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腰部酸痛,便别弯腰了,站着就好。”薛云深阻止了许长安企图蹲下身子够河流的举动,只准他干伸出手。
河水冰冷,薛云深却似乎毫无感觉,他先洗净了手,而后才从袖子里另外摸出条洁净手巾,拿水打湿了又拧的半干。
细致又快速地替许长安擦着手,薛云深道:“那队骑兵有问题。”
许长安一点就透,当即反问道:“你怀疑与迟砚有关?”
“嗯,”薛云深应了声,“我原本以为跟他有关,但现在看来应该不是。”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是株开过花成了年,却无法有后代的雪莲。”
没看出迟砚额间花样有任何不同的许长安,忍不住微微折了下眉头。他联想到某些无法授粉的植物,试探地问道:“迟砚是不是无花蕊?”
空有花冠,而无花蕊,则此生绝无后代可能。
薛云深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并没把此事往心里去。他来来回回擦了好几遍,连许长安的指缝都没放过。直到确定擦干净了,他才握着许长安的手指搭进温暖的玄色斗篷内。
许长安却想得更深些。
以薛云深见怪不怪的态度来看,像迟砚那样天生无法拥有孩子的植物人,要么随处可见,要么就是种族特性。
可片刻前,迟砚的自我剖白言犹在耳。从他的话里,可以轻易分析出雪莲原本也是庞大的种族。
那么,是什么害他们人数锐减,又是什么导致他们失去生育能力?这种未知的东西如果蔓延开来,会不会影响其它种族的植物人?
许长安心里揣着个无比沉重的疑问,连什么时候回了营地也不知道。
被派来互送的一队骑兵,与他们眼中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们,泾渭分明地分散在两处。
许道宣热情洋溢地招呼了几次对方,无一例外得到了拒绝。这会儿正颇为受伤地蔫在如意身上。
难为如意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又要看着火上的烤雪兔,又要照顾自家公子情绪,顺便还得剥掉烤熟的地瓜皮,好吹凉了喂自家公子。
这么多繁杂而交错的事物,如意处理得很是得心应手,一时之间竟也没有手忙脚乱。
见到与薛云深相携而来的许长安,许道宣三两口吃掉如意喂他的地瓜,嘴里哈着热气地道:“长安你快来!我给你和殿下——”
话说到一半,又让如意塞来的一口香气四溢的金黄地瓜堵住了嘴。
许长安仔细辨了辨,依稀听出含糊不清的后半句是“留了份大的。”
拉着薛云深在众人之间落了座,许长安接过许道宣特意预留的,一个足有碟子大小的地瓜,分成了大小两份,将大的递给了薛云深。
薛云深下午奋力讨好王妃,恨不得将图册上学来的十八般武艺,都在狭仄逼人的马车内上演个遍,故而的确是耗费了不少体力,此时也饥肠辘辘得很。
薄暮瞧了眼自家王爷吃东西的速度,知道王爷是饿着了,忙不迭将蒸好的甜糯八宝饭端来了。
那八宝饭甜得腻人,许长安尝了两口,就不肯再吃了,反倒是对里头作料的酸葡萄干很喜欢。
薛云深见许长安挑来挑去的费劲模样,忍不住跃跃欲试道:“你放下筷子,我来挑。”
颇有眼力劲的薄暮,手里攒着袋刚从马车里拿出来的葡萄干,转身就看见两位主子脑袋挨在一起,正聚精会神地挑着酸葡萄干。他默默了站了会儿,又把袋子放回去了。
今夜唯一的肉食是段慈珏与楚玉的功劳,他们二人一位负责打野物,一位负责跟在屁股后头捡,分工明确,效率高超。
地瓜是薄暮早先预备的,除此之外,他甚至还带了锅碗瓢盆,以及不少自己的“同类”——大米。
至于许道宣出了什么力……
雄心壮志想要再去打一头黑熊的许道宣,被如意押着,老老实实捡了够不眠不休烧两天两夜的柴火。
这样看来,什么都没做就干等着吃的,只有许长安薛云深与迟砚三人了。
薛云深与许长安,不说身份,在带了三位书童随从的情况下,理所应当是不用再像之前那样亲力亲为的。
想通这层的迟砚,一面狼吞虎咽烤雪兔,一面信誓旦旦地保证明天他去狩猎。
段慈珏质疑地看了两眼迟砚的小身板,在楚玉鼓着脸的瞪视下,摸了摸鼻子,把到嘴边的刻薄话咽了回去。
“那我就先谢过迟兄了。”段慈珏临时转了话锋,言不由衷地客套道。
身侧的楚玉闻言,当即喜笑颜开,亲手喂了段慈珏一口地瓜。
“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迟砚摆了摆油乎乎的五指,说完发现没人应他,不由暂时停下了风卷残云。
哪知不扫视一周还好,一扫视就发现孤家寡人的,竟然只有自己与那位叫薄暮的随从。
迟砚与薄暮两人,隔着三对人,两个火堆,遥遥交换了一个惺惺相惜的眼神。
趁用膳的功夫,许长安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的骑兵,发现对方虽然做的隐秘,但时不时望过来的视线,却带着毋庸置疑的监视。
这群骑兵,并不如那个参将所说那般,仅仅是保护他们。
许长安想起薛云深先前说的这?3 浩锉欢跃ⅲ睦镆龊昧俗罨档拇蛩恪?br /> ——这群骑兵,是敌国大梁派来的。
倘若真是这样,那芜城的参将,恐怕也有问题。
许长安不动声色,只在众人纷纷回了马车,准备就寝时,才跟薛云深提了提。
“他们的外貌看不出来有丝毫不妥,大梁子民与我周朝百姓,有没有什么可供辨认区分之处?”许长安问。
薛云深摇了摇头,道:“大梁国内节气与我国虽然略有不同,但植物都是相同的,并没有任何差异。”
“他们眉心处的花样也看不出别的不对……”许长安喃喃说着,慢慢在薛云深怀里,满腹心事地睡着了。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一个午后。
骑兵副队在许长安刻意接触下,也不再前几日那样态度恭敬而冷硬。
许长安借着送热茶的机会,同副队攀谈起来。为了避免引起怀疑,他倒也没讲别的,只围绕着芜城的一些民俗风情说来说去。
“冬日竟然比现在还要冷?”许长安装作诧异无比的样子,惊呼道:“那你们冬日可要怎么熬过去?”
副队见这位皇城里来的公子哥露出吃惊表情,心里很有些得意洋洋。故而顺着原本打算到此为止的话题,又说了下去。
“您那是不知道,冬天我们都往地下住的,地面太冷……”
副队兴头起了,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许长安饶有兴致地听着,可惜没听多久,就让另外一位骑兵打断了。
那位是领队的骑兵似乎对副队的行为颇为不满,大声喊了句副队的名字。
“哎就来!”副队边应边扭过头,因为动作匆忙,隐在盔甲底下的一道黑线露了出来。
仓促之间,捕捉到黑线的许长安,当即呼吸一窒。
第67章 小滚滚偷偷露出一截马脚
纵然只是一扫而过,亦足够许长安看清黑线的模样了。
——不是画上去的那般, 可轻易拭去。黑线牢牢盘卧在副队的后颈处, 狰狞凶狠,且带着不详的气息。
它就像21世纪的手术缝合线,经由医术精湛的外科大夫, 分毫不差地将副队原本一分为二的肌肤,缝合到了一处。
许长安总觉得副队皮囊底下, 还藏着别的东西。
这个认知甫一出现,便在许长安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更糟糕的是, 他微微凝滞的呼吸几不可察,却依旧引起了副队的注意。
背对许长安的副队,向领队投去了迟疑不决的眼神。领队没说话, 只是牵扯缰绳的动作大了许多,好巧不巧地露出了腰间封在刀鞘里的弯刀。
收到示意的副队, 知道此事无法挽回, 神态有一瞬间的不忍。但很快, 所有情绪都被他抹得干干净净。
带着同之前无任何差别的笑容, 副队回头,对许长安道:“队长着我有事处理, 公子您请便吧。”
“那便不叨扰了。”许长安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
恰好这当口,等得越发不耐烦的薛云深开始明目张胆地喊“夫人”了,许长安只好颇为无奈地笑了笑,顺势无知无觉地转了个身,将后背空门大喇喇地送到了副队跟前。
副队略显浑浊的瞳孔倏地一缩。
紧接着许长安听见耳边传来凌厉的风声,他眉心的花剑尚未来得及完全抽出,便先让一个人掳到了怀里。
与蜂拥而至的熟悉香气同时袭来的,还有颇为不满的哼声。
薛云深竖掌轻轻一拍,将许长安抽至中途的花剑推了回去,而后展臂一捞,把许长安整个人圈了进来。
准许王妃同那个长相丑陋,愚笨不堪的副队交谈了这么久,薛云深自觉已经很是深明大义了。他心底本就憋着股闷气,碍于许长安的殷殷叮咛不好发作,眼下见了主动送上门来的副队,哪里还肯手下留情。
削铁如泥的利器刺入骨肉的噗嗤声响起,副队几乎是眨眼间就让薛云深拿花瓣削去了脑袋。
张开狞恶大嘴的脑袋骨碌碌地滚开了,预料中的滚烫鲜血却并没有洒出来,少了颗脑袋的副队仍然直挺挺地站立着。
搭在薛云深肩头的许长安,匆忙之中回头看了眼,发现副队的躯体竟然只剩下一具空壳子了。
血肉白骨,全被掏得干干净净,唯独留下栩栩如生的鲜活皮囊,伪装出原主尚在人世的光景。
与此同时,被砍飞的脑袋里,连滚带爬地滚出来一团白花花的圆形物。
那东西似乎还是活的,才从脑袋里爬出来,就先急着嗬哧嗬哧地舔吃着身上掺杂红色棉絮的白糊状物。它吃东西的速度十分惊人,约莫是半息的功夫就舔完了所有的白糊状物。
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圆形物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了一出大变活人的戏码。
那团露出青灰色原貌的东西,不断扭动着拉长,变宽,最终蜕变成了高近一丈、面目丑恶的男人。
“可憋死老子了!”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小巧玲珑的许长安一行人,男人打雷般唾了声,唾沫星子落下来,直接下了场腥臭的雨。
唯恐殃及池鱼的薛云深见状,抢先一步揽着许长安,退离了臭雨的范围。
而目睹了这一切,自诩见多识广,无坚不摧的许长安,终于无法控制地泛起了恶心,当场干呕一声。
“长安!”
“公子!”
着急又担忧的嗓音纷纷传来,许长安单手握着薛云深坚实有力的臂膀,另外只手朝众人摆了摆,示意并无大碍。
“怎么了?可是伤到了哪里?”薛云深焦急地问。
许长安攒住薛云深的手指,摇了摇头,道:“没伤着,只是有些恶心。”
薛云深整个人先是松了口气,过了会儿,不知联想到了什么,又猛地倒吸口冷气。
“长安你你你,你该不会是——”
怀了两字即将脱口而出的紧要关头,睃见薛云深手中牡丹花瓣的其他骑兵,在乍然的呆愣过后,终于回过神地大叫起来。
“牡丹花!”
“是大周朝皇室!”
“说不定是个皇子!”
先前薛云深浑身裹在玄黑大氅里,又总与许长安厮混,身上免不了沾染了许多仙人球的气息。再加上他自与许长安厮磨欢好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仙人球的看家本领——假装自己是一肧抷球形的黄沙。
是以混淆视听的结果,便是骑兵直到这个时候,才惊觉一行人里头有位皇室。
恰好此刻事情业已败露,副队亦现了原貌,无路可退的领队面目一狞,当即打着呼哨,招呼余下的骑兵从四面八方围上去:“兄弟们!抓住那个皇室!”
大战一触即发。
薛云深不得不暂时捺下其他,他原本踌躇满志地想大展神威,让柔弱的王妃刮目相看,却发现一晃神的功夫,王妃连花剑都抽了出来。
薛云深:“……”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有些挫败呢。
经此一役,清楚了解到王妃实力有多强横的墨王殿下,为了避免成为吃软饭的小相公,立志发愤图强,好早日实现与王妃并肩而立,交相辉映的人生大志。
咳扯远了,说回现在。
早在薛云深出手时,散落四周的段慈珏几人已纷纷停下了打情骂俏,各自以一种看似放松,实则蓄势待发的姿势,护卫在许长安与薛云深两人周围。
因而当二十之多的骑兵接连攻上来时,一行八人足有七人游刃有余,仅剩下一位左支右绌,噼噼啪啪闹得不可开交。
那位宛如孤军奋战的勇士,正是前朝仅剩的唯一一位后人,迟砚阁下。
迟砚简直快郁闷死了。
这一行人,不是食人花这样的大杀器,就是霸王花捕蝇草魔鬼仙人球一类本身就十分强悍的存在。要说牡丹看似美丽可欺,但偏偏他是皇室,惹急了还能拿出皇室的祭天术。
剩下一位刺软趴趴的准王妃,迟砚原本还欣喜于有人同自己一起拖后腿了。片刻后,他看着许长安紫光倾荡的一剑以身化亿,好悬没掉下两颗金豆豆。
一边暗暗发誓此生再不以貌取人了,迟砚一边将目光投向了薄暮。
这位原身是稻谷的随从,总该除了烧饭并多大作用了吧。
哪料到薄暮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拥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不仅能轻而易举地取走对方项上人头,还能以箭对箭,对穿对方飞速射来的箭矢后,顺便射中对方眼珠子。
“一圈看下来,竟然还是自己最没用。”迟砚吃力地抗住骑兵气势汹汹砍来的一刀,几乎快被内心的绝望淹没了。
兵器交戈声持续不断,战局即将明了的瞬间,迟砚忽然觉得后颈炸开似的疼。
“啊……”控制不住的痛呼溢出唇齿,冷汗几乎是立竿见影地渗满了迟砚额头。他拼命克制住整个人死死蜷了起来的欲望,伸长了手企图去抓后颈处的东西。
“迟公子?”
距离最近的薄暮听见动静,匆忙射出最后一箭,扭头看了过来。
却不想看见了此生最难以忘怀的一幕。
一只先前见过灰色的圆形物,扒住了迟砚的后颈,正挣脱他手指,拼命往里头钻。
薄暮顾不得心中发凉,下意识回手就去摸箭筒。
不料却摸了个空的薄暮恍然想起,方才最后一支箭,已经让他射了出去。
千钧一发之刻,闻声望来的许长安厉声喝道:“扯开他的手!”
薄暮连忙照做。
扯开痛到恨不得变形的迟砚手指,并不是件容易事,但是事情再拖延半息,那个青灰色的东西就要钻进他身体里去了。
“迟公子,您松一松手,我家王妃一定能替您除了这玩意,您听我的暂时先放开……”
“不我不放,一放,一放它就要钻进去了。”迟砚满头冷汗地拒绝。
薄暮好悬被这宁死不放的语气气了个坐地升天,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终又哄又骗地拉开了迟砚曲指成爪的手指。
许长安提剑一横,墨紫色光波荡漾,锋利剑锋险而又险地擦着迟砚后颈处的皮,削了过去。
青灰色的东西触到墨紫色光剑,只来得发出一声短促又尖利的叫声,便被削离了迟砚的身体,落在不远处的雪地上,一动不动了。
“迟公子你怎样?”薄暮急忙扶起顷刻间脸色就颓唐下去的迟砚。
迟砚苍白着脸,嘴唇哆嗦道:“不怎样,它还在我身体里。”
薄暮闻言一凛,当即借了段慈珏的剑,抬手就要划开迟砚的衣裳。
“场面太血腥,我们还是不要看了。”
“楚玉乖,我们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公子,你忘了见血就晕吗?”
大同小异的话,分别出自不同人之口。
许长安、许道宣及楚玉三人,纷纷被打着各种幌子,实际上就是不想他们看见其他男人身体的自家那位拖走了,仅剩下薄暮一人处理迟砚后颈里的东西。
在薄暮剜出迟砚体内残存的东西时,许长安和薛云深两人也查探完了所有骑兵尸体。
无一例外,每位骑兵后颈处都有道黑线。
“这究竟是什么植物?”薛云深盯着地上青灰色东西,神情十分厌恶地自言自语道:“怎么从未见过?”
“是生石花。”旁边的许长安语气沉重地回答道。
21世纪的生石花是极具观赏性的小型多肉,到了彩云间,却变成了手段残忍的穷凶极恶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