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无欺赶紧接道:“不错,况且门是吉是凶往往与阵眼被破的难易程度相反。吉门虽易行事,但阵眼因此坚不可摧,顽固非常。凶门虽凶险万分,但阵眼往往脆弱易损,一击即破。”
一番话下来,执意要去死门的几人终于消停了下来。贾无欺把地上的石子做阄,最后按抓阄的办法确定了每人前往之门。
贾无欺抽到了惊门,而抽到死门的,正是岳沉檀。
看到这样的结果,贾无欺不免心头一突。见他担忧的模样,岳沉檀莞尔道:“方才是谁说的凶门虽险但一击即破?”
“我那只是——”贾无欺张口欲辩。
“嘘——”岳沉檀伸出一根手指挡在他唇前,止住了他的话,“放心吧,如你所言,我会逢凶化吉的。”
贾无欺看着他一派从容的面容,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可想到他们要面对的,不仅有蛰伏多年的天玄大师,还有他手下聚集的各门各路的高手,实在无法彻底放下心来。
正胡思乱想着,他就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岳沉檀沉静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你我有‘来日方长’之约,我又如何会背信?”
来日方长啊……
贾无欺红着脸使劲往岳沉檀怀里钻了钻,瓮声瓮气道:“这是你说的,你可别忘了!”
岳沉檀在他发顶轻轻一吻,而后郑重道:“一诺无辞。”
酉时已过,贾无欺从惊门入山。惊门位于山之西侧,只有一条陡峭山路可行。山险岭恶,道路窄狭,越往山中行进,丛生的小路越多,每条支路上不知隐藏了多少毒蛇恶蝎。贾无欺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忽地烟瘴大起,身旁淙淙流水陡然变色,泛着奇异诡丽的光。他屏住呼吸,加快了脚步。
凭着自己的判断,他从形如盘蛇的山径中选出了正确的路途,终于在八门变换之前,找到了阵眼之所在——八阵图以石为阵,阵眼必是一处嶙峋怪石。
山谷深处,虫鸟皆无,只有一块巨石,孤伶伶地矗立在中央。
当然还有一人,似乎等了很久,终于见到贾无欺身影的时候,他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贾无欺看着眼前这锦衣玉带之人,面上划过一丝悲伤的神情,但很快调整了过来,快走几步,熟稔地笑了笑道:“师兄。”
辜一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哦?现在还愿意认我这师兄?”
贾无欺顿了顿,然后道:“……一日为师兄,终生为师兄嘛。”
辜一酩哼笑一声,背过身走了几步:“你嘴上虽这么说,心中却完全不是这么想的。现下你眼里心里,装的都是别人,哪儿还有爷的位置?”
贾无欺盯着他的背影,手逐渐捏紧。以往只觉得他这师兄不只容貌出色,通身气度亦不是常人可及。而今终于明白,眼前之人,除了比别人多了几分天潢贵胄的风流外,更多了几分天潢贵胄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二人之间,不过数步之距,依旧让他觉得遥不可及。
“怎么不说话了?这可不像你。”辜一酩转过身,目光瞬也不瞬地落在贾无欺脸上。
贾无欺突然觉得疲惫,那个曾与他一同乔装打扮无话不谈的师兄,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他阖了阖眼,然后毅然决然地直视辜一酩的眼睛道:“师兄为何要杀我?”
辜一酩眉尖一挑,贾无欺的这个问题似乎令他感到意外,又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不答反问道:“哦?这话爷怎么听不明白?”
“寒簪崖上扮成扫帚老人的那个人是你吧。”贾无欺声音沉了沉,“纵然师兄不想承认,但龙楼香的味道是骗不了人的。”
辜一酩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专注地看了他片刻,然后语带遗憾道:“还是被无欺发现了啊。”说着他话锋一转,“可无欺既然能察觉那人是我,又怎么会察觉不出我无意取你性命。”
其实贾无欺察觉到了,那日他毫无杀意,只是没有言明。
辜一酩扫了一眼他面上的表情,了然道:“原来无欺看出来了。”他唇角微扬,“看来小师弟是懂我的。”
“不,我不明白。”贾无欺立刻否认道,“我不明白师兄为何贵为皇子却要加入摘星谷,我也不明白师兄为何与我情同手足却要对我痛下杀手,我更不明白堂堂皇子为何不想着匡扶社稷反倒对狼子野心者俯首称臣!”
他话说得又急又快,无不彰显着他此刻的愤怒与悲痛。
辜一酩静静等他说完,然后笑了笑,用哄小孩入眠的语气道:“小师弟,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不等贾无欺应声,他已径自说了起来。
“人人都以为皇家子弟,必然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尽享,可这龙生九子尚个个不同,皇家子弟,又岂无三六九等之分?生母为宫婢的,出生之前,身份地位便已是排在末等,若恰逢出生时‘克’死了某位宠妃的孩子,”辜一酩轻笑一声,“那出生之后的遭遇,可想而知。”
“年幼时便被赶到宫外的别苑去,常年无人过问,宫人仆从,任谁都可踩上一脚。皇室血脉,听上去高高在上,贵不可言。可若真落到了被龙椅上那人痛恨厌弃的地步,谁又不想乘机好好羞辱凌虐一番,以出口常年在这些天之骄子面前忍气吞声的恶气?”
听到这话,贾无欺面色变了变。无知稚子,该在刁奴恶仆中如何生存,他无法想象。
“这时,如果有人说,能助你平安健康地活下去,只是需要你帮一点小忙。”辜一酩勾了勾唇角,带着一丝讽意笑道,“你会不会答应?”
第120回
年幼时低到尘埃,贱如泥污般的活着,对辜一酩而言,是永远无法忘记的噩梦。那时有人跟他说,能助他解脱,不论是让他做什么,他都心甘情愿。哪怕要他做的, 是颠覆朝纲, 他也没什么所谓。皇室的身份没给他带来任何温暖的回忆, 有的只是屈辱与痛楚,这样的身份,不要也罢。对这样的血统,他没有感激,只有憎恨, 若只出生在一个平常的家里,他又何至于任人磋磨, 堪比蝼蚁。
只是后来,随着他的成长, 他对这伸出援手之人, 也渐渐有些失望了。不论那人的手段多么高明,也终究逃不过一介凡夫的命运,也会失败受挫,也会受人蒙蔽,也会被强烈的情感冲昏头脑。
失望。满满的失望。
既如此,江山倒不如自己来坐。
辜一酩缥缈的眼神又逐渐汇聚到一点,调转话题道:“九头章颂的案子既然你已查过,定然知道前朝有个南贵妃对吧?”
贾无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犹豫了片刻,道:“不知她可有哥哥或弟弟与睿昭帝交好?”
“哦?”辜一酩凤眼倏地闪过一道锐光,“你怎么知道此事的?”
贾无欺垂了垂眼,看来自己的猜测没错,雁州城府库中那幅天子行猎图中隐藏的少年将军,果然与来自古里国的南贵妃是血亲。
见对方不欲多说,辜一酩也没有继续追问,反道声音轻快了几分:“既然你已知道此事,我倒也省了些口舌。想必你也知道,南贵妃来自古里国,她原名南卡曲珍,有一亲生弟弟,名为南卡措。当初古里国将她进献给睿昭帝时,同时进献的,还有她的弟弟。”
贾无欺闻言眉心一跳:“这是为何??6 ?br /> “谁知道?”辜一酩嗤笑一声,“或许是什么异族传统吧?又或许以为睿昭帝与他父亲一般,荤素不忌,怕光是花季少女无法讨得天子欢心,又搭上骨骼未开雌雄莫辨的少年作为保险。”
“那睿昭帝当时作何反应?”
“据说当时睿昭帝见到年龄尚小的南卡措也被献到宫中后,雷霆震怒。”辜一酩悠悠道,“不仅把来进献的古里国使臣骂了个狗血淋头,就连负责相关事宜的官员,也被削职降俸。”
“这皇帝老儿倒是不错。”贾无欺道。
“这个自然,睿昭帝的风检澄峻、明识清允可是出了名的。”辜一酩兴味一笑,“否则当年睿昭帝退位时,也不会有那么多百姓抱头痛哭了。”
贾无欺却是没想到,那个在画中龙章凤姿的天子,原来在民间竟有如此高的声望,也难怪有人哪怕隐去身形,也想伴在他身旁。
“既然睿昭帝不愿南卡措入宫,他二人又是如何交好的呢?”贾无欺问道。
“睿昭帝没有将南卡措纳入后宫,而是将他送去了军队,恐怕是想让他经历一番磨练,自己建立一番男儿事业。这南卡措倒也十分争气,在京中禁军里摸爬滚打一阵后,主动请求前往雁州城旁的迦陵关,戍边守卫。”辜一酩顿了顿,又道,“没过几年,凭借煊赫战功,他便成为了朝中最年轻的将军。睿昭帝对他十分喜爱,每次的赏赐都要亲自挑拣,赶上围猎,也点名要他参加。再加上南贵妃得宠后,睿昭帝怕她思乡情切,常常召南卡措入宫觐见,一来二去,大家也自然看出了,睿昭帝和这位南卡小将军之间,关系非同寻常。”
此话一出,长久以来困扰贾无欺的问题终于全部都有了答案——
如此情谊深厚的二人,一人退位身死,另一人会有怎样的反应?
来自西域的他,信奉湿婆,故而剑阁下的山洞中还保留着最传统的祭祀模式。古里与勐泐同处一族,源自勐泐的尸花,他也懂培育,故而震远镖局和龙渊山庄中,会出现尸花的痕迹。最为关键的是,他想要并辔而行的人,死在新朝伊始,这已足够他生起颠覆之心——
昔年从远方来到中原,孤立无援的南卡措,几十年过去,已成为威震中原武林的天玄大师,但在意的人早已逝去,他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报复而已。
可似乎还有一点说不通。若真按辜一酩所言,睿昭帝真是一位器识清敏的君主,又怎么会甘愿受人胁迫,写下退位诏书?若不是被迫退位,那来自天玄记忆中那场血腥的宫变,又是因何而起?
贾无欺觉得辜一酩没有将真相全盘托出,但这已足够他理清过去发生的一切,于是拱了拱手道:“多谢师兄。”
辜一酩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无欺为何不问问,我为何要把这些陈年往事说与你听?”
“师兄人长得美,自然心灵也美。”贾无欺点漆似的双目一转,回道。
辜一酩露出颇为遗憾的表情道:“非也,非也。为兄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说明一件事。”他停了片刻,笑容微敛,“天玄此行,势在必得,无欺何苦螳臂当车,白白丢了性命?”他看了一眼贾无欺,见对方张口欲言,又继续道,“无欺此刻的心思,为兄是明白的。你做出这样的选择,为的不过是那一个人。可无欺是否知道,天玄布下的这整张棋局,也是为的那一个人呢?”
“什么意思?”贾无欺皱了皱眉头。
“宫变之时,有一名选侍幸免于难,当时她已怀有身孕……”辜一酩话说到这里,陡然一转,“你可曾想过,天玄为何要煞费苦心地为那人立威扬名,又为何非要取你性命不可?按理说,少林南宗弟子与摘星谷门人皆是他座下弟子,就算亲疏有别,又何至于一个百般相助一个欲除之而后快?”
自然是因为,那个人,除了他的弟子之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身份。
贾无欺语气艰涩道:“莫非天玄想要将那选侍的后人……扶上皇位……”
“本来是这样打算的。”辜一酩啧了一声,“可惜啊可惜,都被你的出现,打乱了计划。”他瞥了一眼贾无欺道,“你可知睿昭帝本名为何?”
贾无欺茫然地摇了摇头。
“慕容泧。”
岳沉檀的沉檀二字,各取一边,便是木冗,将姓与名倒过来——木冗岳。
慕容泧,岳沉檀,原来如此。
贾无欺喃喃道:“原来沉檀是——”
“现下你应该明白,无论如何,那人也和你不是一路人了吧。”辜一酩打断了他道,“他的身份,不管对于前朝还是当朝来说,都太过敏感,你真想同他一道卷入腥风血雨之中吗?”
听到他的话,贾无欺默默摇了摇头,对着辜一酩一字一句道:“不论沉檀身份如何,都不会影响沉檀之于我的意义。只要沉檀还需要我,我就会一直站在他身旁。”
“是吗?”辜一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若你不再需要他了呢?”
贾无欺眸光闪了闪:“师兄何出此言?”
辜一酩“呵”了一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头望着星空,兀自道:“摘星客五年一轮替,你可知为何?”
“替谷中办事的时间到了,便能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从摘星客的身份中解脱出来。”贾无欺将自己从前听到的说法讲了出来。
“该说你是天真无邪还是愚不可及?”辜一酩挑了挑眉,“我且问你,摘星客出谷之后所干每一桩任务,都是极其隐秘之事。换做是你,会任由知晓你许多秘密的人逍遥在外,不闻不问吗?”
听到此话,贾无欺的面色变得有些难看。要知道,摘星客虽更迭数代,但摘星谷之于江湖中各门各派,却一直是个无法探寻的秘密。什么样的人,能将秘密保护得如此得当?
辜一酩看穿了他的想法,直接点破道:“这世上除了死人,还有一类人能做到。”说话时,他脸上浮现出深深的笑意,一双凤眼却又冰又冷,“那便是本就不知道秘密的人。”
已经知道诸多秘密的人,如何才能变成不知道秘密的人呢?
贾无欺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明白了辜一酩那句“若你不再需要他了”的含义。
“死亡并不残酷,也来得容易。”辜一酩语气轻柔,仿佛在讲一个美好的故事,“摘星谷能在武林中屹立多年而不倒,又怎么会选择用死亡来保守秘密呢?他们的手段,当然要比死亡高明的多。”
死亡不过是轻巧的借口,可以用来解释一切因果。
比死亡来得更痛更无法释怀的,是遗忘。
“你可听说过‘喜相逢’?”辜一酩问道。
“未曾。”
“你虽没听过,却早已吃过。”
贾无欺立刻明白了过来:“莫非是一种药?”
“无欺倒也不笨。”辜一酩语气中居然带了几分赞许,“但凡入谷者,饮食中都会被放入此药。于身体嘛,倒是没什么损害。”他凉薄一笑,“只是出谷后五年期满,此药便会发作。药性倒也不算猛烈,先会忘记些久远之事,随着药性逐渐蔓延,最终会将记忆全部抹去。”
尊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
贾无欺想起索卢峥耳后的印记,恐怕他便是通过喜相逢获得“解脱”的人之一了。昨日种种,在他们“解脱”之后,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高兴的,悲伤的,那些喜悦的相遇,那些痛苦的别离,都化作云烟,飘散开去,无一幸免。索卢峥是如此,辜一酩是如此,就连他自己,恐怕也会如此。
“那师兄你的记忆……”贾无欺突然意识到,自己出谷便已意味着辜一酩不再拥有摘星客的身份,那么,他身体中蛰伏的喜相逢,也该开始发作了。
“你猜的不错,爷现在已记不起你小时的模样啦。”辜一酩虽然面露遗憾,但口气却有些轻描淡写,仿佛完全没把此事放在心上。说着,他话锋一转,“你现在应该担心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当共同的经历尽数被抹去,姓岳的之于你,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你之于姓岳的,恐怕亦不过是一个将过去遗忘殆尽的故人罢了。”
看着贾无欺逐渐变白的脸色,辜一酩的嘴角弯出一个残酷的弧度:“你可听说过普焰光尊者的故事?普焰光尊者未证道前,乃是一清心寡欲的修行人,即将大成时,他离开清修之地,来到了人世间。一名开陶器铺的女子爱上了他,用尽各种方法诱惑他,想要与他共赴云雨。他一次又一次地拒绝,直到那女子用破碎的陶片自残并以死相逼,扬言若他不与自己欢好,她便死在他面前。普焰光尊者无可奈何,对天立誓,自己因故不得不破戒救人,愿佛陀慈悲,满足这女子的愿望,自己愿下地狱受苦。三月之后,那女子心满意足,终于放普焰光尊者而去。后来普焰光尊者证得菩萨道,方才知晓,那女子是自己度人之时必经的劫难,经此一举,方可功德圆满。”
说到这,辜一酩锐利的视线直直看向贾无欺道:“你说,若你记忆尽失,往日种种,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姓岳的,会不会也如那普焰光尊者一般,认为此劫已过,可证大道?你所以为的千情万绪,于他而言,会不会只是一场入世必历的大劫?劫数过后,自然一别两宽,各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