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秦覃才转动锁匙,便听见陈家桦在客厅说话的声音,应该是和谁在语音。
“先把抿嘴戒掉吧,这是很不好的习惯。相宜,学会抑制表情,否则演什么都只是你自己……”
陈家桦倚在沙发上,头发像是刚洗过,发尾上坠了水珠。他拿着ipad,一边说,一边示范几个神韵。把西装外套搭在沙发上,秦覃伪装不经意挨近,才发现,原来不是在语音,是在视频。
有时候想人了,秦覃也会给陈家桦发视频邀请,然而,陈家桦都是拒绝的,再发来一条文字信息:“哥,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想看看你,秦覃嘀咕。小狐狸口中的相宜是谁,秦覃当然知道,于是顿时,整个人酸不拉叽的。
陈家桦:“喜怒哀乐的手法,学校老师肯定都教过。伤心,可以含泪,可以皱眉,甚至可以笑。你得靠你的理解,选出最适合方郡这个角色的,然后说服观众,方郡就该这样……”
秦覃第三次故意在沙发旁喝水时,陈家桦再也无法忽略小土狗焦躁的小碎步。然而,存了逗弄的心,他依然闲暇地和安相宜,讨论体验派:“相宜,说实话, 我觉得你本人和方郡是有距离的——”
忽然,一条毛巾盖在陈家桦头上,有力的手指温柔地搓动,手指的主人又此地无银,小声说:“先弄干头发。”
虽则秦覃思忖了分寸,又只露下巴,但声线和指长,已然出卖了许多。陈家桦只好三言两语挂断,扭头看争宠成功的小土狗。秦覃尴尬地摸摸鼻子,意图肇事逃逸:“我回书房处理一下文件。”是了,到家大半个钟,都搁客厅里瞎转圈的秦总,终于决定醉心工作了。
陈家桦“哦”一声,默默垂眼道:“头发还没擦干呢。”
有时秦覃会觉得,碰上陈家桦,自己关于开心的最高值,高了,关于伤心的最低值,也低了。人生如果存在一条曲线,可能自打遇见某个人开始,差值因他,波动也因他了。
秦覃乖乖折返,替小狐狸擦头发,一下一下的,细致又轻柔。其实他很喜欢,陈家桦谈起演戏时的自信。这个人这么好,就应该站在最好的舞台上,发光发亮。若不幸蒙尘,由他来负责擦去就是了。
26.
当天晚上,秦覃神叨叨取出一本皮革相册,拉陈家桦一同窝在沙发里,边撸猫边看。
秦覃分析过后认为,自己目前算作观察期,离扶正名分,有一段路要走。同看儿时相册这招,既能合理霸占小狐狸,又能让对方多了解了解自己,十分完美。陈家桦大约也猜到秦覃的想法,缺的是了解,倒也没错。
秦覃:“这是我两岁时拍的。这个米糊,其实是我妈弄的墨鱼丸糊。导致我再大点吧,就整天觉得自己打屁都是肉丸味的。”秦覃难得说一回笑话,陈家桦很是捧场,笑得狐狸眼睛弯弯的,很好看。
又翻了几页,陈家桦突然吹一溜口哨,扒着相册里一个光腚小子,但笑不语。秦覃打马虎眼,试图跳过这页。陈家桦却故意一般,用食指抠了抠,照片上秦小覃的小鸡鸡。
完蛋了,秦覃想。他怎么觉得,秦大覃的大鸡鸡也应召起立了……
陈家桦悠然往下翻:七岁的秦覃拿了劳动小标兵。十岁的秦覃学会了游泳。十三岁的秦覃拿了英语单词竞赛全国第二。
十五岁的秦覃穿了条窄脚运动裤,杠着校运会的班级旗,长成了所有女孩初恋的模样。十七岁的秦覃,和陈家桦偷看到的,不差几分了,也恰好长成了某个男孩初恋的模样。
再往下翻,是秦覃从斯坦福商学院毕业的学士服照。陈家桦记得,秦覃说过自己学习一般,便佯怒道:“哥,你真的很虚伪。”
秦覃一脸无辜,辩白说:“我在中学确实是班级中游水平的。”然而,他念的是A城最好的私立学校的精英国际班。这个中游,很中游了。秦覃想了想,又补充道:“唔,家桦,我打个比方吧,我就像是一茬再普通不过的鱼苗,只是因为幸运,滑进了好鱼池,所以长得腰肥膀粗的,但是,本质上来说,苗子都是没差的。”
别人敢这样说,陈家桦大抵会以为他在炫耀。但如果说这话的人是秦覃,陈家桦能感受到的,只有对方精神上的富足。这样的人,是不需要攀比和炫耀的,反观自己,越是没有,便越是汲汲。
秦覃有心热场,力图好好表现,便掏出一张三人合影,敲敲里头的小胖子,卖友求荣道:“哈哈,猜不到吧,这是俞年生。他家做餐饮的,打小好吃好喝,养成了个小胖墩。”
陈家桦回想,当年确实有个小胖球经常出入秦家,只是外貌相去甚远,在酒店便没能认出俞年生来。
秦覃谋定再挖几张老俞的黑照,把兄弟论斤卖了。陈家桦却突然问道:“那,这个人是谁?”问的是,三人照里,秦覃、俞年生以外的第三人。“哦,这是沈知衡,我们三个算是打小混一块的了。”
照片里,沈知衡穿白色衬衫,戴眼镜,斯文又得体。“那他现在人呢?”秦覃有问有答,应道:“在英国读博。”陈家桦点点头,自然往下翻。又看了片霎,公司有急事,秦覃蹲书房捣腾去了。
凌晨一点,等事儿结了,秦覃潜回客厅,才发现,陈家桦就这样,在沙发上睡着了,怀里还兜着一大一小两只猫咪。这画面,美好而温馨,搅得秦覃心里头软乎乎的。其实陈家桦错了,秦覃不是不会炫耀,是看炫的什么。
偷拍一张,秦覃想发微博,然而,遮脸也怕小姑娘们认出来。反正安相宜片场自拍,角落里藏的后脑勺,秦覃自己一瞧,就知道是陈家桦的了。想发朋友圈,又怕小狐狸看到,会显得很不要脸。
最终,秦覃选择拉开微信好友列表,点击“老俞”,轻飘飘地发送:妻儿双全[图片]。妻是陈家桦,儿就由“过儿”充任了。
老俞很快回复了:噢?那你很棒棒哦。
秦覃:是的[大笑][大笑][大笑]
老俞的内心如同这省略号,毫无波澜:……
隔不久,老俞又发来一段语音:“话说,知衡快回国了,你去接一下风。我最近都不在A城。我仨再找时间聚聚吧。”秦覃楞了一息,回道:“成。”
27.
半夜,风卷雨夹了雷响,秦覃从陈家桦怀里,像只偷鸡蛋的黄鼠狼一样,把过儿和姑姑捧出来,安置在猫窝里。
过儿醒过来了,正想喵呜,见大主人“嘘”一指头,又小声对自己说:“乖点,虽然你们也是宝贝,但沙发上的可是心肝。”仿佛达成了男人间的某种心照不宣,过儿叼着姑姑,盘成一个两格信号的wifi,打起了小呼噜。
双手穿过小狐狸的颈后和膝盖,秦覃一挺腰,就把人稳稳抱在胸前。陈家桦因为动静,鼻腔唔哼几声,带了小动物的娇嗔,击中了秦覃的心靶,箭无虚发。
把一步掰成三步走,秦覃兀自想了许多……
喜欢,有时候就是很庸俗的,因为脸,因为身材,因为性吸引力,因为刚巧经过电影院,因为电影里刚巧有他。但无论因为什么,当对方只是陈家桦的时候,自己选择了去喜欢。那么,五年后,这个人便会多了一个前缀——秦覃喜欢了五年的陈家桦。现在,再问为什么喜欢,已经没有意思了。
“唔……”陈家桦皱眉,朦朦忪忪睁开眼,发现自己悬空,一刹绷紧腰,又和秦覃对视,才松罢下来。秦覃自然放下小狐狸,解释说:“今晚雨很大,我怕你在客厅睡冻着了——”
嗯?不大对,应该是十分不对。秦覃扫两眼他们所在的位置,心想,太居心不良了。他方才想东西想入魂,只靠身体本能记忆,走着走着,就走过了陈家桦房间,停在了自己房间门口。
小土狗莫名接上大灰狼的尾巴,秦覃百口莫辩:“家桦,我不是那个意思。”这时,雷声很配合,乍然三响不绝,仿佛也在为秦窦娥鸣冤。
然而,陈家桦好是没睡醒,也不说话,径直走入秦覃房内,驾轻就熟掀开被子,一屁股坐在床上,鹊巢鸠占,然后对床的主人说:“哥,我困了。”再拍拍身旁的空位,狐狸尾巴快速甩了甩,对不愿侍寝的小土狗,很是不满。
秦覃适时想起,江湖流传甚广的一句话:我就抱着你睡不干别的。
深呼一口气,秦覃窜入小狐狸的领地,把手搭在陈家桦腹部,自后虚搂着。陈家桦扭头看一眼秦覃,拱了拱身子,两人一下子成了肉贴肉,喃喃道:“哥,晚安。”
“哦哦,晚安。”雨声很大,陈家桦的呼吸声很小,秦覃的心很满。同样睡成了wifi信号的主人们,第一次明白,为什么肌肤相亲是人类乃至动物都共有的亲近方式。
将近清早,秦覃按生物钟醒来,怀里的小狐狸,像是假的,但又好看得像是真的。秦覃不舍地松手,准备下床,却听见熟睡的陈家桦嘴里嘟囔什么,应该是梦话,凑近一听,半句不懂。秦覃想起,陈家桦是南城人,会讲粤语,便硬着头皮,又偷听了一轮,才苦丧放弃,并在弄早餐时,给小阮发了一条短信:“帮我找个粤语老师。”
早上八点,陈家桦洗漱过后发现,秦覃早已坐在饭桌上,架好ipad,好像在看什么,沉迷得忘记啃吐司。直至听见熟悉的腔调,屏幕又浮现“金枝欲孽”四个字,陈家桦才讪笑问道:“怎么突然看起了TVB?”
秦覃颔首,认真回话:“业务拓展需要。”陈家桦不过问秦覃公司的事,也没怀疑一只看起来忠厚老实的土狗,安心切起培根。
第一集终于播完,陈家桦叉起一块,悬在空中,微微张嘴:“啊——”没从剧情里缓过来,秦覃憨憨的,模仿对方的动作,也张开了嘴,卒然被塞了一块肉。陈家桦:“哥,我晚上想在家吃火锅,你有空载我去买料吗?”
查看日程,事儿都不急,秦覃便应下小狐狸的小要求。陈家桦像是想起什么来,又道:“啊,还有被子,也得买新的。”秦覃狐疑,陈家桦一笑,舔舔刚喂秦覃吃培根的叉子,怡然道:“哥的被子太小了。”
28.
换上白色毛衣,配黑色修身裤,陈家桦把前发往两边梳,露出光洁的额头。虽则口罩挡了五官,但要搁大学里估摸也是名校草。
其实,以陈家桦的年纪,本也应该才毕业吧。可能忙着找工作,可能忙着租房子,可能没什么大成就,但会是一个可爱的人。而不是,等到变成一个不怎么可爱的人以后,才终于明了,原来经历过的那些东西,叫作苦难。
秦覃在鞋柜旁盘数心里的小九九,同时给小狐狸递一顶黑色鸭舌帽。陈家桦以为他担心被拍:“哥,没事,我不用戴帽子。两个大男人没什么好拍的。更可况,我现在又不红。”
秦覃抢话:“怎么不红了!”一米九的小奶狗呲了自己一脸,陈家桦一边斟酌,要不要跳起来摸摸对方的头,一边不顾羞耻,昭告天下:“红红红,我最红了。”
把手里的鸭舌帽转成了陀螺,秦覃又调整调整自己头上的同款。关于情侣帽的企图可谓中道崩殂。
两人先去了床上用品店,看中一套蓝灰衬银的埃及锦贡缎四件套。可店经理说没存货了,最后一套只作摆放用,不出售。
秦覃心道可惜。陈家桦反除掉口罩,和店经理商量好一会儿,然后,朝秦覃wink一下,巧诈道:“买不到这套,表嫂得生气了,你说对吧,表哥?”这眨眼,像是抛媚眼一般,结果都是秦覃晕乎乎地回答:“嗯嗯,生气。”
最终,店经理不仅松口卖了,且赠送一小山有的没的。小狐狸心情大好,去超市买火锅料时,一口气买了一斤虾、一斤肥牛、三节筒骨、半只鸡,又站在冷柜前,优哉游哉的:“哥,这都是你家的肉丸吧。”
秦覃沉吟半会,捡出一袋芝心包,皱眉嗔道:“这个不是。”大有质问手下人员“朕的江山为什么混进一个异教徒”的打算在,再说明一番:“当然不只我一家在做肉丸。我垄断的不是水源,是码头。”
掂几下被抓现行的芝心包,秦覃继续说:“像这个,哪怕它能出现在超市里,也只会是最不显眼的位置。你们一眼能扫到的,便利店能吃到的,都还是秦氏的。”完了,秦暴君将谋朝篡位的芝心包往回放,却被小狐狸抄底抢走了,扔进购物车里。
陈家桦大大方方说:“我想吃这个。”秦覃:“……”
采购的东西乌泱泱挤一车尾箱,肯定是吃不完,但吃不吃得完,好像不重要。爱情最怕琐碎,经不起柴米油盐,可人们独独会向往有关超市的琐碎,大约是和“爸爸嫌弃妈妈做饭难吃,妈妈嫌弃爸爸有脚气”一样。这样的琐碎,会让人觉得,哪怕这个家再破,就是四根柱子搭起的一片空地,你我也不再需要风餐露宿了。
就刚才,陈家桦挑好一把娃娃菜,叨叨:“这个你爱吃。”秦覃当霎生出疯狂的想法,把陈家桦也藏进购物车里,一起结账了。这样一来,这个人就是他的了吧。秦覃笑自己傻,但又有点得意。
陈家桦略为困乏,在副驾驶上浅眠。秦覃这车,便开得前所未有的稳。
调高温度,又关掉音乐,秦覃想小狐狸能睡得舒服些。这时,刚巧进来一个电话,他迟疑半瞬,点了接听:“怎么?嗯,打不到车吗?三点吗,确实急。行吧,你在原地等我吧。”
又开了一段路,半醒之间,陈家桦瞧两眼窗外,发现车等在不具名的路口上。
“我朋友,有急事要去一趟J大,我来顺一下他——”秦覃这话还没说完,一位穿褐色风衣,戴半金边眼镜的男生,便打开后座的门,朝秦覃扬头道:“好久不见了,哥。”
突然间,陈家桦觉得自己醒了,好像还做了个梦。
29.
不以貌取人,很难。有的人,天生一张考试不及格的脸,有的人,生来便把书读在了骨相里,五官也像是按某物理定律排列的。沈知衡便是后者,他捋了捋手里的档案袋,嘴上抱怨,神色却稀松平常:“好在有哥你,不然J大的老教授,又要埋汰我了。”
这类人,往往还与一个词有关——不凡,无论主观,抑或客观上的。
卡了秦覃回话的空隙,陈家桦伸出左手,自我介绍说:“你好,我是陈家桦。”口罩半摘,陈家桦在秦覃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了獠牙。狐狸的美,本就应该是放肆的。
沈知衡一怔,瞟两眼秦覃,顿时明白,这冤从哪头来,策动一闪,像只眯眼蛰伏的豹猫,缓缓道:“你好,沈知衡。我在英国看过你演的戏呢。”又握住陈家桦的手,微微用力,说:“《陆公馆遗事》里,你演得太精彩了。尤其是瘪三跪在你面前那一幕……”
秦覃无意隐瞒,与沈知衡的一段,加之近来狗胆肥了不少,本打算直爽介绍说:“这是陈家桦,我正在努力追求的对象。”
然而,沈陈二人尔今侃侃而谈剧情,不时赏识地互相点头。堪当司机差役的秦狗,好像遇到了文采飞扬的饭圈大大。半天憋不出一句影评的他,失去了搭话的余地,气得别了一挂隔壁车道的大众。
沈知衡:“你穿一身长衫,站在笼子里,一抬手抓住瘪三丢给你的生肉。就跟电影最后说的,即使死去,你也不会是僵硬的苍蝇,而是躺在用花做的棺材里的蝴蝶。”
事实上,陈家桦摸不清沈知衡说的是否客套话。不过,起码他知道了,当年自己看到的,原来不是小白兔,而是伪装的雪豹。本藏在雪地里了的爪牙,就在刚才,故意一般,把陈家桦的手捏出一道标记猎物的痕。
一狐一豹,以狩猎者天生的默契,同时止住了话头。
试探够了。
秦覃逮着机会了,开始夸媳妇:“家桦演戏是真的很厉害的。当时我看《那个男孩,喜欢你》,就想,怎么会有人演得这么好呢。”秦覃又重复说,温嘉年哭的时候如何,温嘉年笑的时候如何,满心满眼都是戏里他一见钟情的“温嘉年”,却没有留意到,陈家桦的眼神暗了下去。
陈家桦当然记得温嘉年,电影里那个穿白色衬衫,温吞的少年,那个成全别人,怯生的少年。以前没发觉,现在回想,温嘉年是那么那么的像,曾经透过窗帘看到的小白兔,像得如同一个无耻的盗版。而正版,就坐在后头。
陈家桦感觉自己,仿佛无意间打翻了一瓶墨水,流淌流淌,直至干涸。秦覃以为,陈家桦刚被吵醒,累了,便没再去找话,反而鬼鬼祟祟点开微信,给沈知衡发去一条信息:“知衡,不准打他主意。”
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