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中心人来车往十分嘈杂,雪上落着大红色的鞭炮碎片,门口音箱里放着《恭喜发财》,着红衣,戴红帽的年轻人比比皆是,笑着在人群中走动。
每年这个时候最热闹,孩子嘴里有糖,大人兜里有钱,老人盼着这个时候能一家团圆,他们的美梦都成了真。
蒋祐走进超市,在零食区挑选着蒋斑荳爱吃的巧克力和大白兔,又到坚果区称了几斤蒋爸蒋妈爱吃的花生瓜子核桃杏仁,结账时,忽地发现自己爱吃的一样也没挑。
他沉寂的目光与收银员接触的一瞬,对方有一瞬间的不安,蒋祐勾起嘴角,冲她一笑。
“新年快乐。”
她也笑了,“新年快乐。”
提着袋子出超市,不远处连锁鸡排店围着许多人,走过马路,竟意外看见方忍冬站在风暴中心,和两人拉拉扯扯纠缠不清。
或者更确切地说,被一男一女拉扯纠缠着,无法摆脱。
围观者大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年轻女人口中一边骂着“贱货”,一边扬手作势要给方忍冬一巴掌,另一边,窦理拉着她,无奈女子的愤怒已近阈值,怎么也拖不开。方忍冬被她抓着胳膊,没挣脱也没回击,有些站不稳,结结实实挨了清脆响亮的一巴掌。
他一个趔趄,两腿立不住,跪在雪地里,蒋祐快速挤进人群,手里提着的一袋子年货甩在看客身上,扬起一阵嘀咕抱怨。
“姓方的,他结婚了你他妈还来勾搭他,你是不是犯贱?”
蒋祐拨开人群,继续往里挤,却在即将到达中心时站住了脚步。
方忍冬自尊心强,如果被他知道自己在场,会怎么样呢。
现实世界的一刻不停并不容蒋祐多想,在方忍冬摔倒的瞬间,蹬着长筒皮靴的女人开始一脚脚往方忍冬身上踹,窦理一言不发地拽她,而她则坚持不懈地施暴。
路人议论纷纷,窃窃笑着,议论内容皆举重若轻,仿佛方忍冬罪有应得。
“被打的这个喜欢男的,惹到这个小姑娘的老公头上来了,你说罪过不罪过。”
“啧啧啧,现在年轻人怪里怪气,好的不学学坏的,同性恋这种事情也能想得出来哦……”
“同性恋活该啊,国家不支持的呀,这种都是怪胎畸形啊,不知道小时候父母没教好,还是长大学坏了。好好的年轻人,现在落得这个下场……”
皮靴落在方忍冬身上发出沉闷声,蒋祐放下年货,快步而入,用力推开她。力道之大,推得窦理都向后踉跄,女人堪堪站稳,瞪着蒋祐,冲上来就要再打。蒋祐毫不示弱,迎上前去,一把揪住了她的领子,路人不知是惊是叹,不约而同“噢”了一声。
女人从不曾想自己会当街被陌生男人揍,登时惊惧得眼眶蓄泪,余光接触到方忍冬面无表情的脸,愤怒与委屈分分钟占领高地,呜咽起来。
窦理见未婚妻被蒋祐抓住,而后者一副怒气滔天的样子,登时也火上心头,上来就要和蒋祐干架。
蒋祐此次上前,本就破罐子破摔,更何况他对窦理的印象差得不可再差,松开了女人就和窦理扭打在一起,女人饶不过方忍冬,又放心不下战斗中的未婚夫,气得边骂边跺脚。
蒋祐一身新衣在融化的雪地上滚得湿漉漉,却全然不顾。蒋祐拳拳到肉,窦理被揍得眼睛耳根发红,怒气更盛,偏偏实力不济没奈何,偶尔占点便宜,就遭到蒋祐更重的拳脚。
女人见事不好,向路人求助,和事佬和事婆此时才慢悠悠上线,围着蒋祐窦理劝解,还有人在揣测蒋祐和方忍冬的关系,围观路人的氛围依然微妙。
“别打了。”
蒋祐窦理依旧不管不顾。
“蒋祐,别打了,送我去医院。”
蒋祐缓了动作,喘着粗气停下,全程败下风的窦理趁蒋祐收手,猛朝他腹部打了一拳,蒋祐向前一趴,吐出一口酸水来,他瞪着窦理,拿袖子擦了擦嘴角,缓缓站起来,往方忍冬坐着的地方走。
他向方忍冬伸出手,后者抬头看着蒋祐,“这样不行,我的右腿大概被她踢断了。”
第68章
蒋祐目光晃动,与方忍冬平静的目光对视片刻,终于忍下,俯身把他背了起来。女人在后面不依不饶,口口声声要为自己和窦理讨回公道。
蒋祐不顾方忍冬的劝解,背着他走到女人面前,“你要怎么解决,你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
窦理把女人拉到身后,指着蒋祐的鼻子,“你他妈连女人都欺负,你有本事和我单挑啊人渣!”
怒火被交了油,嘭地向上猛蹿了几米,蒋祐一语不发转身要放下方忍冬与他再战,后者拽了拽他的领子,让他冷静,别和窦理这种人计较。
窦理见方忍冬与蒋祐脸颊相贴,姿态狎昵,怒火节节攀升,上前揪起蒋祐的衣领,“你想走就走?我他妈没让道呢!”
蒋祐额上青筋跳了跳,上前挑衅似的走了一步,窦理也怒不可遏,与他互视,不肯退让。
围观人数渐增,堵得马路水泄不通,一辆大奔滴了几声,人群散开一些,道光的喊声遥遥传来。
周遭见两人实实在在杠上了,都上来劝解,道光这跟搅屎棍遥遥挤进人群,几秒判断了情况,把蒋祐向侧边一拽,护在他身前,仰着脖子看窦理。
“你哪位啊你?”
大奔上呼啦啦又下来两个身形高大的男生,挤进人群问道光情况。
道光哪里清楚,见方忍冬被背着,蒋祐脸上挂彩,不由分说站定立场,“我兄弟被人打了。你们上车等我,我先讲道理,道理讲不通,你们再来帮我。”
两人点头,默默上车。女人有点慌了,拉住窦理让他“好男不和恶狗斗”,道光拧着眉看她,“你说谁恶狗呢?”
窦理用手指着道光,“你他妈别拽!”
道光抓住窦理的手指,向上一掰,疼得窦理登时缩回了手。女人瞪着道光,怯意渐渐占据上风。她原先只想让方忍冬经历一场颜面扫地的阵雨,却不料把自己卷进了一场风暴。
“你把我兄弟打了?”
窦理没想到道光说的“先讲道理”,竟如此不讲道理,愤怒又无措地,“他也把我打了!”
蒋祐在一边冷声搭腔,“方哥的腿被他老婆踢断了。”
道光讶异地爆了句脏话,女人强撑着,“那是我们三个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哥们的事是我的事,我哥们的哥们就是我哥们。”
哎,算了算了,大过年的平安和气最重要啊。
是啊,小伙子算了,大过年的没必要。他们一对夫妻出来买东西,也不是存心惹事。
里面什么情况你也不知道,这女的没做错事。他的腿断了,快点去医院才对啊。
路人尚在议论,方忍冬开口,“算了,我们走吧。”
道光回头看他,蒋祐咬牙,“不能这么算了,让他们道歉!”
女人愤怒,“不可能!”
道光眯着眼睛看她,窦理站在她面前,“凭什么道歉?”
道光转身,“蒋祐,怎么解决?”
“方哥,让他们道歉。”
“算了。”
蒋祐执拗,“让他们道歉。”
方忍冬停顿了几秒,声音很轻,“牛不喝水强按头,你能让他们道歉,不能让别人也道歉。”
方忍冬执意放过,蒋祐不肯也无济于事,临行对窦理警告了多遍,只招来路人的指指点点和女人的嗤笑。警没报,歉也没道,草草了结恩怨,四人分道扬镳。
道光的车满员,满怀歉意地先行离开。蒋祐想打电话叫个的,半天也没一个接单的。方忍冬回忆起两公里内有个小医院,自己下地走过去也能看上病。蒋祐自然不同意,让方忍冬指路,自己背着他过去。
穿街走巷,人头稀疏。
冬风呼号,蒋祐却走得满身热汗,方忍冬多次要下来,被他制止。
“你别乱动就行。”
方忍冬趴在蒋祐肩头,没了动静。
“蒋祐,我看起来狼狈不狼狈?”
蒋祐摇头。
“我才发现原来同性恋标签会让我抬不起头来。”
眼眶一下子蓄满热泪,蒋祐不敢开口搭腔。
“我希望你永远没有这么一天。”
“唔,”蒋祐艰难把眼泪咽下,声音有点含糊,“这不是你的错。”
“他们觉得是,我不得已,也只能觉得是。”
蒋祐目光茫茫然,曲折的雪地像永远望不到尽处。
“方哥。”
“嗯?”
“你要坚持住。”
良久。
“嗯。”
两公里对于背着方忍冬的蒋祐而言实在不算短途,走走停停一刻钟,连小医院的边也未曾见到,两人在老人公园的长凳歇息一阵,再次出发。
“年后我要去参加选秀比赛。”
蒋祐扭头看他。
“大型比赛,和平时小打小闹不一样,我有点紧张。”
“方哥,你可以的。”
方忍冬笑笑不语。
蒋祐在他身前蹲下,方忍冬拍拍他的背,“再休息会儿吧,我怕你累。”
“你骨折了。”
两人对峙片刻,方忍冬服软,默默趴在蒋祐背上,后者艰难在雪地里站起来,迈开步子向前走。
“方哥,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你说。”
蒋祐沉了沉气,“很多人是不能好聚好散的。该狠心拒绝的时候别手软,也别拖着。”
沉默。
蒋祐没了底气,回头去问,“你在听吗?”
“比如说什么人?”
比如……
蒋祐脑袋里闪过窦理这个名字,但忍住没说。纷扬大雪落在他的肩膀与头发上,方忍冬摘下自己的白围巾,替蒋祐戴上。
“我举不出,就是随口一说,但你一定要听。”
方忍冬一声轻笑,“你随口说的也让我好好记着,什么歪理。”
蒋祐吃力地弓着身,用力托了托方忍冬,“时间不多了。现在不说,今后怕是来不及。方哥,你是个自由的人,别为别人改变你的轨迹。”
“我自由?”
“你从不退让,想要就去争取,不管别人的目光,这就是自由啊。”
方忍冬抓紧了蒋祐的衣服没说话,蒋祐扭头看他,被他的手挡住视线。
他无从知道,方忍冬虽然笑着,眼里满是失落。
听到方忍冬的笑声,蒋祐纳罕,“你笑什么?”
“我笑你年纪没我大,趁我现在走不动路,就教我做人。”
蒋祐被他一噎,脸上忽然臊得慌,但转念一想,自己怎么说也是个心理年纪逆天的壮年,心头便升起不知者不怪罪之感。
“话只要有道理就该听,别拿年龄说事儿。”
“道理是有的,但你一副要和我诀别的口气,让我有点慌。”
蒋祐一怔,不知该说点什么。
“如果真的是诀别,我倒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蒋祐下意识地,“什么话?”
“你忘了我,但我一直都记得你。”
“……能不能具体点?”
方忍冬含笑摇头。
“比起你流着鼻涕跟在我屁股后面的旧情,我更不想让你知道我的过去。”
“流鼻涕?”蒋祐儿时的记忆实在太过模糊遥远,以至于无法提取。
他流着鼻涕时跟着的小哥哥们多了去了,他无法脑补出方忍冬是哪一位穿开裆裤的仁兄。
“方棠,你真的没印象了?”
“加咖啡里的方糖?”
方忍冬重重捶了蒋祐的背,疼得蒋祐呲牙咧嘴。
“他是我爸。”
“哦哦,对不起对不起。我没印象了。”
方忍冬的似叹非叹幽幽飘进蒋祐耳朵里。
“方哥,之前的事不重要。过去我敬仰你,现在我敬仰你,以后我也会敬仰你。”
“可我不想被你敬仰。”
蒋祐抿了抿唇,“你不想也没办法。”
“是啊,我也没办法。”
一套检查完毕,已到下午三四点。蒋祐一整天没吃东西,饿得饥肠辘辘,到医院附近买了两份盒饭和方忍冬在一楼花坛吃起来。
雪已停了,地面积雪也渐渐融化。两人吃饭速度都不快,磨磨蹭蹭二十多分钟才吃完,拿筷子和饭盒的手背冻得冰凉。蒋祐收了饭盒,扶着方忍冬进医院坐着。
电话震动了好多次,都是蒋斑荳打来的。蒋祐只回了条“有事”后,就放置不管。
开药方,缴费,取药,出门诊。
蒋祐在门口拦了辆出租车,扶着方忍冬落座。
“方哥,我送你回家。”
方忍冬严词拒绝。
“那你下地走路要小心。”
“知道。”
车门嘭地关上,出租车发动了。
蒋祐蓦地意识到,或许这是蒋祐与方忍冬的最后一次见面,拍了拍窗户,方忍冬摇下窗,一瞬不瞬地看着蒋祐。
“方哥,照顾好自己。”
“你说过了。”
“再见。”
方忍冬冲蒋祐招招手,后者俯身面对车窗。
方忍冬伸手,轻轻摸了摸蒋祐的脸,笑了。神色有点俏皮,又有点感伤。
“你的话我记住了。再见,蒋祐。”
第69章
到家时,天色已是一片靛蓝。
门虚掩着,蒋祐轻轻推开,蒋妈听见动静,哒哒哒一路小跑过来,手里还捏着筷子,满脸责怪。
“让你买个年货,怎么出去玩一整天?”
“遇上同学了。”
“自己拿筷子坐下吃饭。斑荳打电话给你,你也不回,真是把我们吓死。”
蒋祐平静的目光和蒋斑荳隔空相遇,她率先避开,低头吃饭。
“你和爸妈说了吗?”
蒋斑荳面不改色,“我说了你有事,坐下吃饭吧。”
蒋祐默然无言,一席无话,直至起身,蒋妈才发觉他系在脖子上的围巾变了。
“这是我给你买的吗?好像花纹不对啊。”
“你那条我弄丢了。”
“围巾你也能弄丢?”
蒋斑荳悻悻起身,“我吃饱了。”
蒋祐刚回房间坐下,敲门骤起。他开了门,蒋斑荳默默走进来。
“有事?”
“我们谈谈。”
蒋祐指了指书桌凳,她顺从落座。
“我不希望你告诉爸妈。”
“他们迟早会知道的。”
“我今天试探过了,他们和我的态度一样。”
“他们什么态度?”
“排斥,讨厌。”
蒋祐定定看着她,一天的疲惫并不能消除蒋斑荳话语带来的伤害,麻木的伤口被钝物一撞,疼得发酸。蒋祐的眼眶条件反射性地盈满泪水,他偏过头去,看着墙上的奖状不说话。
“蒋祐,你还年轻,快点回头,别让爸妈担心。”
“同性恋有错吗?”
“在我们家,就有。爸妈接受不了,他们就你一个儿子啊。”
“可我已经是了。”
“所以我求求你别说。”
“你出去吧。”
“蒋祐,我求求你,他们受不了的。”
“他们总要知道的。”
“那至少出正月你再说,行不行?”
“……”
“你总要让他们过个好年吧!”
“我知道了。”
蒋斑荳起身缓缓离开,关门时她放轻了动作,背对着门的蒋祐只听得咔哒一声。
他的心也忽然被锁上了。
一夜无眠,雨落无声。蒋祐翻来覆去,思绪乱飘总睡不安稳,将近凌晨四点,忽然上线。
——用户蒋祐,你在吗?
在。
——返程任务可能导致的副作用,我们已成功预测。是否为您详细解释?
来。
——我们的预测结果有如下两点。一,您有一定几率出现失忆现象,事件被保存,但您的记忆将停留在我们与您初次沟通的2017年。二,您身心无恙,但您所亲历的这段过去,将全部重置,恢复到最初版本。
什么最初版本?
——就是您第一次穿越前,看到任务目标沈深手指上有戒痕的那一版。
蒋祐沉默了。
——用户蒋祐,您听见了吗?
——用户蒋祐……
你他妈耍我?
——由于系统被入侵而导致内部数据混乱,我们已竭力修缮,返程风险依然存在,向您致歉!
我能不能不回去,顺着我现在的时间线活着?
——恐怕不行。的任务年限在一年之后,此次我们进行调整,使返程提前一年,即便我们使用所使用的数据,让您在这里多待一年,因无法续航,您将在2014年的2月10日零点,失去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