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云深苦口婆心地与他细说了一番道理,见他态度依旧坚决,只好抬出了最大的借口:“你开花期提前了,回到泥土里会对你身体有益。”
许长安整个人都凝住了:“开花期提前?”
开花期提前,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他生在三月,仙人球却是五月开花,为了补上中间长达两月的时间差,他爹许慎煞费苦心,特地为他安排了又远又复杂的路线。
——过万重山后,绕道去芜城,探望许长安三叔一家。一来一回,算上路途耽搁,差不多能在来年四月末出塞雁门,如此,抵达蓬颓漠的时间便刚刚好。
但是担心路上发生什么意外,导致许长安与许道宣体内血脉提前觉醒,进而影响到开花,而开花又事关儿孙满堂,万万马虎不得。故而许慎在出发前,就细细跟许长安讲了遇到开花期该如何处理。
更改原定的路线,直接横过万重山,出塞雁门,前去蓬颓漠。
这也即意味着,许长安心心念念的,远在边疆的三叔可以不用见了。
加之开花期来临的确会导致植物人身体变虚,想起初次见到恢复原形待在育花园里的薛云深,许长安眉头略微皱,尽管心底并不十分相信薛云深的说辞,抗拒的姿势却已经先一步软下来了。
“确定是我开花期提前了么?”
薛云深在据实相告不确定和软趴趴的王妃之间迟疑半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他大言不惭地肯定了许长安的反问。
“那好吧。”许长安勉勉强强地说服了自己,他看向薛云深,伸手道:“给我一贴强制变形的药水,我喝下去后你再把我种进去。”
“不用变形药水。”
薛云深语气轻快地否决了许长安的提议,他抓起花盆里的泥巴,毫无预兆地往许长安脸上拍了过来,而后道:“回春局的泥土可以让你自动变形。”
躲避不及的许长安,眼睁睁看着那坨黑色泥巴糊在了自己脸上。
“薛、云、深!”
这句又惊又气的怒吼尚未落地,许长安已噗嗤一声,变回了原形。
刺浅黄色又软趴趴的仙人球在空中出现,不及落入床榻,便先让一双沾着泥巴的手接住了。
“粉红色的花!还是王妃深得我心呀。”薛云深唇线分明的嘴角情不自禁地高高扬起,瞧见仙人球裹地紧紧的粉红色小花苞,松了道细细的缝,整个人更是乐滋滋的了。
准墨王妃许长安许小公子开花期果真提前了。
在将这个值得普天同庆的消息散播出去之前,薛云深先将平日里爱美爱干净的习惯忘得彻彻底底了——他手也不洗地来回揉搓了仙人球好几遍。
“王妃的手感和预想中的一丝不差呢。”薛云深边揉,边赞叹地感慨。
与快活似神仙的薛云深不同,许道宣最近有些惆怅。
他好几日都不曾见到堂弟许长安,另外墨王殿下近来行踪诡异,很有些不正常,两项综合起来免不了令他颇为担忧,总害怕未成年的堂弟已经被吃干抹净了。
身为堂哥,颇有兄长自觉的许道宣有心想和墨王殿下谈谈,奈何好几次遇着人,每每还未开口,殿下便先神色匆匆地擦肩而过了。
不得已,许道宣只好想了个别的,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法子。
这日,许道宣终于逮着机会,趁着薛云深净手的功夫,溜进了薛云深与许长安的屋子。
“床底下没有,屉子里没有,椅子后面亦不见踪影……”许道宣做贼似的东翻西找,将整间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自家堂弟被藏在了哪里,不由纳闷道:“究竟在哪儿呢?”
“你在干什么?”
冷不丁地,许道宣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跳。他僵硬地转过身子,看着门口逆光站着的薛云深,先自灭七分威风地讪笑道:“殿下,您回来了啊。”
薛云深好脾气的对象向来固定只有一位,对除许长安之外的所有人,包括他爹敬宗皇帝在内,都是十足十的不耐烦。现下许道宣不打招呼便闯进了他屋子,更是让他分外不高兴。
“出去。”薛云深冷声道。
“是,是是,是是是。”
许道宣下意识抬腿,走了没两步,又想起此行的目的,鼓起勇气壮着胆子问了句:“殿下,长安呢?”
说这话的时候,由于是略微垂头的缘故,许道宣眼前擦过了绛紫色袍裾的影子。
——薛云深径直越过了他。
许道宣目光愣愣地追随袍裾过去,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薛云深掀开了被子,从被窝里端出一只小巧的花盆来。
花盆里,赫然是许道宣先前掘地三尺都没找着的,巴掌大的圆溜溜软绵绵仙人球。
“他居然把长安放在被窝里!难道他每晚还要拥花盆而眠吗?!”自诩见过不少痴心才子俏佳人的许道宣,仿佛被自己的猜测唬住了,忍不住面目扭曲了一下。
在此情此景之下,他清清楚楚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摇摇欲坠。
“已经可以预料到回皇城以后,那些西市东市的商贾摊贩茶余饭后的谈资会是什么了。”许道宣有点绝望地想,预感到堂弟一世英名即将不保。
“看完了吗?看完你可以走了。”正当时,玩弄着软趴趴刺的薛云深,下了逐客令。
“好的,好的,那我先回去了。”
薛云深声音一冷,许道宣就开始犯怂,他极度僵硬地走到门边,到底担心许长安的心理占了上风,禁不住又折了回来,语气忧虑非常地道:“您、您别总是这样玩啊,玩多了长安他会掉刺的。”
“我有分寸。”薛云深说着,不耐烦地拍上了门。
许道宣摸了摸险些被拍扁的鼻子,浑浑噩噩地走了。
等回到自己的小隔间,许道宣瘫痪在床榻里,眼前浮现的,却还是墨王殿下一边搓捏堂弟浅黄色的刺,一边漫不经心地拨弄堂弟粉红色花苞的场景。
“会长针眼啊……”
许道宣痛不欲生地翻了个身。
好在许长安被偷偷摸摸蹂躏的遭遇并没有维持太久,船只靠岸前,他便恢复了人身。
许道宣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犹豫不决。
到底该不该告诉长安他的花苞被殿下玩弄过?
不说,感觉不够兄弟。说吧……
许道宣偷偷瞄了眼自早起脸色便含冷意的薛云深。
“怎么了,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说?”
一天之内被欲言又止的目光扫过数次,迟钝如瞎子也能感受到了,更何况是不瞎的许长安呢。
许道宣再次心惊胆战地瞟了眼许长安旁边的薛云深,果不其然地收到了威胁示意。忍不住缩了下脖子,许道宣人怂志短地摇头否认道:“没有,没什么要说的。”
许长安不太信,他怀疑地看了看许道宣,许道宣避开了他的视线。
此时船只即将靠岸,人多耳杂,许长安不好过多追问,遂招了招手,从袖子里挟出个东西来。
“如意小布包上的绳子有些磨损了,我另外让吉祥给你编了条结实的,却一直忘了给你。”
“谢谢长安。”许道宣喜笑颜开地接过那条由几股细线编织到一起的胭脂色绳子,紧接着掏出内衣里头的小布包,躲到一边换绳子去了。
至于片刻前说要跟许长安讲什么事来着……换好绳子的许道宣挠了挠后脑勺,绞尽脑汁地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无法记起来,遂决定等日后想起来再说。
不久后船只靠岸。
由于事先派人送了信到太守府,许长安见到了等在码头的宁逸与许长平一家,以及临岐大大小小的官员。
时近年关,码头上货船来往,络绎不绝。许长平原想留下两位弟弟在临岐过完年再走,却不料得知了许长安花期提前的消息。知道路上不好再耽搁,故而挺着即将临盆的大肚子,来码头相送。
许长安与许道宣与许长平夫妇道过别,揉过了景澄的小脑袋——他六个弟弟们因为天气过于寒冷,没能前来。再三谢过此行一干的临津卫将士,许长安上了宁逸提前备好的马车。
车轴转动,许长安再次挥别临岐,踏上了前往蓬颓漠的远途。
因为三皇子在临岐与万重山交界处出过事,太守宁逸难辞其咎,领了朝廷的罚俸禄旨意后,便下手狠狠整治了一番临岐四周边界,抓了了不少靠拦路为卫生的“绿林好汉”。
道路太平了,行程顺理成章地顺利许多。
路过临岐与万重山的交界处,两人匆忙分别的那个树林时,许长安忽然伸手抚上了薛云深搭放在腿间的手指。
薛云深翻手将许长安的手指整个儿抓在手心里,指缝别进指缝地十指相握着。
许长安没说话,只垂头看着他动作,等他调整好了姿势,才抬起眼皮朝他展颜一笑。
眼波盈盈,笑意盎然。
勾得薛云深不由闪了下神,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色令智昏地亲上了那魂牵梦绕的嘴唇。
过了交界处,就是人迹罕至的万重深山了。
树林阴翳,枝桠遮天蔽日,积攒厚厚几层落叶的泥土缠绵地挽留行人的脚步。接手领路事务的段慈珏看了看天色,决定不再继续往里走了,就地将就一晚。
这回几人没带车夫,赶车都是轮流来的。许长安将马匹系好,又和楚玉两人去捡柴火。
剩下的三人你看我我看你,互相推诿了一下,最终多数决定少数地让段慈珏去抓两只野鸡。
薛云深怕脏了云靴,坐在马车里不肯下来。他身份最尊贵,许道宣也不敢说什么,任劳任怨地掏火折子生火。
当是时,天色昏暗,林中阴风自起。许道宣点了好几次,都无法将干燥的松针点燃,不由有些嘀咕。
“奇了怪了,怎么老是点不燃?”
“要我帮你吗?”
一把轻轻柔柔的女人嗓音拂在许道宣后颈处。
那声音又冰又凉,吐在人脖子上,仿佛带着阴森森的鬼气。
许道宣被冻得下意识缩起了脖子,先道了句好啊。过了片刻,他想起一行人中全是大老爷们,并无一个姑娘,不由扭过了头,嘴里道:“姑娘你——”
许道宣的话没能说完。
看清身后人的模样,许道宣惊恐至极的呼救卡在嗓子里好半晌,才冲出了喉咙。
“救命!鬼啊!”
作者有话要说: 许道宣:“长安你以后别老是让殿下玩你的刺?”
许长安茫然地:“啊?”
许道宣扭了一下:“玩多了会掉。”
第47章 听说墨王殿下玩了我花苞
距离最近的许长安与楚玉先听到了许道宣那声尖叫。
他抱着柴火匆忙赶至,刚巧和浅眠中被惊醒的薛云深打了个照面。
“是有鬼吗?”薛云深说着, 轻巧地跳下马车, 不由分说先挡在了许长安面前。
“长安不怕,我保护你。”
平生从未见过鬼的薛云深,说这话的时候, 肯定没想到转过身会看见什么场景。
慷慨就义的表情凝固了两息,薛云深倏的一声飞快窜到了许长安背后, 而后声音颤抖道:“长、长安,有、有鬼。”
被迫与鬼姑娘正面对上的许长安:“……”
以及那位由于伸出了仅有的一只胳膊导致无法托住舌头, 而不方便说话的鬼姑娘:“……”
望着一站一瘫两位瑟瑟发抖的锦衣玉服公子哥,鬼姑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好心办了坏事。她把手收回来,将垂出唇外近尺长的舌头挟起, 艰难地塞回嘴里,然后托着下巴道:“你们别怕, 我没有恶意。”
声音依旧是轻轻柔柔的, 带着点明目昭然的鬼气。
加上飘在半空中的身形, 缺了只手臂却不流血的伤口, 以及最重要的,没有影子, 她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了。
“居然真的有鬼。”上辈子的无神论者许长安许勇士,心下掠过了一声仓促的感叹。他面色不显,闻言只镇定自若地颔了颔首,甚至颇为歉意地道明了来意:“我们一行五人外出游历,路过宝地,只停留一晚,明早天一亮就走,如有叨扰,还望阁下多多包涵。”
鬼姑娘摆了摆手,刚准备示意多停留几日也无妨,哪料失了挟制的舌头又立马从嘴中掉了出来。无法,她只好重新将舌头塞回去。
见状,方自她脚边爬起的许道宣复又跌了回去。
等她塞好舌头,提着两只野鸡的段慈珏匆忙赶到了。
“吊死鬼!”
见到突然造访的来人,段慈珏脸色一变,当即单手拍出腰间佩剑,就要提剑刺过去。
“恩人等等!”
情急之下,还是随手抽出根枯枝的楚玉先拦住了段慈珏。
看着因为害怕而躲起来的鬼姑娘,楚玉道:“这位鬼姑娘不像是坏人。”
段慈珏将信将疑,他目光如冷箭似的射穿了躲在树后的鬼姑娘,过了会儿,大概是确定鬼姑娘的确不具备构成威胁的能力,才将出鞘的剑收了回去。
“出来吧,没事的。”楚玉道,他弯腰放下柴火,才试探地朝前走了两步,段慈珏立马冷哼了声。
楚玉只好迟疑地停住了脚步。
约莫是没再感受到杀意,鬼姑娘单手扶住树干,未见其人先见其舌地探出条舌头。
“不!等等!请你收好舌头再出来!”好不容易克制住腿软,一抬头又见到这么副场景,许道宣骇得连滚带爬地滚到了许长安跟前,一面满头冷汗地叫道,一面伸手紧紧抓住了许长安的腰带。
“道宣你先起来。”许长安提醒自己语气要尽可能温柔,他先是安抚地拍了拍抱着他手臂瑟瑟发抖的薛云深,又竭力从地上提起拽住他腰带的许道宣,一番心力交瘁之下,笑得额上青筋险些叠起了。
如此又惊又吓,当夜的晚饭由段慈珏与楚玉两人,加一位帮忙点火的鬼姑娘合力完成,至于怕鬼的许道宣则早早窝进了马车,誓死不肯出来。
而拖着只巨型拖油瓶的许长安,既要顾及薛云深的感受,又想帮忙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最后手忙脚乱帮了不少倒忙,让烦不胜烦的段慈珏也赶到了马车里。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许长安再三保证只去隔壁马车看一眼许道宣,马上就回。畏惧到缩在他怀里打颤的薛云深,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他的袖子。
许长安下了马车,朝围在火堆旁边的鬼姑娘笑了笑,托着下巴的鬼姑娘回之一笑,抱歉道:“是我不好,吓坏了他们。”
“他们第一次见到鬼,过几日习惯了便好了。”许长安安慰道。
他接过楚玉递来的,肉香四溢的鸡腿和烤得焦黄的面饼,火光显得他精致的眉目愈发柔和,眼波明亮如繁星。
鬼姑娘看着许长安的侧脸,忍不住恍惚了下,等意识过来,那句未经深思熟虑的话已经脱口而出了。
“你长得真像我爱过的人。”
忙着添火翻烤鸡的段慈珏,一见有戏看,立马拉着楚玉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对不起对不起,公子别介意,我只是、我只是触景伤情一时口快,还望公子海涵。”鬼姑娘连声道歉。
这么件小事,许长安也没往心里去,只是温和宽慰道:“不妨事的。”
鬼姑娘见他神情不似作伪,紧绷的肢体稍稍松泛了些。她手肘撑在膝盖上,春雨含露般的杏眼盯着许长安,神色惆怅又惘然。
“若是他回去以后便成亲的话,孩子算来应该同小公子一般大。”
压低嗓音的喃喃自语从鬼姑娘坐着的角落里传来。
许长安没想到荒郊野外遇到个姑娘,还能引出这么番念念不忘的衷肠,不由忍不住笑了一下,过了会儿,认识到万重山是魔鬼仙人球成年的必经之路,他就笑不出来了。
回去以后就成亲,孩子理应同自己差不多大……
“该不是兄长当年的老相好吧?”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便再也挥之不去。联想到自幼疼爱自己的长嫂,许长安转过身,战战兢兢地问道:“你喜欢的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
鬼姑娘托着下巴,目光落在跳动的火苗上。过了好半晌,才语气轻快地说:“告诉你也无妨,左右你年纪这么轻,也不会认识他。”
“我是在这万重山里遇到他的,那时候我迷了路,又误踩了猎人的陷阱,伤到了腿。正对着点不燃的火堆生气呢,他就牵着马过来了,问我需不需要帮忙。”
“我记得那天他穿了件铜绿色的袍子,上头绣着栩栩如生的菡萏,害我差点误以为他是株荷花呢。”
“他长得真好看啊,在此之前我没见过比他还好看的男子。”鬼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她看了看迎着火光站立的许长安,道:“不过他虽然好看,却还是比这位小公子,和马车里的那位紫袍公子差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