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怎么可以丢下他。
沈知衡懂了,深吸一口气,走到副驾驶车门前:“行,你要去是吧,我跟你一起去。”秦覃却“滴滴”按两下锁住车门,把他挡在车外:“知衡,你留在这我才放心。”
暴怒之下,一脚踹在车门上,沈知衡讥笑道:“呵呵,飞机只有一程油了,你是想抱着他一起死吗!”沉默,代表了秦覃的选择。
裂了的眼镜片,依然架在沈知衡鼻梁上。妇女怀里的婴儿,依然在啼哭。秦覃依然会为受苦受难的70亿人而悲悯,如同心怀我佛的僧人,但却只会为一个人,变成怪物,无论咆哮着狂奔,抑或低泣着爬行,都要去到某人身边,碰碰他的尾指。
一个人明哲保身,还是两个人相拥死去,哪个更合算,哪个更值得,秦覃知道,而沈知衡不想知道。
垂下头,沈知衡的额发,遮挡住破烂的眼镜,仿佛最后一块遮羞布:“秦覃……我求你……别去……”
桀骜的豹子把它所有的利爪,一颗一颗血淋淋地拔掉,捧在手心上,去求一个人,不是求他眷顾,不是求他钟爱,只是求他能好好活着。
然而,桑塔纳依然启动了,碾过沈知衡的高傲与卑贱。废败的建筑,一霎间变成了森林,桑塔纳就像一只兔子,在奔向森林深处,不是去赴死,而是去寻宝,只留下一句:“拜托你了,知衡。”
天空由浅蓝渐变成纯白,一排不知名的鸟儿飞过,令无数的人艳羡且开始埋怨:人类祖先为什么没有选择进化出翅膀。但对于沈知衡而言,更想怨的,大抵是:为什么要进化出智慧,使他可以无比清楚——谁才是真正被丢下的。
凉风再次将发尾吹至缠绵,沈知衡摘下眼镜,随手扔在残垣里,一眼扫过所有人,傲睨道:“两分钟之内,不在飞机上的,就永远留下来吧。”挺直了脊梁的豹子,好像也把某块长久腐臭仍然舍不得扔掉的肉,永远留下了。
民用飞机飞得偏低,可以俯瞰D国市区的一角一景。
一群十来个黑人小孩,站在水泥钢筋堆作的垃圾山上,抬头看着天空,不知道在看什么。
摄像师手抖了,杜导便自己扛起机器,拍下这一幕。他很庆幸,之前壮起胆子和沈知衡要求:“请留给我胶卷和一台摄像机。”因为,这将会是最无限接近死亡的镜头。而这部电影,注定是个传奇。
40.
好在“豆腐渣”,撞松门缝后,陈家桦卸下凳腿,硬生生把门撬开了。他逃出来后不久,板房便“轰”一声塌成了摊煎饼。
肩肘部受了伤,剧组又一片狼藉。陈家桦刨出双肩包来,再捡几瓶水和面包,便离开了。
他没空闲推敲,程跃做什么要害自己性命,当下顶要紧的是:如何去市区找回小土狗。
寻狗途中,一头蠢羊反而莫名赖上他:“你也是中国人吗!”
男孩扎了条朝天小葱辫,头发棕黄微卷,脸庞水嫩,净是掐不掉的胶原蛋白。
约摸才一米七出头,男孩穿的破洞裤上,扎了好几根铆钉,很朋克,很狂野,肩上却驮了只懒羊羊背包,和大佬倌唱hip-hop比,不遑多让。
“你好呀,我叫秋达。你可以喊我达达,或者秋达达。”叽叽喳喳一箩筐话,陈家桦也不大理会。秋达便自个掏出身份证,给自个发金水:“我真的不是坏人。”
扫两眼出生日期,陈家桦顿时好为长辈:“刚满十八,你就一个人来非洲?”秋达的小葱辫,骄傲地扭动一圈。“没在夸你。”闻言,又左摆右摆,瘪菜了。
摸摸口袋,没有烟,陈家桦有些烦闷。
他看过许多剧本,里头的妓女也好,杀人犯也罢,总会有一两个温情镜头。不是资助山区失学儿童,就是杀人路上,顺手给流浪猫,捎块香肠。
剧本里的坏人,不完全是坏的,可生活里的坏人,可以完全不是好的。而如果可以,陈家桦希望剧本是真的。下九流的贱命,也会读过几本圣贤书,或许,还信上那么一两句。
叹一口气,陈家桦认命了,把这带羊奶味的崽给揣上。
陈家桦:“秋达。”
“达。”
陈家桦:“秋达。”
“达。”
陈家桦:“……秋达达”
“哎~”
搓搓小屁羊的头,陈家桦道:“我们现在需要租一辆车。把你的手表、黑卡和钱,全收好了。钱包里,留一万西非法郎就够了,明白吗?”
秋达乖乖听话。一头肥羊招摇过市,竟没被薅了毛,烤全的,也当真是神明在上。
当地人拖家带口逃的,都拒载这俩外族面孔。余震不绝,秦覃也可能会走,无法,陈家桦最终找到几个地痞,询问:能否用皮卡载他们到市区。
词是词句是句地,陈家桦和地痞头儿,用英文打商量。事实上,他高中也没念完整。当时,他学英语,学得最为卖力。因为小县城里,他唯一认识的大学生,是个家里蹲,接翻译活的。一个月头也有千把块口粮。陈家桦不敢想自己能大学毕业,只是觉得,英语学好了,将来能有个活计。
他说到底是只井底蛙,有朝一日去到大海,不习惯海水的咸,害怕奇形怪状的鱼,也只会始终面无表情,这样,才不会有人发现,他本不属于这儿。
陈家桦一边议价,秋达便一边在旁,像舂米一样,点头点头再点头,愣是要给自家老大撑场面。他浑然不知,一名黑人小孩正隐匿靠近自己,不经意地一撞,又一扯。
一卷面值五千的纸钞,便翻了几个筋斗,从懒羊羊背包里,滚下来了。
领头的地痞一眯眼,嘟哝了句当地话。旁边修车的,捡死人财的,裹手臂的,都停下来了。
一只手箍住秋达的手腕,一只手朝皮卡伸出三根手指,陈家桦假装是在告诉秋达砍价的结果,实则用中文说:“我喊三,立刻跑,懂吗。”
有时候,不害命,只是因为可谋的财,还不够多。
41.
“可以,说好这个数。载我们到市区。”
朝地痞头儿说完这句话,陈家桦一边将手伸进懒羊羊背包,一边潜至秋达耳旁,下令:“三。”
呼吸骤停又起,短短一息之间,陈家桦便把纸币甩出一条弧线来,又在满天飞转如蝶的法郎里,牵起秋达,窜入逃生的难民群。
然而,两人的肤色过于打眼,地痞一流仍然紧咬羊尾巴不放。
少半边胳膊的女孩、坐在废墟之中不愿离去的老人、自始矗立的一棵面包树……
逃跑过程中,这一幕又一幕,刮过视网膜,好是走马观花,尚且来不及给大脑反馈,便被追赶的喧闹,驱逐出去。
陈家桦看准时机,借力扯掉过路牛车的绳索。货物失去固定,如同山顶花岗岩,自天滚落在地,挡住了地痞的来路。
刚用的是受伤的右手,陈家桦的上半身开始不受控发抖,他拖着秋达,躲在一处坍塌形成的三角位里。
秋达往地上一坐,又猝然跳起来。
地上有一只手。
手的主人没能逃出来,其余的部分都埋在碎墙里了。活人没时间怜悯不幸。按低秋达的头,陈家桦直视羊眼,小声吩咐道:
“我出去看看,他们追上来没有。你在这好好待着。”又敲敲秋达的手表,继续说:“现在四点二十五,二十分钟后,我没回来,你就拿好我的背包,往西走。西面就是市区了,懂吗?”
眼睛红了一圈,秋达狂摇头,作势要一块去,给陈家桦吼回原地:“你这小胳膊小腿,除了帮倒忙,还能干什么。”
以防弄出声响,秋达噙泪咬唇,却始终倔强坚持:“我十八了,我可以帮上忙的。”
拍一把死撅的小葱辫,陈家桦好笑地说:“是十八了,就该好好回家,好好读书。我十八的时候,家都没——”又马上打住话头,自嘲一笑,说些腌臭了的事,能顶个什么用。
陈家桦从自己双肩包夹层里,翻出一方裱锦白盒,谨慎把手灰全蹭衬衫上,才打开盒子:里头是一顶掌心大小的皇冠。
“呐,既然你说你十八了,那就帮我个忙吧。好好活着去市区,找一个叫秦覃的人。西早覃,高高大大的。不用交代别的,就说你在废墟里捡到这个。他自然会买下来的。”
揉揉羊头,陈家桦轻声道:“别想太多,是我不想那群人抢走这个皇冠,才选择逃的。你本来不用这样……”
眨巴干净眼泪,秋达把皇冠往回推,忙话:“那你快拿回去。”又倒空懒羊羊背包,虽只剩几枚硬币,仍死撑着:“我、我钱挺多的,你不用——”
“这不是我的。”陈家桦低头快速补上后半句:“我偷回来的。该还回去了。”
抚过皇冠的纹理,陈家桦斜瞟注视,秋达圆滚而无杂质的双眼。这样的人,才配是小王子吧。而他,一个藏不住狐狸尾巴的恶人,该动身了。
秋达一扑,扒住他的裤脚,问道:“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逆光之下,秋达抬头看到的人脸,一半是黑的,另一半是绝色。
其实,陈家桦不是第一次被人追砍。伍庆薇死后,他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类似的生活。有时,他们追你打你,是知道不会打出钱来的,只是想把你打怕了,打老实了,打认命了。
陈家桦灿然一笑,这还是第一次因为太有钱被人追砍呢。听小孩问自己的名字,陈家桦一边替他扎牢小葱辫,一边答道:“陈家桦。桦树的桦。”
然后,和六年前瘦弱的陈家桦一样,不管巷子里,等着他的是什么妖魔鬼怪,永远抬头挺胸……
将白盒死死揽在怀里,秋达存了“盒在人在,盒亡人亡”的心思。他知道,这大哥哥并不比自己大多少,却像是一位活了五百年的老爷子。和蔼大抵不合适。应该用温柔。
“陈家桦……”这大概是秋达这辈子听过,最温柔的名字了。
42.
捡起酒瓶子,一把砸在钢筋上,陈家桦抓牢了瓶颈,将新绽出的玻璃花,权宜当作武器。
陈家桦现在只恨后背没长眼睛。他巡了一圈,难民撤去七成,只剩下孤儿寡母,仍驻守一块无名的土地。稍稍放松,陈家桦打算回头找秋达。
怎料,一双手遽然从后拧住他的喉咙。
下意识拿酒瓶子朝后捅,又一个借力转身,陈家桦挣脱了桎梏。只见一名光头黑人,捂住渗血的小腹,大喊一声。四名小卒便围罢上来了。
论力量论人数,这场架必败无疑。陈家桦只好看准时机,一脚踹开其中一人,以图撕裂包围网。不意,那黑小子是个烈的。被踹了也死命捆住对方的脚,马步往回推。
旁的小卒见状,一棍子敲在陈家桦小腿上,好是在发泄,这人平白害自己跑了几里路。
疼至头皮发麻,陈家桦仍退守墙角,挥动酒瓶子以震敌。先前光头黑人留在酒瓶的血,也沾到他脸上。腥味很重。
陈家桦心里清楚,撑不住了。他大约,是要死在这了。客死异乡,还真不如伍庆明说的,被操死在小县城算了……
可转头想,还是客死异乡的好。如果这是他该的报应,他也赚了,赚了秦覃的好,赚了一整瓶星星。走过奈何桥的时候,也好歹是有个惦念了。不亏。
反握酒瓶,陈家桦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可就在他闭上眼睛之后,地裂一般的刹车制动声响起。
一辆桑塔纳本已制停轮胎,却在看清形势后,加踩一脚油门,把光头黑人,铲上前盖,又打一转方向盘,把人直接撂在地上。
地痞们一惊,忙去瞧自个老大。两人负责搀人,两人负责甩棍子,护在前头。
秦覃推开车门,头也不抬,前头两个,随机挑一个,一拳往肚子上招呼。幸免的那位,意图举棍反击,也被秦覃一水管,扫了个五脏位移。
“带你们老大走吧。再不治,他铁定废了。”干净利落说完这句,秦覃便朝角落里的小惨狐去了。
秦家早在祖爷爷那辈,一穷二白,只晓手打肉丸,便是靠杀匪救美,娶上的媳妇。所以,秦覃打小身子骨没落下,只是性格温和,空手道赢了,铁饼赢了,都是乖乖地说:“运气好而已。”
但如果说,不沾杀气,是因为没什么,值得他歇斯底里。那么,现在有了。
横抱起陈家桦,秦覃在看清小狐狸脸上的血后,气息下沉,青筋骤起,仿佛要收回刚说的话,换成阎王令:“一个都不准走。”
暴走的三头犬,冷不丁被小狐狸拱了拱胸口。秦覃低头瞧见,陈家桦朝自己摇了摇头。这才听话,把人抱上车,可仍是与光头黑人,远远互盯良久,才启动离去。
驶出不过百米,一头“武装”羊,半路拦车。秋达终究没有听话,不知搁哪儿,掏来摩托头盔和扳手,霎是凶悍。
陈家桦笑出声,替小屁羊摘掉头盔,又安顿在车后座。等车开至安全的地方,才介绍说:“这是秦覃。”又安抚道:“没事了,不怕。哎,扳手就放下吧。”
“哦、哦。”啷当摔下扳手,秋达惊魂未定,凝滞伸出右手,想和秦覃握握手。
秦覃竟不离不睬。
陈家桦以为小土狗伤着了,焦灼探过去,问:“哥,你是不是刚才伤……唔、唔——”
秦覃陡然吻上来,又钳住陈家桦下巴,使其无法后退。陈家桦这才发觉,秦覃手上净是大小伤痕。有的还嵌了石子。
小土狗双眼通红。是哭过吗?是以为他死了,在片场废墟里,刨过他的尸体吗?
松开唇齿的防卫,陈家桦放任秦覃的舌头舔吮自己的津液,主宰自己的感官。等车停好了,又一跃,骑到小土狗身上,腾出手来,顺顺狗毛。
吓坏了吧,他的大宝贝。
秦覃的吮咬没有停过,像是在疯狂确认:这是活的小狐狸。他的手,探入衬衫内里,抚弄陈家桦的腰肢,又一霎使劲,把人往怀里摁,加深了这个吻。
劫后重生,两人吻得难舍难分。压根没留意到,后排的秋达,堪堪归位的三魂七魄,又又又给吓飞了……
43.
湿滑的舌头,如同主人贪欢的化身,红润赤裸,而又不知羞地交缠,直至发出啧啧口水声。
想起石化的秋达,陈家桦像是书生调戏小娘子,捧起秦覃的脸,摇了摇。
然而,一条银丝,粘乎乎搭在两人之间,勾了这头的欲,又点了那头的火。陈家桦一动作,银丝便骤然断开,一半贴在他的唇边。
秦覃脑子里的弦,也跟着断了,像一头发情的公狗,只懂得去吻去咬,从唇边到颌骨,再到白皙的脖子,舔走了银丝,也舔出了红痕。
左手肘后撑,双腿叉开,陈家桦又仰起脖颈,用受伤的右手虚搂着秦覃的头,纵容他的小土狗肆意索取。
同为男性,陈家桦明白,才从血与战斗中捞出身子来,雄性荷尔蒙是有多容易,作威作福,叫嚣着另一场战事——性爱。
他勉力恢复眼神的清明,朝车后座的秋达眨下单眼,再扬头示意不远处,人去楼空的加油站。
秦覃把车停在了高速中间。一条大道,草原两分。地震过后,连麋鹿也不见踪影了,更甭说人。
实打实一大小伙,秋达羞得想把头塞懒羊羊背包里,大喊:“我什么也没看见!”等陈家桦抛来密眼信号,他当即从善如流,呐呐地说:“我、我去加油站上个厕所!”
等秋达走远,“唔……”陈家桦不再隐忍,鼻腔响出近乎邀请的呻吟,边喘息边笑说:“干嘛吓人家小孩。”
“大小孩”抬起头来,湿漉漉的狗眼睛,明晃晃在控诉:那你干嘛吓我。
对这尊大宝贝,陈家桦是没辙了。点点秦覃鼻子,又牵起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臀肉上,吹一口气,道:“那就继续吧。”
软肉好像藏了媚骨,献媚一般,朝五指缝间挤。可偏偏秦覃爱煞了,手掌此时此刻的触感,不觉然喟叹,而后猝然用力,又抓又搅,仿佛要把媚骨给找出来,一口吞掉。
狗果然都是爱吃骨头的。
手在享受,嘴也没有停,吮过小狐狸的颈动脉,秦覃用犬牙磨罢一圈,使得陈家桦“啊”一声叫出来。
小土狗还是改名叫小野狗好了,陈家桦眼角泛红,在心中调笑地想。
一颗一颗纽扣接连失守。
就在秦覃暗下眼眸,给红嫩的乳头,勾去心魄时,陈家桦受伤的右肩发抖了,且皱眉忍痛。
倏地一顿,秦覃眨巴眨巴无辜的狗眼,手足无措,完全撤去先前野狗的阵势:“家桦,怎么了?”
转身,趴在方向盘上,陈家桦将右肩的衬衫褪下,露出白嫩又不缺肌肉美的肩头以及蝴蝶骨:“哥,我的手伤了。”