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不开花行吗?”许长安下意识脱口而出。
“胡闹。”
许慎不轻不重地叱了一句,他想到小儿子身上软绵绵的刺,脸色缓了下来,“回到蓬颓漠,你的刺或许还能变硬。”
“爹——”
许长安豁出去脸皮不要了。
许慎瞪了眼许长安,一锤定音道:“这事就这么定了,届时你与道宣一同去。林都尉这段时间教了你不少东西,足够你应付路上的危险了。他虽然会跟着你同去,但只能护送你们到芜城。”
“他要回去复命了。”
许长安见事情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蔫蔫地哦了声。
许慎看着萎靡不振的小儿子,终究还是有些于心不忍。想了想,他道:“楚玉也跟着你去,不过你要切记,千万不能让他出了塞雁门,他还没成年,一入蓬颓漠,必死无疑。”
“唉。”
春风楼雅间内,许长安又叹了口气。
他旁边的楚玉倒是兴高采烈的,毕竟是小孩子心性,听到可以一路陪着自家公子,丝毫不担心路上受苦,一直笑脸迎人。
再过去是脸色不怎么好看的段慈珏,他也不坐,只抱着手臂倚着门。
许长安已经有好几日不曾见到段慈珏坐下了,他从孟衔那里隐约探听到了一点风声,说是段慈珏拿生命力救楚玉的事情,被班师回朝的骠骑大将军知道了,为此段慈珏挨了一顿狠的。
沉默许久,段慈珏忽然出声道:“我跟你们去。”
“去哪里?”姗姗来迟的安子晏拄着人形拐杖孟衔,慢腾腾地挪进来了。他尚不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洋溢着一种害羞的绯红。
“蓬颓漠。”许长安有气无力道。
安子晏点点头,随口附和道:“那我也去好了……等等,什么?蓬颓漠?!”
许长安心灰意懒地应了声,表示安子晏完全没听错,就是蓬颓漠。
安子晏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了许长安好几眼,根本不敢相信好友就是传说中的魔鬼仙人球。
毕竟作为一只仙人球,许长安的刺真的是太软了,看起来简直没有任何攻击力。
不过安子晏转而想到许道宣的破坏力,以及许长安镇守在边疆赫赫有名的三叔,又觉得好友是魔鬼仙人球也不奇怪了。
“什么时候走?”安子晏问。
“回安公子,我们后天便启程。”
楚玉扭过头,声音清脆地代替许长安回答了问题。
“怎么这么快?离你十八岁不是还有半年么?”
安子晏皱了皱眉,他今天没带那把向来不离身的乌骨折扇,空出来的右手搭在孟衔掌心里,两个人以浑然天成的方式十指相扣着,丝毫不避忌在场还有好几个未成年。
“我爹说现在出门,刚好可以赶上我十八周岁。”
许长安的声音还是有些灰心丧气,他手里百般聊赖地转着一只茶盏的盖子,拨一下,等茶盖停住了,再拨一下。
转着转着,许长安突然记起安子晏前几日说的成年了。
要是开花才能成年,回老家才能开花,那安子晏是去了哪里才能这么快回来?
皇城外的温侯亭,无论泥土湿润程度,还是恰恰好怡人的温度,都极其适合某种植物生长。
加上安子晏和孟衔在一起的奇怪反应,动不动就害羞红脸。
哐当的一声脆响,许长安倏地伸手盖住了正转动的茶盖。
感受到掌心底下的清凉,许长安侧过头,问安子晏道:“你是不是含羞草?”
恰好正在喝茶安子晏险些噗地将茶水喷出来。
狼狈地咳嗽两声,安子晏道:“这个你不是从小就知道吗?说起来你小时候还揪过我的叶子。”
在回忆里翻找片刻,确实找了这么段记忆的许长安:“……”
那是许长安头回跟他爹去安尚书府里做客,彼时安子晏爷爷还在世。
作为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好不容易避开寸步不离的仆从,许长安在抄手游廊内闲逛,无意间看到了一盆长出约莫半寸长的含羞草,因而很是欣喜地上手摸了摸。
只可惜,才摸了两把,就让赶来的仆从给强行带走了。
安子晏还在那口若悬河:“话说那时小生年方五岁半,正青春年少,不料生了场大病,无法变成人形。只好每日里待在花盆里,奈何苦心孤诣,好不容易求小生娘亲同意,让小生出来晒晒太阳,就惨遭长安汝之毒手……”
闻言,在座的段慈珏楚玉及许长安,皆露出了不忍耳闻的神情。
以此人活灵活现的表达能力,将来若是穷困潦倒,说不定能去茶肆当个说书先生,混口饭吃。
与朋友打打闹闹了一阵,许长安心里的愁苦去了一大半。
第三日,许长安带着爹娘兄长收拾出来的一马车东西和厚厚一叠银票,挥手告别了牡丹皇城。
他与许道宣、林见羽、段慈珏及楚玉几人,踏上了前往传说中令人闻风丧胆的蓬颓漠征程。
薛云深:“王妃,你是不是忘了捎上我?”
第27章 论正确哄墨王殿下的方式
自从知晓男人与男人也可以生种子后,许长安完全避开了薛云深。
但是要去蓬颓漠的事情想瞒过薛云深并不容易——墨王府仅在一墙之隔, 大司马府稍微有点动静, 都逃不过薛云深的耳朵。
许长安对此心知肚明。
所以他也不打算隐瞒,只是薛云深遣人来问起时,随口扯了个不沾边的时辰, 然后特地趁薛云深进宫赴家宴的空隙里,启程出发了。
至于薛云深出宫回府, 得知人已走远会是什么反应,许长安暂时不想去考虑。
正是九月中旬, 天气晴好,秋老虎已于前几日拖着庞大的身躯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于是路边迟迟不肯泛黄的树叶, 终于染上了秋色。
一辆缁色间赤金的马车,不紧不慢地行走在江北官道上。
马车后面跟了三匹毛色油亮的黑色骏马, 上头分别坐着高大魁梧, 一看便知出身行伍的壮汉, 一位浓眉大眼锦衣玉服的少年, 以及一位眉目俊黑,腰间配剑的青年。
正是林见羽、许道宣、段慈珏三人。
许长安与楚玉两人待在马车里。
一行人已经快马加鞭赶了好半天路, 此时都有些精神不济,于是林见羽提议歇息片刻。
生平第一次出远门,许长安很快就被马车震地脸色青白,进气多出气少了。若不是再来个上吐下泻,他整个人离奄奄一息估计也差不了多远了。
“那便照林大哥所说的,歇息会儿吧。”
靠在楚玉怀里,许长安有气无力道。
马车停了下来。
“公子,我去取些水来。”小脸上写满担忧的楚玉道。
许长安应了声,楚玉轻手轻脚地扶着他躺下,而后掀开幽帘,轻巧跃下了马车。
段慈珏看见楚玉手上的水囊,问道:“去打水?”
对于这个救命恩人,楚玉向来都是感激且尊敬的。虽然他明里暗里地说了好多次不必客气,但楚玉自认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因而忙朝段慈珏躬身行了个礼,答道:“回段恩人,正是。”
听见这个“屡教不改”的称呼,段慈珏忍不住伸手掐了把眉心。他将马系在路边的柳树上,便楚玉道:“我陪你去。”
楚玉原本想说打水很简单的不用恩人帮忙了,结果对上段慈珏的目光,又犹豫了。
“可能是恩人想顺道走一走,毕竟骑马久了屁股是很痛的。”
楚玉想着,没控制往段慈珏大腿往上脊背以下的部位睃了一圈,接着点头同意了。
段慈珏被楚玉的视线一扫,登时有种屁股不胜凉风的错觉。
他勉强压下这种诡异的感觉,朝楚玉走了过去。
两人去打水了,许道宣钻入马车,去看刺变得更软绵的长安,留在原地的林见羽松开缰绳,让马去吃草。
就在他靠着柳树就地休息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极其细嫩的尖叫。
林见羽闻声,立马回手按上了后背的长刀刀柄。
没等林见羽有什么过多的举动,一个绿孩子忽然变戏法似的从泥土里冒了出来。
那是个浑身上下都绿油油的小孩子,左右不过三四岁,穿一件嫩绿色的小袍子,除开皮肤,头发眉毛皆是泛着淡淡的绿。
绿孩子胖乎乎的手指捂着脑袋,绿色大眼睛里盛满了痛出来的大颗泪珠,神情很是委屈地望着面前比他高了五六倍的黑马,仿佛马嘴里咀嚼的不是新鲜的马草,而是他的脑袋。
“发生什么了林大哥?”
在林见羽打量绿孩子的时候,许道宣推开了马车的小窗户。
“我好像听见了叫——”许道宣显然也看见了那个绿孩子,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坚持把话说完了,“声。”
不料绿孩子听见许道宣的声音,回头一看,当场吓得哇地哭了出来。
一次哭一边奋力迈动小短腿,绿孩子跑到了林见羽身后,扒拉着他的长衫就爬了上去,紧接着轻车熟路地把自己的脸藏在了林见羽的大胡子后面。
多肉生里头一回当树的林见羽:“……”
饱受打击的许道宣:“……”
“我有这么可怕吗?”陷入自我怀疑中的许道宣问许长安。
“有点儿吧。”
许长安可有可无地安慰道,他撑着身体坐起来,透过马车两旁的窗户往外面看去。
然后许长安径直对上了一双绿眼睛。
紧紧抓着林见羽的头发,绿孩子从他脑后探出了一颗脑袋。
“这孩子怎么是绿色的?”许长安想,他的眼神犹如看着自己刚生出来的大侄子,充满了不可置信,“难道他是绿萝吗?”
然而不等他发表什么高见,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一道清晰软糯的嗓音。
“娘!”
冲着许长安的方向,绿孩子兴高采烈地嚎了一嗓子。
“他在叫你吗?长安他是在叫你吧?”
许道宣满脸人生惨遭毁灭的绝望。
许长安喉咙滑动两下,否认道:“不,他是在喊你。”
两人互相推诿的片刻功夫里,许长安眼睁睁地看着绿孩子快手快脚地从林见羽身上爬下来,颠颠地跑到了马车……的右后方。
“娘!”
稚嫩又欣喜的叫声,连着急促马蹄声响了起来。
劫后余生的许长安刚松了口气,紧接着他听到了一句冷淡至极的声音。
“下去。”
这道嗓音许长安很熟悉。
下一刻,一道绛紫色的身影从马车后方慢慢踱了出来。
薛云深生平从未如此狼狈过。
素日里打理地一丝不苟的乌黑长发,在疾驰中被颠散了,凌乱地贴在汗湿的脸侧。
他指骨分明的手指让缰绳勒出了血痕,两缕细细的血线自虎口蜿蜒到了食指指尖,露出了触目惊心的痕迹。
甚至于洁净的衣袍都蹭脏了一大块。
腿上扒着一只绿孩子,薛云深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
他身后,一匹剧烈喘息的大宛良驹,忽然间口吐白沫,努力挣扎了数息功夫,最终无力回天地轰然倒地。
仅用两个时辰便追上来的薛云深,把扒在腿上的绿孩子撕了下来,看也不看地朝林见羽的方向扔了过去。
兴致勃勃地看了半天戏,被猛然加入戏码中的林见羽顿时一惊,下意识伸手接住了绿孩子。
而后另一个体积更庞大的东西扔了过来。
许道宣险险地在空中折了个身,及时避免了面朝黄土屁朝天的人间惨剧。
等他心有余悸地转过身,刚好看见马车车的小窗户砰地一声合上了。
“现在怎么办?”
许久,许道宣问。
林见羽看了看怀里怕得不停颤抖的绿孩子,又看了看不远处打完水回来的楚玉段慈珏,摇了摇头,表示这个局堪不破。
“道宣公子?林都尉?”瞧见两人奇怪的神情,拿着水囊回来的楚玉不解地问。
许道宣与林见羽对视一眼,最后林见羽言简意赅道:“墨王殿下在马车里。”
“墨王殿下?”楚玉惊呼一声,紧接着又忧心忡忡地想往马车那边走,“我、我得去看看公子。”
“别去。”段慈珏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你不能去。”
楚玉露出了祈求的神色:“段恩人……”
段慈珏不为所动:“你不能去,我们谁都不能去。”
气头上的墨王殿下绝对不能招惹。
于是四个人顶着大太阳,在日头下足足站了半柱香的功夫。
最后,还是薛云深打破了僵局。
“还不走?”
薛云深推开小窗户,冷声道。
四个人立马闻声而动,纷纷牵马准备重新启程。
四个人三匹马,段慈珏自告奋勇提出与楚玉双人同骑,剩下的许道宣与林见羽一人一匹。
分配好马匹,四人朝三个方向走去,不料上马时候出了点意外。
林见羽的那匹马约摸是被绿孩子吓着了,死活不让抱着绿孩子的林见羽靠近。一旦林见羽距离它超过小于五尺,它就开始疯狂蹶蹄子。
这匹名为千里的战马,甚至还染上了畏惧绿色马粮的病,从此以后宁愿饿死都不敢再碰新鲜的绿色马粮了。
林见羽见千里守护贞操般坚决不从,怀里的绿孩子又怕许道宣怕得不行。没办法,林见羽只好和许道宣换了匹马。
一番折腾下来,一行人总算是重新上路了。
马车轮在官道上碌碌滚动着,车内,却一直维持着寒冰似的气氛。
许长安不安地抿了抿唇。
自打薛云深上马车时起,无论许长安说什么他都不理,更别提处理虎口的伤了。
他压根不让许长安靠近。
许长安用眼尾余光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身侧的薛云深。
在过去的近一个时辰里,许长安一直企图说服他自己——不想生种子所以不告而别并没有错。
但是目光每每扫到薛云深大喇喇地放在膝上,血迹快干涸的右手,以及他脏污的衣角,许长安都忍不住心虚。
“唉算了先道歉吧。”
这样想着,许长安当即付诸行动了。
奈何这次薛云深并不像以往那样好哄。
“对不起。”许长安诚恳地道歉。
薛云深闻言毫无反应。
许长安接着自我检讨道:“我不该趁你不在偷偷溜走的,不该谎报启程时辰,不该不等你,不该……”
一口气说了好几个不该,许长安最后画龙点睛地以“我错了”三个字作为总结。
可惜没有什么用处,薛云面色依旧如寒冰。
见状,“江郎才尽”的许长安只好深吸一口气,拿出了杀手锏。
“殿下,我之所以不告而别,是因为我觉得我配不上您,您是如此的冰清玉洁,天下无双,倾国倾城,纵我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存在,您……”
许长安马屁拍着拍着,拍上了兴头,便一口气冉冉不绝地拍了下去。
说到后来,许长安简直快要憋死自己的时候,他终于得到了回应。
“配得上。”
作者有话要说: 许长安:“我夸了你那么多,你就听到了一句配不上?
第28章 公子你看我是不是很厉害
闷闷地说完这句话,薛云深又锯嘴葫芦似的闭紧了嘴巴。
要不是他的吐字足够清晰, 许长安险些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因而乍然听到这三个字, 许长安并不明白薛云深说的什么,等意识过来,登时一口气哽在了喉咙口, 上不去下不来,又觉得心里堵得慌。
“配得上。”
将字音含在唇齿间, 许长安细细咀嚼了一番。
身为一介异世孤魂,来的机缘巧合, 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去了。这样的自己,谈什么般配一国王爷?
更何况,王爷还与自己性别相同。
性别相同也便算了, 问题是若真嫁与王爷,日后生出来的种子发了芽, 他该管自己叫爹, 还是唤娘?
臆想到一个形似绿孩子的白胖软包子管自己叫娘的场景, 许长安深深打了个寒颤, 心里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触动,几乎是顷刻间就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恢复寂静的马车内, 只听见车轱辘在官道上滚动的声音。
过了会儿,到底是理亏的许长安按耐不住,他试探地碰了碰薛云深的指尖,殷切关怀道:“殿下,我替你先把伤口处理了,好不好?”
薛云深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压根不说话。
许长安无奈,只当薛云深是默许了,他推开小窗,问楚玉要来了水囊。
用清水将汗巾弄的足够湿润,许长安伸手握住了薛云深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