。”
贾无欺侧头一看,来人头戴斗笠,隐隐露出一副好皮相,注意到他的视线,十分多情地朝他眨了眨眼睛,不是晏栖香还能有谁。
“晏兄怎么来了……”贾无欺在他身旁低声问道。
晏栖香看了看另一侧投来视线的岳沉檀,轻笑一声,道:“虽然岳兄曾嘱咐我好好活着,但若没了朋友,活着实在无趣。左右无事,晏某便来会会朋友。”
他话说得轻描淡写,但贾无欺却深知其中的情谊,叹了口气道:“只是这朋友的缘分恐非善缘,否则如何你我每次会面之时,都会被卷入麻烦之中?”
“若是怕麻烦,是得不到美人芳心的。”晏栖香“刷”地一声打开手中的描金玉骨扇,“我从来不是一个怕麻烦的人。”
他这话,自己说得是一层含义,落入别人耳中,又是另一层含义了。贾无欺刚想截住他的话头,就听岳沉檀冷冷道:“阁下不怕麻烦,却不代表别人不怕。”
晏栖香注意到岳沉檀冰冷的神情,眼珠转了转,随即脸上浮出一丝兴味的笑容:“岳兄可是误会我了?你二人之事我都听妍妍说了,我对贾兄可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妍妍,便是那日在一枝春中拾到贾无欺掉落的《江湖奇情录》的女子,那册子中贾无欺后来也看了,尽是些惊世骇俗的野史,而主角也总是两个关系复杂的男人。可以想象,妍妍都对晏栖香说了什么。虽然她说得也没错……
贾无欺莫名觉得脸有点红。
第118回
说话间,贾无欺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一转头,就听一豪爽的声音惊喜道:“贾老弟,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只见裘万盏带着一众丐帮弟子朝他们走来,包括裘万盏在内的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挂了彩。不少丐帮弟子不仅衣裳上尽是利刃划破的痕迹,脸上也是深深浅浅的疤痕,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带着血迹。再看裘万盏,他赤裸在外的右臂,从手掌到手肘处都缠满了绷带,隐隐还有鲜血在往外渗。他倒是没所谓似地,照例用受伤的手臂抄着盘花棍笑嘻嘻地朝贾无欺而来。
贾无欺有些担心道:“裘大哥,你怎么伤成这样……”
“嗨,”裘万盏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道,“别提了,想进京找富贵人家讨口饭吃,却总有人想要来抢饭碗。”
贾无欺闻言了然:“可是有人刻意阻挠你们前来遴选大会?”
“那倒不是。”裘万盏“啧”了一声,“应该说是,刻意阻挠咱们好好活着吧。”
“他们就是想要我们的命!”裘万盏身边的丐帮弟子们实在看不下去自家长老如此吊儿郎当地模样,愤愤地接过话头,将从断龙驿到京城一路上被暗袭被追杀的事叽里呱啦地说给贾无欺听。
“可知是何人所为?”贾无欺听闻他们这一路上的种种凶险,皱了皱眉。
“除了净衣派的那帮杂碎,还能有谁!”丐帮弟子愤怒道,“咱们污衣派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虽对净衣派的行事作风不敢苟同,但究竟是同门弟子,哪里会痛下杀手!倒是净衣派的人,明里暗里挖坑设伏,简直欲除咱们而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