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长安蔫蔫地摆了摆手,打发人走了。
等人走到一半,又想起武术师傅林见羽来,于是喊住了人问:“林都尉呢?”
心白站在书房门口,很是机灵地答道:“公子您忘记啦?林都尉让安公子拉去听曲儿还没回来呢。”
去听曲儿,那道宣也是不在了。
许长安点了点头,示意心白退下后,拿手撑着下颌,愣愣地看了两个时辰的丹色近殷红的天空。
晚膳是在他自己院子里用的,许长安味同嚼蜡地扒拉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
他闷闷不乐的模样被有心的仆从记在眼里,转头一字不漏地向担心不已的柳绵许慎汇报了。
柳绵听到许长安晚膳只用了两口,连忙亲自赶到膳房里,和面擀面拉丝,辅以高汤做底,给许长安做了份他爱吃的泼辣油软面条。
另外一头,早出晚归的许道宁也自媳妇嘴里听到了弟弟晚膳没吃的消息。他看了看手里拎回来的春风楼的点心,刚犹豫着分成了均匀的两份,就被媳妇敲痛了脑袋。
“你这个笨的。”殷如雪耐不住小声骂了句,将点心重新分成一大一小两份,而后努了努嘴,示意许道宁将多的那份给许长安送去。
许道宁傻子似的乐呵两声,冷不丁俯身亲了口自家的媳妇,不等人反应,就忙捧了点心,颠颠往许长安院子里去了。
许长安完全没想到一顿晚膳不吃,会导致这么大的后果。
望着殷殷关切的爹娘兄长,和堆在面前小山般的吃食,许长安沧桑地抹了把脸,暗暗发誓再也不随便饿肚子了。
直盯着许长安吃了个肚皮滚圆,他爹娘兄长才算是放过他。
夜深露重,许慎柳绵先回去了。许道宁陪坐了会儿,就被许长安催着走。
许道宁不动如山,坚持要亲眼见许长安歇下才走。
许长安拗不过他,只好边沐浴边隔着门板同许道宁说话。
“水凉了没有?”
“还没呢。”
过了会儿,许道宁又问:“水凉了没有?”
许道宁平均小盏茶功夫问一次,让原本想泡久些许长安不得不匆匆拭干净水,结束了沐浴。
“长安,”走在前往卧房的路上,思忖良久的许道宁开口道,“你要知道,对于我们来说,对于大司马府而言,小公子许长安的愉悦,永远是最重要的。”
“这一点,从你小到大,将来到你成家立业,都是不会变的。”
许道宁伸手摸了摸弟弟的头,他迎着许长安澄澈干净的目光,缓缓说了道:“所以你不要勉强自己,不管怎样,天塌了都有哥哥给你撑着呢。”
许长安低低应了声。
说这话的许道宁,肯定没想到撑天这日会来得这么快。
许长安刚踏入卧房,就想起下午在薛云深府里见到的那条暗道,当场昂的一嗓子嚎了出来。
于是,等了半夜没等到地面砸开的薛云深,没忍住遣人敲开地面后,从暗道里钻出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未来的大舅。
两个身高势均力敌的男人,一个站着,一个卡在地洞里。
许道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薛云深。
在这种诡异的情况下,薛云深依然面不改色地问道:“长安呢?”
坦白来说,要不是薛云深身份尊贵,他这登徒子般的行径肯定是要遭许道宁一顿毒打的。
许道宁勉强将怒气压了下去,冷冷道:“长安自是在长安的房里,不过下官倒是好奇,这深更半夜的,墨王殿下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房里?”
薛云深无言以对,气呼呼地把袖子一甩,沿暗道原路返回了。
次日,许长安在去学馆的路上被薛云深逮到了。
面对气急败坏的薛云深,许长安随口扯了个他现在住在他爹娘院子里的理由。
薛云深压根不信他的说辞,等到晚间再来,见到的依旧是面冷声更冷的大舅。
如此三番五次,薛云深总算是绝了半夜暗道幽会的浪漫心思。
在过了心里那道坎后,许长安对于身旁如影随形的薛云深,渐渐也没那么排斥了,权当是多了一个跟屁虫。
当然,如果薛云深能不那么自恋的话,就更好了。
这日,是安子晏生辰的前日,许长安收到回春局遣人送来的消息,说是楚玉可以接回去了。
带着武术师傅林见羽,天字号跟屁虫许道宣,地字号安子晏,以及与地字号形影不离的玄字号孟衔,外加一个尊贵的皇字号薛云深,许长安叩开了回春局的大门。
面目严厉的麼麽听明来意,将信将疑地打量了几个人一眼,最后只让许长安和薛云深两人进去了。
这是许长安头一回进入回春局,也是头一回见到花形的楚玉与段慈珏。
露天的回字形天井,一株三丈高的巨型霸王花,与一簇高约两尺半的捕蝇草比邻而居。
站在悬空的走廊上,许长安发现天井里的地面是乌黑近墨色的泥土,泛着奇怪的药味。呼吸间吸入少许,便足够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许长安不知道他身上出现了显形现象。
软软的,不像别的仙人球那样,往四周奋力支棱着突起的刺,悄无声息地自他皮肤底下冒了个尖尖。
许长安觉得脸色有些痒痒的,忍不住想伸手蹭一下,只是他刚抬手,就让人给捉住了。
薛云深单手抓住他的手腕,另外只手将他转了个面向,推进了自己怀里。
“屏气。”薛云深道。
闻言,许长安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没过两息功夫,脸上的瘙痒感便褪下去了。
紧接着,他感到有人怯生生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他从薛云深怀里探出个头,看见许久不见的楚玉化为了人形,面色红润地站在那里。
楚玉身后,是脸色好看许多的段慈珏。
“欢迎回来。”许长安微微一笑。
旧友痊愈,便又是一场高朋满座的喜事。
一行人定了春风楼三楼的雅间,席间,段慈珏不怀好意地打趣好友孟衔,向来不怎么搭理人的孟衔,难得出人意料地回敬过去。
两人刀光剑影地拌嘴,安子晏拉着楚玉左瞧又瞧,趁机灌了楚玉不少酒。
等拌嘴的二人发现时,为时晚矣。
楚玉脸色红彤彤地站起来,对着许长安大声道:“公子,楚玉敬您!”
被许道宣联合林见羽灌了好几壶酒的安子晏,也跟着凑热闹的高声道:“长安,我也敬你!”
有了这二位开头,擅于见机行事的许道宣忙拉了林见羽一起。
“敬我们的长安。”两人齐声道。
段慈珏居心不良地挑了挑眉,斟了满满一杯酒起身:“敬许小公子。”
见状,无法置身事外的孟衔亦只好倒酒:“敬许小公子。”
望着堪堪都快凑了一桌的狐朋狗友们,许长安无奈地摇了摇头,正准备举杯时,薛云深按住了他。
顺走许长安的酒杯,薛云深起身与众人手中的酒盏微微一碰,道:“敬墨王妃。”
“敬墨王妃!”
几人仰脖一口干了,然后纷纷坐回原位。
没多久,喝高了的安子晏又开始背诵他的《千字文》。
众人就着朗朗的诵读声和窗外明月,吃吃闹闹,笑语横生。
等安子晏背完了《千字文》,坐在他身旁的孟衔,自然而然地伸手替他擦了把嘴角。
安子晏不闪不躲,只是任由自己原地红透了耳尖。
许长安不动声色地将两人的动作收进眼底。
一行人闹到快宵禁才散。
翌日,许长安特地起了个大早,准备去安尚书府问好友与孟衔的关系。
哪知到了府外,门房却说安子晏回老家了。
“怎么突然回老家了?”许长安问道,“莫不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门房躬着腰,恭敬道:“谢许小公子关心,我家公子只是去老家小住几日,不日便回来了。”
听见好友没事,虽然还是有些疑惑,许长安却也没再多问。他想,逮不着好友的人,难道还逮不着孟衔么?
哪知等他到了大学士府,大学士府的门房也说自家公子出远门去了。
“奇了怪了,这两个人难不成约好了的?”
人没揪着,许长安顺着来时的路回到大司马府,刚踏进府门,便直接和一个脚步匆匆的仆从撞了个正着。
“对不住对不住,小的没长眼。”仆从弯着腰迭声道歉,无意间瞥见熟悉的袍角,当即又惊又喜地跳了起来。
“小公子您回来了?夫人正让我去找您呢,大公子夫人生了!”
“长嫂生了?”许长安短暂的愣住过后,忙往许道宁的院子赶。
远远的,便见到他爹他娘他亲兄长围在一张小塌前。
许长安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忽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长安,”柳棉扫见走近的许长安,忙招了招手,“快来见你的小侄子。”
许长安按下心底的不安,三两步走了回去。
下一秒,见到塌间情景的许长安便愣住了。
只见黄梨木小塌上,正躺着一粒浑白莹润的种子。
第24章 我侄子生下来就是粒种子
上下两辈子加在一起,头回当叔叔的许长安, 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他长嫂殷如雪月份重了以后, 鲜少出来走动。许长安惦记头一个的侄子,得了空经常做些殷如雪爱吃的点心让人送过去。
现在,他眼巴巴盼了十个月的侄子就这么摊在面前。
不红, 不丑,胖瘦均匀, 饱满白嫩。
唯一的缺陷就是太小了点。
只有指甲盖这么大。
“这就是我的侄子了。”许长安想。
“我侄子生下来是粒种子,那我又是什么呢。”许长安面无表情, “我还有可能是个人吗?”
答案昭然若揭。
当初他娘信誓旦旦的话言犹在耳,如今不过数月,许长安已光荣且迅速地从人, 变成了不是人。
不是人,是植物, 还不知道是什么植物。
那厢, 许长安他亲兄长和嫂子却爆发了有史以来的首次争吵。
“这是我儿子, 是许家的种, 肯定是要种在土里!”
许道宁面红耳赤地争道。
刚生产完,按理该虚弱无比的殷如雪, 撕下了平日里贤良淑德的形象,铿锵有力地反驳回去:“放屁!你们许家生不出这么白皙的种子,这是随我,要种在水里!”
“荷花的种子是黑色的,你休想蒙我!”许道宁跳脚抓狂。
“很好,”围观的许长安点了点头,“现在知道长嫂是荷花了。”
许长安旁边,是满脸见怪不怪的许慎与柳棉。
这种恩爱夫妻吵架的戏码,在每个孩子出世时都会上演一次,见多了,就习惯了。
当初许慎和柳棉,也俱是这么过来的。
殷如雪被丈夫许道宁的这番话好悬没气晕过去,她望了望旁边明显不准备插手干涉的公婆公爹,狠狠心一咬牙,就打算从床上下来。
哪知道刚还中气十足的殷如雪,一挪动身体,才发现浑身上下皆痛得要命。简简单单一个撑床起身的小动作,顷刻间就折腾得她脸色发白了。
“夫人!夫人你别动!”
许道宁吓了一跳,当即没了争论的心思,忙扑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扶着殷如雪躺下了。
这时,被搁在小塌上无人触碰的白色种子忽然起了变化。
它像小孩蹬胳膊蹬腿似的左右晃动了两下,颜色逐渐加深的同时,仿佛是被人吹了口气,从指甲盖大小,直接啵地一声,翻了个倍。
变成了黑中带灰的颜色。
殷如雪没看到变化,却是听到了响声。她连声催促许道宁,想让他过去瞧瞧。
“不用看了。”却是许慎出了声,他朝大儿媳微微颔了颔首,言之凿凿道,“是荷花种子。”
殷如雪登时喜笑颜开,她身旁的许道宁却有些闷闷不乐。
“你哥哥是个傻的。”柳棉看似耳语,实则声音刚好足够许道宁听见,“无论什么种子,不都是他的孩子?”
听了柳棉不动声色的训诫,许道宁反应过来自己有些过于舍本求末了。
先是一叠声地跟夫人道了歉,许道宁接着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轻手轻脚地捧起了种子,去和夫人分享初为人父母的喜悦去了。
望着窃窃私语的小夫妇俩,柳棉无奈地摇了摇头,拉着沉默不语的许长安出去了。
径直走到柳棉与许慎的屋子里,柳棉伸手挥退了众人,而后拉着许长安在罗汉床上坐下了。
“想问什么便问吧。”柳棉细声细气道。
许长安缄默了好一会儿,问道:“娘,您是什么?”
这是看不出众人原形是什么的意思了。
柳棉眼底闪过原来如此的神色,她扭头与对面的许慎对视一眼,后者朝她点了点头。
柳棉收回视线,她凝视着许长安还未完全长开的侧脸,脸上不由浮现了温柔的母性光辉。伸手替许长安抚了一下他耳鬓的一缕长发,她柔声道:“我是木棉树,你爹是仙人球。”
顿了顿,柳绵补充道:“你随你爹。”
许长安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个结果。
他听亲兄长说种在土里时,将所有土生植物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唯独漏了仙人球。
耐旱植物,仙人球。
在这一刻,许长安想的竟然不是仙人球那委实过于飞扬跋扈,尖锐逼人的刺,也不是他偏爱夏天又格外怕冷的体质,而是许道宣。
难怪许道宣摸什么坏什么。
原来是仙人球。
许长安面色平静地点了下头,示意知道了。
他这副格外沉静的模样,不仅没让柳棉放心,反而适得其反,更让她担忧了。
朝丈夫投去求救的目光,柳棉嘴角有些苦意。
许慎喝了口茶,将茶盏放回案几后,他给许长安讲了个故事。
有一对夫妇,恩爱非常,前二十年来,都只有一个孩子。
在成亲第二十一年这日,夫人忽然昏倒,急得不行的丈夫连忙请来大夫。
大夫诊断后,说是夫人有了身孕。夫妇俩还没得及高兴,大夫又开了口,建议他们别要这个孩子。
理由是夫人年纪太大,生这个孩子很有可能一尸两命。
丈夫听了这番话,想请大夫帮忙打掉孩子。夫人死活不同意,闹到后来,夫妇俩险些成仇人。
丈夫没办法,只好留下这个孩子。
怀胎十月,夫妇俩日日如履薄冰,好不容易时近临盆,却出了岔子。
皇城里混进来一个丧子的疯婆娘,专门偷人家刚出生的孩子。偏生她偷过去也不会照顾,没两日就害得那些刚出娘胎的种子失了生气,变成了再也不能发芽的死种子。种子死了,她又去偷别的,周而复始,皇城里开始人心惶惶。
圣上责令京兆尹速速捉人归案,不料那疯婆娘竟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不仅令京兆尹折损了不少人手,甚至连圣上派来协助的御前侍卫,都险些没了。
夫人临盆这日,恰好是疯婆娘又折腾死一枚种子的第二天,她趁丈夫上朝之际,潜入府中,偷走了夫人刚刚生下来的种子。
夫人醒来发现种子不见了,大恸咳血,在朝为官的丈夫发誓势必拿回种子,救回他们的孩子。
在各路人马的努力下,疯婆娘被逼走投无路,临死前将夫妇的种子,扔进了曲江池。
那时候是冬天,曲江池结了厚厚一层冰。
丈夫连夜进宫求见,恳求圣上下令,派水生植物在浩荡的曲江池,大海捞针地捞一枚种子。
捞了整整两天,好不容易捞上来,随丈夫是旱生植物的种子,却明显被泡烂了。
一枚泡烂又冻坏的种子,是发不了芽的。
夫人不肯相信这个残忍的事实,遍寻天下名医,名医个个束手无策。
后来某一天,这枚种子忽然重新焕发了生机。
说到这里,许慎顿了顿。
许长安知道,这是他穿过来重生的时间点了。
也是上辈子的许长安意外死亡后不久的时间点。
那时候,他整个人的意识都很薄,混混沌沌的,时有时无。
正因此,他才会对待过沙子里,绽发新芽之类的事情一无所知。
许慎啜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旁边的柳棉见他茶盏空了,便伸手替他重新斟满了。
许慎继续往下道。
往后的故事简单多了,发了芽的种子变回人形,成了一个白胖可爱的小婴儿。
沉浸在喜悦当初的夫妇,没注意到孩子乌黑的眼睛里所流露出来的不安,因为他们发现了另外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