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许长安回答,薛云深已麻溜地拧开了水囊,仰头先自己含了口,紧接着才贴上许长安干燥嘴唇。
随后滚来的许道宣,恢复人身还未站稳,又得忙着生无可恋地别开眼睛,做位对一切温存都视而不见的正人君子。
清凉的水源源不断地自嘴唇相贴处渡过来,起先还略有些抗拒的许长安很快变得不满起来,他张开牙齿,主动将舌头探进了薛云深的嘴里,企图索取更多的水。
对王妃拥有的自觉喜不自胜,薛云深含糊地笑了声,配合地敞开了牙关。
熟悉的,喘不过气的动静响了起来,许道宣扫了眼四周,发现并没有其他什么可供藏身的石头,只好冷漠地蹲下来,盯着地上一群搬家的蚂蚁。
直蹲得腿麻到失去知觉了,那暧昧的喘息才谢天谢地地停了。许道宣犹如一位提前进入衰老的老头子,扶着巨石的边缘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偏生导致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还要故作关切地问:“道宣你怎么了?”
“我很不好,不仅膝盖不好,身心也不好,长安你们下回还是——”
“找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卿卿我我”这后半句话,在墨王殿下饱含威胁的视线下,被迫咽了回去。许道宣不得不屈辱地改口道:“还是先赶路吧。”
许道宣说完,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两息,认为自己迄今得不到如意,不是没有原因的。
缓过劲,许长安边收拾被薛云深揉乱的衣领,边愤愤地鼓了他一眼。
薛云深意犹未尽地摸了摸下巴,回之一笑。
距离回到塞雁门,约莫还有两天的脚程。走得快的话,明天傍晚时分可以抵达。走得慢的话……那就看究竟有多慢了。
三位穿红绿的、穿粉的以及穿紫的青年人,在荒郊野外露宿三晚后,终于快到了塞雁门。
进城门前,许长安强烈要求换回自己原先那件,因为某种难以启齿的体位而导致皱巴巴的春衫。
“不行。”薛云深早就知道,许长安执意要带着那件该扔的袍子肯定没好事。现在猜测得以证实,当即一口否决道:“你现在身上这件好看。”
“粉色哪里好看了?!”紧紧扯着春衫衣角,许长安怒道,“再说粉的别人一看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薛云深明知故问。他凑过来贴近了许长安的耳边,收声成线地追问道:“知道粉色是你花冠的颜色,还是知道我们同——哎长安!”
薛云深话没说完,就遭到了来自挚爱王妃的袭击。
忍无可忍的许长安,将手里的春衫劈头盖脸地砸在了薛云深的脑门上,而后一甩袖,怒气冲冲地大步走了。
只是怎么看,怎么觉得他背影颇有种落荒而逃的狼狈意味。
这会儿许长安因为恼羞成怒,而放弃了与薛云深抗争到底。等到进了城以后,已是追悔莫及。
收到消息前来迎接的查将军倒还算克制,随后赶来的段慈珏,简直是当场报了许长安当日的点火之仇。
“衣衫都变了颜色,可见迫不及待的,不仅仅是殿下一人了。”段慈珏笑眯眯地开了口,紧接着话锋一转,突兀直白地问道:“不知授粉顺利否?”
许长安微微一笑,正要反唇相讥,却不知楚玉从哪里角落里冒了出来,红着眼睛往他怀里扑:“公子可算回来了,楚玉盼星盼月亮,想公子都想得吃不下饭了。”
段慈珏笑容登时一僵。
顶着段慈珏哀怨又仇恨的目光,许长安亲切地揉了揉楚玉的毛茸茸的脑袋,故意问道:“有这么想我,那有没有给我绣钱袋?”
绣钱袋是楚玉的特殊嗜好,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跟谁学的,有一阵子热爱得很,给府里每个人都绣了,光是许长安,就得了梅兰竹菊四君子,春夏秋冬四季外加繁简易奢四类共十二只。
再加上许长安少时身体不太好,每次他生病,桌子高的楚玉就搬来圆木凳,一边看着他,一边绣装心意的钱袋,每落一针就要道一句公子平平安安。
故而这么多年下来,许长安积攒了一大匣子钱袋同时,楚玉也养成了个惦记自家公子就开始绣钱袋的习惯。
先前四海波那回,许长安昏迷,有薛云深守着,楚玉挨不到自家公子的边,船上又不便,楚玉没能绣成。这次得了空,另外彩线齐全,便全心全意地绣了两只崭新的钱袋。
“嗯!”楚玉重重地点了下头,认真道:“楚玉有绣哦。”
说完,他如视珍宝地打开了胸前的衣襟,掏出两只绣工精美的钱袋来。
那钱袋与以往的略有不同,精致花纹不居正中,反倒各自偏安一隅。
许长安接过,将两只钱袋合到一起,发现恰好是一半是仙人球花,一半是牡丹花。两种牛马不相及的花,在这只小小的钱袋上,竟然相得益彰地仿佛本就是浑然一体。
“底下还有字?”许长安瞧见细小的绣样,问道。
楚玉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本来想让恩人写几个字,给楚玉照着临的,但是恩人不肯。”
顿了顿,楚玉又颇为紧张道:“公子,王爷会不会嫌弃楚玉的字太丑?”
“当然不会。”许长安肯定道。
原本只想令段慈珏醋一醋,却不料收到了这样一份大礼。摸着精巧雅致的钱袋,许长安忍不住笑了下,他伸手弹了弹楚玉的脑门,待楚玉吃痛惊呼,才接着道:“我书童这样淳朴的墨宝,可谓天上地下独一份,欢喜还不及,怎么会嫌弃?”
得了夸耀,楚玉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没过多久,薛云深追上来。许长安走到他身边,亲自替他将钱袋系了上去。
“长安这是什么——”薛云深嫌弃的语气,在瞧见钱袋上头的字时,来了个天壤之别的转折。他喜滋滋地摸了摸“白头偕老”的字样,而后又发现许长安的绣着是“儿孙满堂”,当即眼笑眉飞道:“有劳楚玉,钱袋我很喜欢。”
“长安也很喜欢。”薛云深紧跟着补充道。
得了礼物的人和送了礼物的人,皆欢天喜地地往城内走,只余下个孤家寡人。
段慈珏神情凄惨地盯着远去的主仆二人背影,嫉恨地险些掐断了手里的剑穗。
自从知道楚玉在绣钱袋,段慈珏着实悄悄乐了好几天。哪成想今日美梦变噩耗,那两只钱袋,竟然全同他没关系!
同段慈珏的抑郁颇有点异曲同工之妙的,是许道宣的失落。
他前来接驾的在人群中搜索两圈,都没找着朝思夜想的小胖球,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如意还是气我不辞而别了。”许道宣蔫头巴脑地想着,过了片刻,复又重新振作起来。
他将钱袋倒了个遍,翻倒硕果仅存的一枚银踝子,而后用这枚银踝子买了拨浪鼓,虎头帽并一些小孩子玩具,兴冲冲地杀进了查将军院子里的厢房。
哪料到,不大的厢房里,已是人去楼空了。
“执盏呢?”
许道宣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后知后觉地想起迎驾的人当中,也没有执盏的身影。
“执盏在你出发去蓬颓漠的第三日,离开了。”段慈珏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
许道宣茫然地回过头,嘴里愣愣地问:“那如意呢?”
段慈珏避开了许道宣的目光,没有接话。
炽热的天气好像刹那间凉了下来,许道宣感觉浑身上下连绵不断地冒着寒气。他手里捏着拨浪鼓,不敢置信地颤声道:“执盏将如意带走了?”
依旧没人说话。
许道宣张大了嘴,慌乱且不知所措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突然道:“我要去找他。”
他声音很轻,但面色十分坚毅,仿佛找居无定所的食人花下落,不过是手到擒来的小菜一碟。
许道宣将手里的小玩意,胡乱地往衣襟里一塞,又狠狠擦了两把炭黑的脸,就要气势汹汹地出门。
可惜下一刻,他整个人就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了。
那道分外熟悉,许道宣不久前还在梦里听到过的嗓音,懒洋洋地问:“你要哪儿去?”
闻言,许道宣毫无反应,若不是段慈珏见他嘴巴蠕动,特意凑过来,估计是听不清他那轻若无声的“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躺在屋顶上晒太阳的人,却明显不给许道宣逃避的机会。他轻巧地从房檐下跃下来,还未来得及拍一拍那个不告而别的怂包公子,就被猝不及防地搂住了。
许道宣紧紧抱住了如意,如同抱着失而复得地珍宝般,嘴里无意识地重复道:“如意如意如意如意……”
第64章 饮酒过量对我们孩子不好
如意一动不动地任由许道宣抱了好一会儿,直到他感到颈侧有一点湿意。
起先那湿意若有若无的, 犹如行将末路的细弱烛花, 到后来却哔剥一声陡然变大了。好似转瞬之间成了倒灌的海水,倏地将如意淹没了。
海浪来来回回冲刷着,无声无息地将如意心底那点耿耿于怀冲走了。
在得知许道宣不打声招呼就去了蓬颓漠的时候, 如意发了通大火。那时他还是没牙齿的小胖球,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开执盏要抱他的手, 拒绝乳娘的喂养,甚至用扒拉枕头的方式, 将所有人赶出去。
他独自坐在大的显得有点空旷的床榻间,一旦发现谁有推门而入的企图就开始嚎哭,以此在漆黑的屋子待了一整晚。
到第二天, 执盏忍不住在屋外轻声啜泣时,他打开了门。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他, 无人明白他怎么会一夜之间恢复。连当日替他算魂的孟衔都曾道恢复之路太过漫长, 或许要花费十数年。
可如意终究没有。
在爆体而亡后, 如意用最短的时间发了芽, 又用最短的时间恢复了原样。
恢复成了,滕初没能见到的, 十四岁少年模样。
感受着脖间的湿意,如意在心底叹了口气,心想他的公子还是这么傻,半点都没变。
这样想着,如意问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公子,为何半年不见,你还是同我一样高?”
一句话,成功阻止住了许道宣的眼泪。
许道宣万万没想到,好不容易大难重逢,他严谨认真的书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鼻尖挂着串可笑的清涕,许道宣沉默半晌,道:“我还比你黑了。”
这倒是事实。
三人同去蓬颓漠,来回一整月下来,竟然只有道宣一个人晒地黑黢黢的。对比去的时?2 虬尊绾危乩椿谷绾蔚牧砹轿唬饧蛑笔遣揖隋镜奶炖聿还?br /> 如意显然也没想到许道宣会这么回复,他看着面前如同黑炭般的自家公子,几度张了张嘴,发现实在无法昧着良心夸赞,只好徒劳无济地安慰道:“没事,大公子以前也很黑,公子迟早会像他那样白回来的。”
如意嘴里的大公子,说的是许长安的亲兄长,许道宁。在许长安与许道宣九岁时,许道宁领了圣上的差事,前去修决堤的堤坝。
许道宁去时肤色白净,回来时若不笑,一张脸上只能看见两只黑白分明的瞳子。当宛如墨汁的许道宁走过来,想伸手抱许道宣时,好悬没把眼巴巴等着大哥回来的许道宣吓哭。
这事后来沦为了许家上下几十口人的笑柄,每年都要拿出来笑一两次。
当然,许道宣对此事印象深刻,也不全是出糗丢人了,主要是因为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许道宁恢复原来肤色,前后总归花了六个月。
六个月,半年啊!
许道宣默默算了算,从塞雁门到芜城,再从芜城返回皇城统共要花费的时间,最终崩溃地发觉,还是过不了被皇城市井百姓嘲笑的那关。
分外羡慕许长安晒不黑的许道宣,顿时感觉要饮恨此生了。
好在许道宣并没能纠结太久,便让对他了如指掌的如意岔开注意力了。
至于默默当了回围观者的段慈珏,早在许道宣转身抱住如意时,就来无影去无踪地悄悄溜走了。
到此时,除了孟衔与安子晏,及安子晏的书童窦太保,算是所有亲朋好友皆俱在。为了庆祝王妃两兄弟顺利开花成年,晚上查将军做东,在小院里办了场盛大的宴席,还特地邀请了塞雁门唯一一处风月雅所的歌伎来助兴。
自幼在牡丹皇城的脂粉香河里浸泡长大,许长安几人对所谓的歌伎兴致缺缺,反倒不约而同地好上了查将军的私酿。
那酒总有股不同别处的香味,查将军让众人催促着,无奈地将仅剩的几坛全都挖了出来。
“长安,你不许喝了。”薛云深拦住了酒鬼的杯子,语气颇为严肃地劝诫道:“说不定你肚里已有我们的孩子,饮酒过量对他不好。”
“什么?”话只听一半的查将军大惊失色,“王妃有了?!”
“没没没,”许长安连连摆手,他贪杯过头,终究是有点醉意,故而傻乎乎地笑了下,企图挽救薛云深的失言:“这还不到一个月,哪有这么快。”
“王妃醉糊涂了,”查将军悄声道,“植物授粉孕籽,不用一个月就能诊出来的。”
他这话说的小声,许长安醉晕晕的也没听清,但却让薛云深记在了心里。
“改日请个大夫,好好给长安诊下脉。”薛云深想着,趁许长安不注意,将他手底下的酒杯换成了茶盏。
酒至中席,不少人都喝多了。查将军的两个副将合着歌伎的琴声,荒腔走板地哼唱着不知名的曲子。
查将军看着眼前的热闹场面,看着情不自禁相拥在一处的几对人,看着案角的瓜果,嘴角的笑容忽然泛起了苦意。
他想起了年少时失之交臂的心上人。
呜咽声悄然而起,渐渐掺进歌伎的琴声中,待许长安几人发现时,查将军已经抱着坛酒,哭得稀里糊涂了。
“查将军这是怎么了?”许长安撑着额头,问旁边一位副将。
满脸风霜的副将,沉沉地叹了口气,讲起了查将军的往事。
雄心万丈的少年将军,立誓不退敌军不成家。可是谁也没想到,那场战争会如此难打,敌我双方胶膈不下,缠斗了好几年。
少年将军曾经有位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双方约定,待少年将军功成名就,便是嫁娶之时。
此事若是成了,的确不失为一桩美谈。
只是后来,将军的爹娘见儿子为了个所谓的约定,回回浴血奋战,受了满身伤还迟迟不肯回家,于是修书骗将军祖父病重,着将军即刻返家。
将军自幼在祖父身旁长大,同祖父感情深厚。一听闻祖父病重,连夜赶回老家。
却不料这不仅是桩骗局,更是桩蓄谋已久的父母之命。
将军被双眼含泪的祖父,逼得同一位素未谋面的姑娘成了亲。在婚宴的当日,将军所在的前锋军大败敌军,圣上大喜过望,几乎每位稍有官衔的将领赏了加官进爵,唯独身为前锋军副将的将军,一无所得。
消息传来的时候,被反锁在新房内的将军大恸咳血。
再后来,将军的心上人知道将军成婚的事情,伤心之下远走他乡。
心灰意冷的将军最终请命,自求降级调到了塞雁门,当了几年无所事事的守门将军。
副将军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接着道:“说起来,查将军以前是王妃三叔麾下的第一猛将呢,谁能想到会沦落今日这个境地。”
“这王妃夸赞不已的桃花醉,就是查将军心上人亲手酿的。”
“查将军视若珍宝,每次开坛都只肯匀一小口与我们尝尝,这回还是得了王爷与王妃的恩赏,下官才有机会尝个清楚。”
“可惜桃花醉虽好,酿酒的人却已不在了。”
副将军唏嘘不已,许长安却越听面色越怪异。
看着查将军额间的素色山茶,许长安忍不住问道:“查将军的心上人是不是一位叫凤回鸾的吊钟海棠?”
副将军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我只偶然听醉酒的查将军念过一个凤字,具体叫什么,下官并不清楚。”
副将这么说,许长安却更笃定了。他见薛云深满脸不解,便凑过去轻声道:“昔日同凤大哥同行的时候,我听他提过他曾经有位心上人,是株白山茶,两人心心相映,却被长辈们拆散了……”
许长安的细声讲述,混进查将军的哽咽,混进潺潺倒入酒杯的酒液,混进歌伎宽阔苍凉的琴声,混进银色的月光中。
许长安并未向查将军求证心上人是否是凤回鸾的事情,他有心想将此事当做回礼,赠与连日来对他们颇为照顾的查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